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

第8章 【8】

唯独洗澡,凌湖影才会想起来,浴室的莲蓬头该找人修了。水柱不肯痛快地流,磕磕绊绊,麻木地被水压推着走,恰似某段失意的人生。


水汽升腾,凌湖影轻轻揉搓头发上的洗发露,柠檬香型,清爽不伤头皮。


上个月试了家新理发店,店长劝她办卡,说逢店庆打八折,现在办最划算,充一千返两百代金券,染烫再走个内部折上折。


“保证自然不掉色,你看,原先那一块儿白头发,染过就看不出来了。”店长拿着小镜子在凌湖影脑后换着角度检查给她看。


热水淋头,白色泡沫从凌湖影发间顺水淌,泡沫流经锁骨下方边缘红肿的齿痕,新添的伤口遇水,沙沙的疼。昨晚巅峰时刻的陶青云在她怀里颤抖时,张嘴咬了她。两颗尖虎牙嵌入皮肤,毫不怜惜。


“我们在一起吧。”陶青云的脸埋在凌湖影胸口,声音发闷,不知是不是呓语。


在一起。


十九岁的陶青云对三十岁的凌湖影如是说。


手掌的泡沫里绞缠不成团的深褐色长发,凌湖影接水冲了,头发缠手,一根半白的发顽固地黏在指尖甩不脱。


三十岁,无数生活细节提醒,这个微妙的节点,抬头路漫漫,回首便青春。


最好什么都别变,先这么着吧。


客厅电视里放着一夜爆红的清宫电视剧,讲一个弱女子在深宫斗天斗地斗关系,见身边人亲热疏离,权力更替。“在这小世界里,付出真心的哪有一个好下场?除了自己,男男女女都靠不住。”登上后位的女子说这句台词时面色无波,像古井里的水。


凌湖影帮过那女演员的忙,给她和她先生的新家置办一幅中国水墨画。选来选去,年轻的夫妻收了齐白石的一卷白菜图。


“小白菜画得真好,新鲜,水灵。”女演员姓郭,开朗大方,一口干脆的京片子,和她塑造的影视形象完全不一样。


“那是,谁画老菜帮子啊?”她先生在旁说。


她先生是天津人。


电视剧演到本集尾声,弱女子下一集要和朝廷重臣的女儿争当皇后。片尾曲第一段弦乐起,凌湖影拉开淋浴间的门,披上人造麂皮毛巾袍。她很爱这毛巾在皮肤上的触感,松软得像打发的鲜奶油。


客厅桌子上温着一杯红酒,带皮的青苹果在红酒中分解,红酒杯底沉淀几粒果肉。郭姓女演员曾偷偷告诉凌湖影,每天一杯红酒和新鲜的紫河车同服能抗衰老,凌湖影不敢试。


其实女演员的话说了一半,想要这秘方奏效,每天喝完红酒后,还得去美容院做医美项目,包括但不限于冷玛吉,火光针,硫酸焕肤。


时间是每个女人的一生之敌,仗打起来就不停。


陶青云还没到上战场的年纪,一颗赤心,四肢修长,头脑灵活,肌肤下随时贮藏清醇的泉。凌湖影甚至嫉妒陶青云对未来所有的无忧虑。


青春太好了,好得让人不敢依靠。


凌湖影端起酒杯,仰头一口把酒喝了。果酸中和酒自带的苦涩,酒精在一小时前的高温中溜走,如今在夕照里的温热深红液体只是朦胧的引诱。


酒色深沉,酒杯上“我会永远爱你”的英文便看不清。用了九年的旧杯子,杯口去年磕掉一块,凌湖影想换,偏巧没遇见更趁手的。


“嗡嗡。”桌上的手机震动,在分开的第十个小时,陶青云发送今天的第四封未读短信,和雅士藏办公室正在进行的纷争同忽闪,等着凌湖影一个一个去了结。


我在想你。


我早上在辉哥那里吃了香菇粥,香菇放的太少,全是香菜,没有我做得好,你吃了啥?

电影票我买好了,情侣座哦。你怎么都不回我消息?


等下我打车过来,我在楼下等你?


凌湖影动动拇指,回了一个“好。”,然后她听见自己的隐约叹息,答应过的,总要做到。

不为任何人。


劝人掏钱的广告谢幕,宫斗剧播新一集。溜出宫的弱女子要和医治她的山野医生分别,痴情男女执手相看,彼此眼眶里有热泪。挥手自兹去,相忘于江湖。


是劫还是缘?


主题曲合时响起,声音倒不凄婉,颇有浪漫主义风格。


浪漫如黄金,总会花光的。


凌湖影关了电视,把银酒壶揣进风衣口袋。



“我坐在车后座晕车。”


凌湖影以这个理由把陶青云推进出租车后座,转身开了副驾驶室的门。


车内的防护铁栏把车内空间一分为二,车窗内外明暗变幻,铁窗前后两座囚牢。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日子变短,三十岁的夏天真的要过去了。


“饿不饿?”陶青云在后座问,手指从铁栏探,把凌湖影后脑的发钩到指尖再放开,指甲拨动发根,挠得凌湖影耳根疼。


“还行,不吃也行。”


陶青云换了衣服,红T恤外搭牛仔衬衫,纯色T恤上一条莫名其妙的黑,不是石墨就是水基。凌湖影的眼神从后视镜飘走,污渍让她心烦。


“我大学城的房子退了,”陶青云说。“明天白天,我去你住的那个公寓附近看看有没有空房。”


“你退它干什么?”


“离你近一点啊。”陶青云笑,借着后视镜看凌湖影的脸,眼睛亮闪闪,仿佛春天里盛开的桃花花蕊。


凌湖影轻咳,借机直起身体,头发逃脱陶青云手指的挑逗。


这部出租车没开窗也不开空调,空气中烟味尘味斗法争艳。凌湖影努力屏息,陶青云身上的茉莉花露水味一并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房租很贵,犯不上。你一个穷学生。”


凌湖影右手去摇车窗下的塑料把,摇把是碎的,土黄色胶带裹着碎裂的尖端,黏手。


“勿要动的啊,坏掉了。”司机用江浙普通话讲。


“前面是戒严了吗?”


“是的呀,这不是那个……那个新到任的大老板来视察,哇,真是,这一天,哪里都不要走好了。”司机挑开转向灯掉头。“可能晚到一会儿哈。”


“快点吧,我们赶时间看电影。”陶青云在后排抱臂。


“小姑娘路况这种事急不得的啊,来,听听广播好不啦?”司机打开收音机,是晚间音乐频道。


出租车碾过马路上的减震带,这种车,速度稍微快点,车里的零件和人就颠得厉害,车窗玻璃在车门上方的塑钢槽里响动。


“你好好坐着,别碰伤。”凌湖影系安全带的时候回头看一眼,陶青云抱着深蓝色帆布双肩包看窗外,街上的暖光仓皇跑过她几乎无血色的脸。


“嗯。”


司机随着收音机的吉他哼哼,右手食指从白色劳保手套里的破洞穿出,在方向盘上敲节奏。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听着一股隐晦的日本味。


车费是凌湖影付的,陶青云从钱包里抽一张红色新票的时候,凌湖影把手提包里的零钱递给司机。


“我这儿有零钱。”


十八元,十七元再加一元燃油费,和十分钟前她心算的车价一分不差。


陶青云不再说话,只是把皮夹子放回背包,开门下车。


周末,泰坦尼克号,十多年后的3D重映,电影院没有不爆满的道理。那张著名的电影海报被电子软件夸张拉伸,做成一块长方形迎宾展板,放在电影院入口处。放大的杰克和露丝的年轻容颜将观众分流再聚集,一同登上梦幻之船。


五号放映厅门口人头攒动,检票的队伍排得好长。爆米花表面的黄油融化,奶味浮在空气里。一对一对的男女牵手等着入场,期待平凡生活中珍贵感动,继而持续与身边人沉沦爱河。


被荷尔蒙奔放的人群包围,凌湖影只有头疼。装满威士忌的银酒壶就在风衣右口袋,伸手可得。


如果陶青云没有牵着她右手的话。


陶青云的手掌很大,手心湿润却不凉,长指牢牢搭在手背,拇指在凌湖影的指间关节蹭着玩。公众场合,亲昵总令凌湖影不爽快,像是小时候贪嘴,多吃了南方亲戚从老家带来的猪油红糖,入口还是香甜,可胃里也积下些许腻烦。


但陶青云刚刚尝到甜头,厌倦离她还有几光年。初初投身爱火的年轻人,连头发丝都在发亮。

“来一口。”陶青云单手递来中桶爆米花,浓郁焦糖味从朵朵小颗白色玉米花的缝隙里抢着向外冲。


“不吃爆米花那叫什么看电影?”检票前十分钟,陶青云坚持要买下这一桶脆甜,说完就要拉着凌湖影去排零食饮料的队。


凌湖影站定,任陶青云把她的手臂拉开一个四十五度角。


“嗡嗡。”何来的工作来电,凌湖影心里竟反常地轻松一秒。她示意陶青云去排队,工作此刻成了她最关心的事。陶青云抿唇,转身投入人海。


“事态不乐观,但是可控。”


“安总有指示吗?”


“还没。凌姐你现在回来处理吗,还是按兵不动?”


凌湖影望着陶青云在人群中的背影,小小吸气。


“再看看。”凌湖影说,用坚定语气。


“哟!凌总也是一个人?”班雨的声音响在凌湖影身后。“不如,同舟共济?”


班雨比初见自在很多,帽衫干净修身,一条线条流畅的牛仔裤。镜片明亮,脸上的胡子明显用心修过。


也许正式场合对一些人是没有自由的束缚。


“哈哈,班老师,今天不巧了,我约了人,乘风破浪会有时的。”


班雨眼睛一亮。


“凌总才貌双全!”


陶青云几步走近,怀里的爆米花小山结构不稳,一串金色石粒扑簌簌下落。


“电影要开始了。”陶青云冷脸,不怒自威。


“班老师,她是我表妹。青……青云,这位是班雨老师。”


班雨寒暄几句,陶青云一句没搭理,又开始打量着看人。凌湖影只能装作没看见,和班雨笑着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表姐可不会把舌头搅进表妹嘴里。”陶青云斜眼看凌湖影,在班雨走开后。



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凌湖影问自己。


半年前的冬天还是十年前的春?


其实都一样。


大荧幕的荧光闪耀,杰克露丝在大船上缠绵悱恻。贫穷富有,有品无聊,现世水火不容的矛盾通通不抵戏剧中的多巴胺内啡肽。


陶青云显然没心看戏,把头靠在凌湖影肩上蹭。毛茸茸的绿发像一只奇异的动物在棕黄色风衣上撒娇,湿滑的手指松松钩住凌湖影的手腕。渴求亲密的小心机在黑暗中大咧咧袒露。


可凌湖影想逃,就像飞驰的巨船尽力要逃开坚固的冰山。她对浓情过敏,此情不知何时起,义无反顾,一往情深。


“你好好坐着,热。”凌湖影反方向轻推陶青云。


“不要。”


凌湖影想叹气。


“You jump, I jump!”荧幕里的杰克对露丝说。茫茫大海一叶巨轮,夕阳温柔,两人的脸庞棱角便衬得柔和,四目相对,我心永恒。


“你相信爱情吗?”陶青云突然问。


“幻觉嘛,谈不上相信不相信。人生中偶尔有喜欢就是上天恩赐了。”


你跳吧,我不了。


“我还相信。”陶青云紧紧揽过凌湖影的手臂。


“太粘人对你不好,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


“你怎么了?”


凌湖影灌一口威士忌,果木味酒液带了陶青云的体温,划过干涩的喉头,稍解心头之渴。


“这是酒吗!”陶青云夺过银酒壶闻。“你酗酒?”


“还我!”“不可能!”“陶青云你没资格管我!”“滚蛋!轮不着你决定!”


陶青云弹起身,爆米花撒了一地。她从上往下推凌湖影,凌湖影打个趔趄,跌坐在放映厅拥挤的座椅里。放映厅的观众议论声陡然增大,杰克露丝不再诱人,观众都看着这现场新片,两个陌生女人的战争。


“怎么回事?”


“八成是正宫小三儿打架。”


“胡说,哪有在电影院约打架的!一看就是和露丝争杰克。”


……


陶青云把酒壶用力丢进出口的铁制垃圾桶。“铛——”金属碰撞发出巨响,垃圾桶的防护盖上下晃动。陶青云回头轻蔑地看一眼凌湖影,提前离场了。


凌湖影气急,心脏剧痛,头上的青筋极力鼓起。她挣扎着坐在皮椅上稳定心神,半密闭的放映厅让她呼吸费力,她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


“嗡嗡嗡。”手机来电的蓝色灯光在黑暗中很显眼。


“喂!”


“赶紧,来单位,现在。”王欧明的声音异常严肃。



在第五放映厅的电影进行到七十五分钟时,凌湖影坐上班雨的车。班雨从电影院的卫生间出来,正巧遇上满面通红的凌湖影。凌湖影推说单位有急事,就打发表妹先走了。


“真不好意思,”凌湖影坐在副驾驶,用内劲平复心境。“搅和你的电影也没看成。”


“挺没劲一电影,早走早了。”班雨挑开雨刷,天气预报紧急插播,今夜有暴风雨。“平时也这么忙?”


“习惯了,市场就是瞬息万变。”


“下周五我请你吃饭吧,放心,聊的都是公事。哈哈。”


“怎么好意思,应该是我请你。”


“行,甭管谁请谁,周五,说定了!”


凌湖影深深吐出一口气,班雨车上的温暖檀香让她放松。大雨点在车窗的“咚咚”敲击声正缓缓理顺她滞散的精神。


“我上学的时候就怕你这种女生。”


“怎么说?”


“装着云淡风轻,其实企图心全写在脸上,不和别人耍狠,专对自己较劲。”


“我让你不安?”


“哪敢?”


“那就是有。”


班雨笑,开车转过积水路段,两人远远看见间间亮灯的雅士藏洋楼。白色办公灯光穿透双层玻璃,平时淡黄色的墙体也变成惨白。车停下,班雨特地撑伞把凌湖影送到门口。


“周五地方你定,到时候我来接你,说好了。”班雨冲凌湖影眨眨眼睛。


“好。”凌湖影莞尔一笑,在门口等到班雨开车离开。


“哔—”班雨开出大门前短促鸣笛致意。


“凌!过来”王欧明从一楼展览室钻出来,手里握着一个米黄色的文件夹,做贼似的冲凌湖影招手。凌湖影头一次见王欧明如临大敌般的反应,便不敢开玩笑,几步走上前。


“十分钟之内看一遍这个文件,心里有数就行,安仕远要找你谈话呢。”


“他说什么事了吗?”


“别废话,先看一眼。”


“神神叨叨的。”凌湖影翻开新星计划的文件夹。


越过目录,意向合同,交易须知,凌湖影直接翻开“新星计划首届艺术家个人信息”页,她轻易地看了一眼,整个人身体僵住,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王欧明问。


陶青云,女,十九岁,高中学历,自愿报名,无利益相关单位推荐,近期画作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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