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

第15章 【15】

365天,世界可以发生多少事?

有科学家统计,这个数目和仙女座大星系M31中的星球数量相等。

例如,一阵燃烧的陨石火雨降临在土层深厚的俄罗斯车里雅宾斯克州。

全球经济第一的国家和新大陆的土著部落宣布结盟,此后双方自然资源共享,社会风险共担。

社交软件微信上线,商天用的手机厂破产。两天后,影星梅丽宣布息影,入籍法国,与古典音乐家闪婚。三个月后,两人的孩子出世,又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娃娃。

再比如,凌湖影和班雨的分手。

出差归来的班雨在凌湖影的镂空藤椅上看见了陶青云的内衣,在她新买下的二层别墅的露天阳台。雨后的青草味随风而来,万物生长的清纯气味。

两人从厨房吵到书房,再吵到卧室,凌湖影把班雨锁在门外,把属于他的东西一件一件抛下楼。

“凌湖影你他妈给我戴绿帽子……”

笔记本电脑。

黑色塑料外壳包裹的精密机械,在离地5.8米的高度下坠,尖锐的碎片在公共花园的沥青地面飞溅,无忧的孩子们玩耍的欢笑立刻变为哭喊和尖叫。

“疑心病!这是我家,我不能把朋友带到家里?”凌湖影冲着门口大喊,语速很快。

门槛外的班雨楞了几秒,他倚在门上颓然坐下,身影在木门镶嵌的磨砂玻璃像一只熊猫,篮球一般大的头,汽油桶大小的身子,毛乎乎的轮廓。

凌湖影窝在懒人沙发里,棕色针织布下轻柔的泡沫粒子坚定地裹住她,带着午后太阳的暖。天花板上是新安装的石膏装饰,骄阳下,路得正在麦田里捡拾波阿斯的麦穗。

圣经路得记里写道:路得就俯伏在地叩拜,对他说,我既是外邦人,怎么蒙你的恩,这样顾恤我呢。

路得是个好女人。

“你给我个痛快,分手还是结婚。”班雨的声音平缓,他努力克制喘息,假装此时的急促呼吸是因为出门跑了场马拉松。

凌湖影抿唇,舌尖上还有午餐留下的蜜桃果香,迟钝的甜味下是不设防的酸。

“结婚又能怎么样?以我丈夫的名义在圈子里混,对你更方便吧。”凌湖影淡淡回应。“杂志主编还不够你用吗?”

门后的班雨起身,抬脚踹门,门重重摇晃,坚硬的门锁卡在锁匙里“喀喀”响。“我什么都给了,你现在和我说这个?你不是人!开门!”班雨握住门把手,尽全力撞门。

“你给过我什么?你给过我什么!是我孩子要转学还是我三舅的儿子找工作?”

前厅的门铃在响,一直在响。在第十五声后,光着膀子的班雨下楼拉开防盗门。

“您好,这是从您家二楼掉下来的……”胡子拉碴的物业管家笑容可掬,西装笔挺,手里拎一个帆布袋。

班雨抢过口袋,恶狠狠瞪他。

“还有什么能够帮您的吗?”那男人嘴里说着,赖在门口不走,不怀好意地向门里张望。

“滚!”

班雨用力推那男人,细长腿管家跌在台阶上,顺势打个滚。

“打人了!打人了!”那管家阳面躺在门前花园的泥土上,望天破音嘶吼,头上的伤口流出一股暗红色的血。小区的老老少少围聚在凌湖影的别墅门口,如同一群黑蚂蚁遇上落地的冰糖。

知名作家班雨打人的视频传遍互联网只须半小时,这是电子媒体向班雨开的第一枪。凌湖影和他的同居为这段故事添上一抹绮丽的桃色,雅士藏凌湖影终于从收藏圈走向娱乐业。

“没有绯闻那算不得名人。恭喜!”微信那头是在市医院疗养的王欧明,他最新的微信名叫碧海蓝天。

凌湖影回一个“便便”的表情符号。

李可谔正专心给谭歌扫墓,班雨不敢拿这种事烦他。班雨在新建立的博客上道歉,打人的责任他一人全部承担,只是绝口不提凌湖影和他的关系。

谭歌的一周年悼念典礼办得太盛,白幡漫天,灵前跪了一片直接雇来或间接雇来的孝子贤孙。李可谔在发言时当众痛哭,一度不能控制情绪。

“我会永远怀念你们,特别是我未见面的弟弟或者妹妹。我会拥抱爸爸和你们给我的力量好好地经营下去。”

在场的人几乎都被感动,有几个自年轻时就跟着李伟强闯天下的老将更是眼泪鼻涕满脸。

几乎所有人。

凌湖影那天也到场默哀,她听着李可谔的讲稿,心里发寒。她有一个没证据的推理,可她不敢细想。她裹紧身上的过膝毛呢大衣,在S城郊外春季的室内还是觉得从骨头里泛凉。

八千公里外的陶青云也冷,皮肤上的。

冰岛年平均气温是零上一度,凌湖影给她带的那几件毛衣根本抵不住寒风,只好在当地买新的。可冰岛语太难学,她连说带比划终于求得一件红色的短款羽绒服。陶青云在微信视频里和凌湖影哼哼唧唧抱怨着连夜失眠,因为想她。

陶青云在设计领域又获新奖,著名的绿点设计奖,德国举办了六十年的奖项。她应邀去领奖游学,一去就是三个月。

凌湖影微笑着看屏幕里那个粗糙肉色像素块儿,冰岛室外的信号不好,陶青云回传的语音和动作时断时续。

但她愿意看,怎么也看不够。

国际室内设计师陶青云为雅士藏亚洲区副主席凌湖影作的画被摆在黄杨木书柜里,那是陶青云脑中泰坦尼克船应有的样子。

“因为那片子好温柔啊。”陶青云回答。

书柜是何来送的升迁礼物,何经纪最近的业绩势头不弱。春季拍卖会里的拍品,十有九件是由他经手,活儿做得漂亮。

“嘿嘿,还是凌总教育得好。”机灵的小胖子如此说。

何来不再每天为凌湖影开车,新婚的何经纪有了他的男助理,姓王,个子不高,比凌湖影还矮半头。王助理和何来刚入职一样,心思活络,但笑起来质朴。

凌湖影的驾照还有半年才能重考,凌湖影每周四下午都要去交警队办确认手续。何来要开车送她,她不同意。天气渐暖,凌湖影渐渐爱上沿人行道步行,看沿街的合欢树上新长的嫩红色枝桠在微风里招摇。

春天来了。

凌湖影望着橱窗外的形形色色的人,指尖的精巧铁匙在新鲜的拿铁咖啡里搅一个小漩涡。林佩凡咖啡店的生意不错,凌湖影从交警队出来总去喝一杯咖啡提神。

酒,除了应酬,凌湖影最近很少喝。

木圆桌上的素雅陶瓷碟上是半块燕麦司康,红糖糖浆在厚厚的黄油饼干上镀一层甜甜的琥珀镜面,凌湖影切一小块细嚼,竟然有提子味道。

“女士一个人坐吗,那我要和你‘拼个桌’。”对面突然坐下的女孩故意压低嗓子,凌湖影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有人了。”

“什么人?”

“一个还知道回来的人。”

“我直接从机场过来的。”

陶青云把上半身伏在小桌上,双手手臂伸过整张桌子,像划过满月的两道流星,十指在凌湖影的手臂上弹爵士钢琴。

凌湖影在夕阳下细细看着陶青云依旧白嫩的脸,看来唠叨有用,硬塞的防晒油陶青云在用。

“邱姐知道你回来了吗?”凌湖影的左手拇指擦着陶青云额头上的美人尖。

“没说。哎,我在冰岛学会一句话……”

“你和她一定得谈谈,她挂念你,打你电话你又不接。”

“不去。”陶青云冷冰冰的手指捏住凌湖影的左手,用侧脸一下一下蹭她的手心,驯化的猫咪在撒娇。“走吧,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去。”凌湖影双手捧住陶青云的疑惑的脸。“我要你陪我去‘女士之夜’,正好今天是第三个周四。”

“我累了。”陶青云的眼神飘忽。

凌湖影轻轻笑起来,作势要吻她,陶青云乖巧地闭上眼。凌湖影侧头,轻咬陶青云的软软耳垂。

“去不去?”


“她总是不信我能照顾好自己。”陶青云一边走一边把手插在口袋里,凌湖影挽着她。“做了那么久,关店休息多好,又不是没钱了。”

“这是做父母的宿命,孩子是长不大的。”

“我就不明白,她放着好房子不住,非住老破小,不是漏水就是停电。”两人走到浮华街口,陶青云还在不忿。“阿T和她年纪都不小了,她就是,固执。”

“那你不理她就……不固执?”凌湖影单手推开泉水岛的门,一股浓郁又温热的女人香水味。本月泉水岛的女士之夜的主题是怀旧,舞池中,一群光鲜亮丽的女孩子在缓步享受老式交际舞。阿T坐在舞池中央的塑料椅上,怀抱吉他,轻哼蔡琴的老歌,恰似你的温柔。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阿T的嗓音里埋着大大的力量,朦胧的胸腔共鸣中是极有颗粒感的吐字,80年代的经典唱法。

旧书包,歌词本,纸飞机,发霉的木头家具,理想主义,大哥大,五讲四美三热爱……

那些心口温暖的日子。

过去不是一段时间的消逝,过去是一段时间的永恒。

凌湖影看暖光下的陶青云,她也动情了,眼眶是湿的,碎钻似的眼泪在灯下忽闪。凌湖影轻推她的背,把陶青云推进舞池。

“和她聊聊你在冰岛的事。她也特想你。”

光影交杂的舞池对面是背对人群的邱山木,邱山木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凌湖影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远远看着陶青云一步三回头地踱向她的邱妈。

“跳支舞吗?”

凌湖影回头,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粉色假发女子向她伸手。女子一身紧身搭扣皮衣,脸上是标准的烟熏妆,紫色的唇边是一颗惹火的痣。

“我有人了。”

“那又怎么样?”女人贴近凌湖影,淡淡古龙水味。“玩玩而已,别拘着。交朋友嘛,自在一点。”女人说完,灵巧地吹个口哨。

粉头发女郎叫晓风,一个被广告搞的编辑,白天写字楼,晚上蹦迪厅。她是陶青云在S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这是凌湖影五分钟后才知道的。

“陶青云那家伙有女朋友了?”晓风大吃一惊。“我以为她立志当一辈子铁树。我都能看出来这里多少人对她有意思,她偏不理,就说对人家提不起真心。我劝她,人越不动就越不想动,你猜她老人家怎么说?”

“怎么说?”凌湖影忍住笑,想着陶姓恋爱白痴的高深理论。

“喂!你们在讲什么?”陶青云走近,从凌湖影身后环抱住她。“陪我跳舞。”陶青云在凌湖影耳边说道。

晓风看着这两人,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她绷住笑脸,找一个借口混进舞池,粉色长发在人群里若隐若现。

“邱妈说不想搬,最多明年再大修一次,我说不过她,过两天我去给她的账户转点钱好了。”陶青云抱着凌湖影的腰,身体随音乐轻轻摇摆。“人老了都念旧。可要是现在真立刻回到当年,又会嫌当时的东西不够好。”

凌湖影环住陶青云的肩膀,不说话随着她晃。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阿T还在不急不慢地唱,彷佛青春无限,夜晚漫长。

阿T一连唱了十首情歌,从80年代到昨天新款,终于唱不动了。她把吉他交给自愿接手的陶青云,自己调了一杯马天尼慢慢品。

“陶青云要唱歌了,坐下听听。”“她是不是好久没回来了?”“她气色真好,和电视上差不多。”“晓风说她有女朋友了。”“谁啊?”

凌湖影听着周围人叽叽喳喳,也寻了一个方坐垫挨着邱山木坐在地上。邱山木新剪了短发,她在凌湖影耳边悄声说道:“谢谢。”

凌湖影没回答,右手轻拍邱山木的背。

陶青云的曲库容量明显比阿T丰富,有求必应,全场出题,竟然没人能难得倒她。每唱完一首,台下就一阵掌声。

凌湖影静静听着,好像心里有什么尘封的东西被打开了。

我从十四岁就不相信世上有爱情了。

为什么?

爱情是工具,是手段,是过程,可以是一切质问的好借口。但是,它不是目的或结局。

我问你为什么?

它就这样,所以我就这样。

没有的事,你极端了。

你没痛过。

我就算是遭遇过,我也不会这样想。

世上哪有假如。

陶青云调整麦克风支架,音响发出“吱”的一声。她清清嗓子,对台下的人说:“接下来这首歌,我要唱给我的女朋友,凌湖影。”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叫,女人们齐齐看向凌湖影的位置。凌湖影的脸红了,在她的三十一岁零八天。她去过联合国坐满人的会场,谈过八位数美金的案子,和各种富豪周旋博弈却面不改色。

可如今她在害羞,像一个不知深浅,喝多春酒的黄毛丫头。

搞什么。

陶青云一乐,又试试吉他弦,轻声唱道:“总有些惊奇的际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台下的人按节奏拍掌,混着窗外哒哒的雨。

晚上十点,舞池才散。雨刚刚止了,润湿的地面,尘土沉淀,空气轻盈。暖黄的灯光下,凌湖影和陶青云的影子抻得好长。

“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不,我说的,是在一起的在一起。不是在一起的在一起。”

“噗。”

“你别笑,我说正经的。”

“好,是正经的正经,不是正经的正经。”

“你别学我说话。”

“是你在学我说话。”

“你不能我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

“你不能我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

“讨厌,你。”

“讨厌,你。”

“我是傻逼。”

“嗯,对。”

……

两人的无聊斗嘴从街上持续到床上,持续到凌湖影用手指紧抓陶青云后脑的发,陶青云用嘴唇堵住凌湖影的嘴。

初春的黎明最冷,薄鸭绒被盖不暖两个完全袒露的人。凌湖影缩在陶青云怀里,头枕在她的上臂,用手指在她胸口划十字,试着用看不见的线在陶青云皮肤上做连连看。

“你怕我变心吗?”

“怕。”陶青云的右手围住凌湖影的腹部。“永远都怕。”

“陶青云,我要和你做个保证……”凌湖影一字一顿,黑暗中她的双眼闪亮。

“不要说,现在先不要说。”陶青云再一次吻上凌湖影的唇。

凌湖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何来打电话告诉她,王欧明昨晚去世了。

作者留言

今天碰巧看了高圆圆的电影《一生一世》,不错的片子。祝你总是自然,总是简单,总是相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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