浮华

第4章 【4】

粤菜百味,最难莫过老火白粥。


这是皮特安在公司年终饭局上的发言。年会地点定在广播电视塔上的旋转餐厅,可以俯瞰S城全景。考虑到皮特安祖籍广东,黄怡特意吩咐人事部从广东黑天鹅餐厅请来行政主厨来S城专做这一席,当然,走的是公司的帐。


“大家辛苦一年,‘家宴’一定吃好一点。”黄怡为自己的双关语洋洋得意。


吃到最后,行政主厨亲自端了一个棕色砂锅上桌,砂锅里是仍在冒泡的白米粥。行政主厨说,这锅粥水是山泉水,米是东北米,用文火炖了整整七个小时,味道错不了。果然,掀盖的那一刻,大米的香气扑出,白米在高温下完全失去原来的样子,融化在糊状的米汤里。


凌湖影记得那碗粥的味道和质感,清甜甘润,不腻不涩。


和陶青云用十五分钟做的白粥味道一样,只是现在没有用砂锅,地点也不是奢华酒楼,而是临江一家无窗的小馆子。


“拿命换钱有意思吗?”陶青云坐在凌湖影对面,一页一页翻书,书挡住下半张脸。


“我的工作不能只用钱定义。”凌湖影拿纸巾擦嘴角,纸巾上留下口红印。“这是个梦幻又残酷的行业。”


“怎么讲?”


“在拍卖场里,除非不下场,否则就得博弈到底。说穿了,人们看的都是谁成就了最后高价,没人在乎你中间抬价多少,赢者通吃。”凌湖影把粥碗推到一边,双手手指交叉。“零五年,我在香港,亲眼看见伦勃朗的《夜巡》的价格在一分钟内从百万变千万,每一秒都有人加价。三分钟之后只剩两个人在争着加价,也许下一刻是成交价,也许不是。比的就是谁坚持不放手。”


“无价的艺术被钱争来争去,”陶青云放下书。“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世俗价格不高的作品一定不是好东西。”


“那……重西的遗作能值多少钱?”


“我还以为你不会签字。”凌湖影眼皮发沉,听到什么消息都不会激动。


“他们要送我上大学,我不想去。”陶青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读大学是艺术家平庸的第一步,艺术学院的目标是培养一批会画画的劳工。拿画画开玩笑,我做不来。”


“大学还是要读的。”看着陶青云显小的脸和香烟重叠,凌湖影总想笑。


“图什么?”


“人脉,圈子,关系网。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圈子都是狗屎。”


“唉,长得高高大大,人倒是幼稚。”凌湖影腰部放松,肩膀后靠。


“咔咔。”塑料椅背时间久了不耐力,灰白色的面板立刻漏出窟窿,凌湖影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


“啊!”凌湖影惊叫出声。


陶青云眉心一动,从座位上跳起,伸出右手一把攥住凌湖影的手腕向前带。凌湖影双手撑在桌面上,大口喘气,心狂跳不止。


过去的几个月,凌湖影总有突发心梗的预感,此刻她感到这个梦想即将实现了。


“你看,幼稚的人还是会拉你一把的。”陶青云俯身观察凌湖影的脸。


凌湖影仰头,陶青云的呼吸喷到脸上,浓厚又温暖的烟草气息。陶青云的眉眼是标准的桃花眼,睫毛密,眼头深邃。长着这种眼睛的女性通常给人以魅惑的联想,男人会爱,女人会妒。陶青云不一样,眼睛里没有欲念,黑眼珠干净的发亮。


墙上的老式时钟秒针“咔哒咔哒”响。或许是累了,凌湖影只是呆呆地望着陶青云微微抿起的唇。


“铃铃铃。”


凌湖影一怔,心下没来由的慌乱,她趁机避开视线,假装去看柜台上的塑料红色电话。


陶青云迟疑几秒,转身走向柜台,从柜台抽屉里翻出纸笔。


“铃铃铃。”电话声锲而不舍。


深吸口气,陶青云拿起电话听筒。“喂,奢瑞酒家。啊,吴太,我会记得锁门的,放心,对,后灶也关了……”


凌湖影目光扫过水泥墙,一块旧表和三个竹相框。相框从左到右排成一线,最右边的那个已经在日光下褪色,该换新的了。


“这是吴太上中学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陶青云挂了电话,站在凌湖影身边。


那是一张黑白单人全身照。照片里的女孩穿着修身的旗袍,单手掐腰,昂着脸,眼睛没看镜头,细眉上挑,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那个老太太?”


“是啊,她老公去世了,孩子在国外,她和她侄子来这边开店。她侄子一开始还来看看,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天,就不过来了。”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凌湖影看着单人照旁边的彩色全家福,挨着全家福的,是一个空相框。


“白天人多,夜班只有我一个,厨子,刷碗,传菜,都是我。”


凌湖影想起陶青云画画的背影,实在没办法想象陶青云切菜烧火伺候人的样子。凌湖影又要开口,何来打来电话。


“凌姐,那个……那个……我和卡车在高架上刮了,我和那卡车司机正在交警队做笔录,是是是……对方全责。”


凌湖影的头疼又来了,炸裂般的痛从后脑蔓延到肩膀。


“也是怪我,大晚上叫你跟着。明天……不对,今天,你就别上班了,在家休息一天,唉……人没事就行。”


“出什么事儿了?”陶青云小声问。



通常凌湖影不会搭陌生人的车,特别是,在对方的座驾是没牌照电动车的情况下。但是当陶青云询问要不要搭顺风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凌湖影点了头。


深夜的黄埔江边还是很凉,风从江面吹来,扰乱凌湖影的长发。凌湖影向雅士藏的方向看,酒井大楼的灯全灭了,插在正门边上的红蓝色旗在风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飘。


“走。”陶青云拧动钥匙,示意凌湖影上来。电动车后的红尾灯亮起,车把下的白照明灯照亮前方柏油地面。


地面伏着一只手掌大的暗色斑纹青蛙,青蛙的嘴鼓起,在灯亮的瞬间,明智地跳出光圈,白圈下晃过一个黑影。


凌湖影盯着黑色电动车的尾部,陶青云的腰和电动车靠背之间形成一个仅仅能容下一人的空隙。


“上回骑这个还是我上高中那阵儿。”凌湖影俐落地跨上电动车后座,两腿分开,窄腿的西裤一下子变得更紧,裤口从脚踝往上收。


陶青云右手拧动握把,电动车突然向前冲。


“哎!你慢点儿。”


凌湖影的手从背后环住陶青云的腰,一种柔软的触感。大概是同样身为女性的缘故,凌湖影把身体重量完全放倒在陶青云背上也不觉得冒险。


“你竟然还骑过电动车。”陶青云的车速并不快,车轮碾过地上干枯的梧桐叶,碎叶“嘎吱嘎吱”卷进橡胶轮胎里。


“嗯,高考最后那几个月,我们学校晚上十点半才下晚自习。我要走回家,其实我们家隔着学校只有两条街,过一个红绿灯就差不多了。我爸就是不同意,非骑这个在校门口等。”


“你爸那是不放心你。”


“我可能……从来也没让他省心。”


“也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没什么。”


电动车转出街角,洋行区越来越远了。一幢连着一幢的洋房大楼在凌湖影的眼前匆匆掠过,昏黄的路灯照着憔悴的旧砖墙,临街的玻璃小窗不见一点光,一块块黑幕像宇宙中的黑洞,也像尘世间的人心。再过几个小时,归来的人们会毫无疑问地重启一切,继续为不同的选择嗜血厮杀。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凌湖影听见陶青云含混地唱。


光阴的故事。


“你这个年纪怎么会唱罗大佑的歌?”凌湖影轻轻勒陶青云的腰。“这都是我爸那个年代的歌了。”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陶青云没回答,唱的更大声了,带一点儿摇头晃脑。


凌湖影笑,右手食指偷偷在陶青云肚子上敲节拍。


积雨云离开了,天好久之后才会亮,她们骑着电动车越过长长的渡江大桥,身下是永不停息的黄浦江。


从渡江大桥尾骑车向右转直行不到十分钟,陶青云在聚客青年公寓楼下停了车。


三号公寓的入口,双侧玻璃门大敞着。进门的公共客厅地上乱七八糟,遍地都是烟头和纸团。照明灯早就关了,只有电梯控制板上的数字在发光。


“你怎么住这儿了?”


“租的。”


凌湖影从电动车上滑下来,大腿内侧有些麻,高跟鞋里的双脚好像踏进云里,潮湿又无力。


疲惫再一次抓住凌湖影,三十岁的凌湖影,三小时前迈入三十岁大关的凌湖影。


陶青云仍骑在车上,朝着凌湖影的脸指了一下。


“脸上有东西。”


“哪儿?”


“不是那儿,右边,往上一点儿。”


“在哪儿啊?”凌湖影把脸凑到电动车倒车镜前,凸面镜忠实地显现脱妆暗沉的皮肤。


“在这儿。”


陶青云右手手掌转过凌湖影的脸,手指钩在凌湖影的下颌骨上。


中计了。


愚蠢,俗气,但还是中计了。


凌湖影下意识侧头,陶青云吻在凌湖影的嘴角。


“不行。”


陶青云没回应,薄嘴唇追着凌湖影闪躲的脸。


“我说,不行。”凌湖影双手按住陶青云的肩膀,定定地望着陶青云。“小……小陶,你还很年轻,”凌湖影叹气。“我不想伤害你。”


“哎!那俩人干啥呢!”一楼的电梯门开了,肥胖的公寓保安从门里走出来,抬手用警棍指着门口。悬挂在他头顶的风扇大叶片从容地旋转。


凌湖影被保安分了神,正要回头看,陶青云双手捧住凌湖影的脸,给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吻。

湿润的,柔滑的两片薄唇用力地吸吮凌湖影的下嘴唇。


薄荷糖味。


“哎呀妈呀。”保安看清了两人的动作,脸上一红,转身跑开了。


凌湖影推开陶青云,两人的嘴里连着一道挂着水珠的口水线,晶莹剔透,在空气中晃来晃去。

陶青云伸手,趁凌湖影失神的几秒,用左手食指以极小的动作抹去凌湖影嘴边的水珠,故意晕花口红。


指尖留一点红,腮边染一团粉。


“我。走。了。”


“注意安……”凌湖影话没说完,面前擦过陶青云骑车的虚影,伴随一声电动车尖锐的长长喇叭声。


“哔哔哔。”喇叭声触发小区里汽车的报警器,一连唤醒几辆。重叠的报警声在楼间盘旋上升,轿车两侧的应急黄灯急速闪速。


“大晚上不睡觉,都他妈干嘛呢!”二号公寓八楼的窗户打开,一个中年男子伸头怒吼,然后是一句经典的国骂。


凌湖影心虚,赶紧钻进公共客厅。


在玄关反锁防盗门之后,凌湖影坐在新买的换鞋凳上脱掉不舒脚的高跟鞋。脚后跟的伤口隔着创可贴被磨破,血渗透长方形淡黄小块药布,深褐色创可贴外沾上暗黑的干涸血斑。凌湖影忍痛,撕开创可贴,脚上紫色的血泡不再饱满,伤口残存一颗润湿的疮。


绕过装行李衣物的纸箱,凌湖影让自己瘫倒在单人床上。从宾汉小区搬来这间房快要半年,竟然没腾出一点时间好好打理房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半,还能睡四个小时,如果还能睡得着的话。还是年轻好,无论熬了多久,只要躺下就能睡得安稳。


凌湖影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紫色小瓶,仍旧倒出半片褪黑素,和杯子里的山崎威士忌一起吞下。


陶青云。


烈酒润唇的一刹那,凌湖影想到那个吻,那个似曾相识的吻和那些潜匿在回忆中的日与夜。


“凌,毕业后你要回中国去吗?”


“是的,无论怎么说,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我们呢?我们的爱情怎么办?”


“你知道答案,Mary,你知道。忘记那些诗歌吧,忘记那些音符吧,忘记我吧,地球上没什么人是永远不会离开的。”


威士忌水晶杯在凌湖影掌心轻微翻滚,余下的枣红色洋酒映衬杯子上一行花体英文。


凌湖影仰面躺在床上,随便拉一角毛巾被盖身体,接近日出,空气反而更凉。自从颈椎轻度错位之后,凌湖影把枕头收了,改枕用毛巾卷成的卷。低缓的坡度有助于神经放松,嚣张的肩颈疼痛逐级沉淀,凌湖影似乎将浸入睡眠之湖。


“嗡嗡。”手机短信提醒,发自段宇航。


复婚的事情还是再谈谈吧。


凌湖影痛苦地闭上眼,把手机推到床头柜的另一侧。手机屏幕上的荧光闪动,酒杯上的英文镀上一层幻光。


I will always lo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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