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昏睡的凌湖影不知道的是,在她回家的半小时前,针对陶青云的审讯才结束,就在凌湖影别墅的餐厅里。
陶青云在冷脸的警官的问题里拼凑出一个她不相信的选择题:凌湖影和她之间,能全身而退的只有一个。
后来她们才醒悟,这不过是审讯常用的把戏,故意离间,兵不厌诈。
四个月的调查结果登上国家级新闻台,半个小时的专题报道。前雅士藏拍卖公司中国分部主席安仕远利用职权便利,向S城市长吴若行贿。审讯的争议在量刑上,行贿赃物中,一幅梵高的星月夜价格最高。
“吴若的部分受贿金额的认定从三千万人民币降至十五万元是合法的,”反贪局六组组长林佩凡在新闻发布会上对记者说。“有一位不便透露姓名的证人在本案中向我们提供重要线索。”
凌湖影抬手关了电视,病房中老式硬壳电视的小屏幕归于灰白。
“又头疼?”
段宇航坐在凌湖影的床头,用一把钝水果刀给红苹果削皮,苹果皮长而不断,像吊桥下放的绳索,引诱人去攀。
凌湖影望着窗外树上新长的枝叶,一只有着明黄色喙子的黑乌鸫在细小的树枝网里闯,那一簇树冠便在风中摇,几片脆弱枯干的叶凋落。那乌鸫在叶子里左转右歪,竟被它寻个漏洞逃出生天。
“有点儿。”凌湖影闭目养神,输液架上的镇静剂顺着医用软管流进她的血管,今天是她保外就医的最后一天。“觉得对不起你。”
“过去的事咱不提了,还有以后呢。下午办完出院手续,吃点好的,给你补补身子。”
“出院之后,我想离开S城。”
“也好,换地方散散心。”段宇航切一块苹果,把果肉用刀尖挑到凌湖影嘴边。凌湖影勉强吃下去,说什么也不要再吃,这种药让她没食欲。
那是终于确诊的神经衰弱,重度三级,最高四级。也算因祸得福,凌湖影的保外就医因而办得顺利。医生叮嘱家属,病拖到这阶段才用药,副作用中最明显的是产生幻觉,叫段宇航注意患者的情绪,无论怎样,尽量顺着凌湖影的心意。
可凌湖影不认为自己遇上幻觉,她清楚地记得那天之后的所有事,可她越坚持,段宇航越认为她在重复她脑中小世界的一二三四五,警方也这样认定。
如何让一个有幻觉的人证明自己没幻觉?
当代二十二条军规。
并不是所有事都像肥皂泡一样易碎。比如班雨。在对雅士藏调查的第三天,他在博客上发布长文,旧事重提,澄清自己和凌湖影关系清白,连花都没送一束。
博客下评论暴增,都在追问班雨当年和凌湖影的二三事。
段宇航看到,怒火大炽,顶着额头上的青筋要去找班雨对质。凌湖影拦了,只说犯不着计较,班雨就是见风使舵,趁机获取关注。
往事何必再提。
皮特安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雅士藏中国管理层大换血,估价骤降,何常建潇洒抄底全收。
从此世上再没有雅士藏中国。何常建在家里研墨舔笔,在宣纸上抖抖索索写了两个大字:圈外。
于是雅士藏改名为圈外艺术品拍卖公司,地点也变了,租了一个写字楼当办公地点,何来任总经理。后来何常建又觉得公司的名字不响亮,东改西改好多回,这是后话。
她再也没有见到陶青云。
陶青云的人间蒸发在媒体上掀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各方猜想不少,民间专家在网络上称可能性最大的是被人封口。可有目击者在日本横滨见过陶青云,事后消息又被否认,那个疑似陶青云的人是个日本人。过了五天,有在意大利的华人拍下陶青云的照片上传论坛,她在一家快餐店刷盘子,但很快又被否认,陶青云的左脸没有伤痕。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段宇航开着车和广播里的女声一起轻声唱着,凌湖影坐在汽车后座,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出神。
邱山木在电话里答应了凌湖影的见面请求,在泉水岛停业前的最后一天,在上午十点。
凌湖影接着问陶青云会在吗,邱山木当即挂了电话。
段宇航体贴地没有跟进那条小巷,把车停在小区外,用手提电脑忙工作。他对凌湖影专注说道:“多久都好,我等你。”
周日的上午,S城还在睡着,小区里无人走动,只有几个老人和孩子在大树下乘凉。公共花园的中心多了一片象棋摊,有两个穿着背心的老人在下棋,一黑一白,油亮的拳头大棋子在两人手边摞得高高。
“将!”
白背心老人大喝,楠木棋子拍在棋盘上,像是在拍惊堂木。
凌湖影从他们身边经过,走进那熟悉的红砖小巷。泉水岛的月亮霓虹灯招牌已经拆了,二楼的室外楼梯竟有了微微锈意。在阳光下,门口的绿草有一种虚幻的鲜绿,多彩的花玻璃一块不剩,老房子黑暗的内心吞噬塑钢窗框。
枣红色的木门上贴了惨白封条。
关门整改。
黑色粗体宋体字。
凌湖影怔怔望着那门。
她何必?
她又何必。
终究是一阵烟。
凌湖影缓缓吐出一口气,彷佛正在告别一汪灵魂。
电影是段宇航提议要看的,毕竟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解压方式。他一手拉着凌湖影,一手抱着零食站最后一大罐爆米花在电影院双休日的人群中横冲直撞。
vip厅,电影院的营销手段,泰坦尼克号私密特别再放送,九个人看一部电影。
理所应当的,得加钱。
段宇航买了正中间最好的位置,熄灯之前,他迅速看了一圈,除了他和凌湖影,厅里竟然只来了三个人。
片子寓意也好,永不沉没的爱情。
段宇航望着黑暗中光彩夺目的大荧幕这样想。
“咔嚓。”
不远的某一排传来一声清脆,青苹果的香味飘过来。紧接着是一个人的咀嚼声,牙齿与青涩果肉的对决。
深海。梦之船。一无所有的赌徒。尽享浮华的贵妇。
凌湖影的双眼噙满泪水,她手里的纸巾早就透湿。他献上双唇,去吻那串宝石。她不抗拒,于是,他单手搂上她轻灵的双肩。
“All life is a game of luck. (世间万物皆是运气游戏。) ”
“咔嚓咔嚓。”
段宇航不悦回头,那女人穿一件蓝色帽衫,顶一头绿发,右手攥着半个苹果,似乎也在瞪着他和她看,或许没有。
“怎么?”凌湖影悄声问。
“没事。”
她俏丽的脸在光影下愈发惹人疼爱,他吻她,就像杰克深吻露丝。
人生也不是都看运气。
后排传来座椅翻动的声音,有人要提前离开,是那女人。她站在段宇航身旁,顿一顿,继续走。凌湖影突然徐徐起身,无声伸手去抓那女人的袖。那女人极其用力挣脱,一溜烟跑出门,荧光绿色的长发在空气中飞舞。
凌湖影呆站着,看那女人消失。
“坐下坐下!”后排唯二的观众不满大喊,声音盖过“you jump, I jump.(你跳我也跳。)”
段宇航不明所以,只看到凌湖影跨过他的双腿,追了出去。
厅外人海茫茫,呼吸的热浪扑面而来,黑压压的人和他们的头好似一颗挤一颗的火柴。那女人的一抹绿发在人群中飞舞,像夜空中的极光。
凌湖影背对影厅入口,身体不住颤抖,看那极光忽隐忽现。段宇航看着凌湖影孤单的身影,莫名心痛,冲上前去,手臂紧紧围住他的未婚妻。
“我……我和那个女人……”
“不要说,现在先不要说。”
凌湖影的双手抓住段宇航的手臂,涂着红红指甲油的长指甲陷进他坚实的手臂,如同钳住渐渐消解的灵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