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无论何时,平台似乎都很重要。
比如,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里,任意一幅作品的世俗价格都是千万起步。
那么,被丢弃在S城雅士藏中国拍卖公司门口的破碎梵高作品——没胡子的自画像就不值钱了吗?
并不是。
它只会更贵。
因为它是梵高,又因为它是破碎的梵高。
心碎比圆满动人,悲剧能净化灵魂。
纯净的灵魂又有什么用?
凌湖影想着这问题,敲开皮特安办公室的门。半小时前的早上四点,保安发现雅士藏遭了贼,头疼的皮特安刚送走来调查的保险公司专员,门口是闻风而动的媒体团正等着皮特安现场回应。
突发!雅士藏中国再遭打击!
胡硕为昨夜事先准备好的新闻拟了这样的标题,附上雅士藏门口的狼藉照片。
内部监控显示,凌晨三点,小偷黑衣黑运动裤白手套,身材娇小,用一张卡片熟练地划开防盗门,走进监控死角。十分钟后,监控画面静止,等到恢复正常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黑衣小贼在监控下出现,手里高举着陶青云的大幅素描,长发男人,一步一步走出门。
时间定格在三时四十五分,犯罪时间完美压缩在一小时内,雅士藏保安的夜间唯一休息时段。
钱宏图很不安,他心里有一个猜想,可他不敢说。得知出事的三分钟后,他打给段宇航,后者正在飞往北京的红眼航班上昏睡,手机关机。
凌湖影推门,钱宏图腰背挺直,坐在沙发里,似乎在和皮特安解释什么,看见凌湖影便收声。皮特安背对他,面朝墙上的自画像吐烟,右手手指摩挲紫檀烟斗。
“钱总,你回避一下,我有话向安总汇报。”凌湖影只看着皮特安的背影。
“呃……”钱宏图纳闷,平时凌湖影对他很客气,今天一反常态。他看着皮特安,不知道怎么办好。
“老钱,出去。”
“给段宇航的卡在你手里吧。你们夫妻两个要把这儿掏空吗?”钱宏图走后,皮特安转回身,眼露凶光。“你想干什么?”
“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和段宇航没关系,我们之间完全没联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凌湖影把无痕卡放在皮特安桌面上。“不这样做,新星计划才是真的全完了。”
“凌湖影你把公司当什么地方了!”皮特安抄起桌面上的座机,打算报警。
“你我都知道,李伟强那幅真梵高在哪里。”
皮特安动作一僵,立刻挂上电话。他对上凌湖影锐利的眼神,心里一慌。凌湖影把手里的一沓文件甩在办公桌上,白纸在黑色桌面上四散。
“文档编号20027A,梵高常规修复,色块褪色不符正常老化进度,建议收藏者注意光晒。文档编号20038A,收藏者反应,油画脱皮严重,修复发现……”
凌湖影一段接一段地背,皮特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轻磕手里的烟斗,烟灰飞溅。
“湖影,这事你办得太幼稚。”
凌湖影从口袋里掏出录音笔,稳稳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进来的时候,我录了音,安总随时可以用它告发我。”
皮特安看着凌湖影坚定的脸,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翻盘。”
凌湖影回到办公室,用背抵着门板关上门。她顺着木门瘫软在地,头顶狂流冷汗,汗水从下巴滴落地面。
好险。
凌湖影并不知道皮特安在梵高上动的手脚,刚才在办公室是全然的试探,借李伟强的余威吓唬皮特安罢了。至于那些文件内容,都是凌湖影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她豪赌一把,幸运地正中红心。
真的好险。
凌湖影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陶青云的电话。
“陶老师现在愿意理我了?”
“为了炒我,你们把梵高毁了。”陶青云语声发颤。“那他妈是梵高!你是疯子。”
“我说过,你值得最好的。陶老师既然能当着那么多记者骂街,还在乎我借来你名誉用用吗?”
凌湖影抬眼看时间,皮特安在十分钟前对门口的媒体宣布,雅士藏会尽全力追究陶青云画作的下落,如果有知情者提供线索,愿以修复过后的梵高的一年使用权相赠。皮特安说完,冷脸离开。全场媒体骚动,门户网站最热门的标题是“雅士藏为她剑指梵高!不可估量的陶青云!”
听筒里传来陶青云愤怒的呼吸声。
“准备好,今天之后,你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不管你愿不愿意。”
“没人能降住我。”
“那就别和商天用这种人有瓜葛,现在说也晚了。”凌湖影望向手边报纸头版,商天用和何常建的合照下是加粗的大字:两大巨头联手开发国家级自然公园。落成仪式的照片上,商天用笑容灿烂,右手伸向何常建。何常建比商天用笑得更假,双手自然下垂。
凌湖影看得出,那照片是后期合成的,照片上何常建的身形周围的光泽太过棱角分明,明显是从某张照片上抠下来的图像。换言之,何常建根本没有出席。
我可以和你做生意,但你休想跨进圈子一步。
“你胡说什么呢?”
“陶老师不会蠢到连梅丽和商天用的关系都看不出来吧?知道背着我和黄怡联手,毁了画展卖重西,不知道打听打听买主的底细?讨,女朋友欢心,什么都不顾了。”资料室中的交易信息在此刻的凌湖影心中连结成完整故事。
“我没想过算计你。”
“无所谓。你们伤不了我。”
“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随你怎么想,为老爸治病挣钱,不丢人。”
陶青云没回答,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忙音。
三天后,陶青云的遗失的画作在S城西区的一辆老旧的捷达车里被路过的居民何来发现了。那画面干干净净,没一点儿破损,连灰都没沾上。
“关我什么事?我出来打酱油的。”在被问到对此事的看法时,戴口罩和墨镜出镜的何先生对全球财经的记者这样说道。
可陶青云就不便自在了,在皮特安代表雅士藏公开表示不再追究偷窃行为后,各家媒体对陶青云的采访连绵不绝。第一个遭殃的是泉水岛,雅士藏最新声明发布的当天下午,深巷子里忽然架满摄影机,老小区内外站满了人。
“陶老师!请您出来!请接受喜新报的采访!”
“请问您对雅士藏拍卖公司对您超八位数的估价有什么看法?”
“丽人杂志将您评为本年度亚洲知性美女第三位,您是否会借此机会进入广告圈?”
……
阿T锁上泉水岛酒吧的门,把记者关在门外。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下午四点,邱山木环视一周,看着无人的座位叹气。
“T,他们如果一直在外边,那我们是不是会倒闭了?”
“怎么会?”阿T说。“我会先饿死掉,然后你和阿陶吃掉我的肉身,大概能撑个两三天那样。我们会在倒闭之前都死掉,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倒闭。”
闭眼乱弹吉他的陶青云躺在小舞台上笑出了声。
“我说,阿陶女士,拜托你可不可以现实一点。你就出去和那些白痴记者讲些垃圾话,请他们尽快离开,我们也好出门吃饭啊!”
“江山笑,烟雨遥……”陶青云手里的吉他弹出像样的和弦,她轻声唱着,心里全无挂碍。
“明明说好把雕塑交出去就没有麻烦,真的是……”邱山木小声念叨。
“他们腻了就走了。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 ”
陶青云大声唱着,用力扫吉他弦。
邱山木忧虑地望着彩色玻璃窗外,黑洞洞的镜头好似枪眼。阿T苦笑,也不理会外面的吵,从吧台下摸出透明水壶,打算泡茶喝。
“啪啦。”红木门上玻璃破碎,彩色碎玻璃散了一地,一支灰色长焦镜从破洞里伸入,上下乱晃。紧锁的门被试图涌进的记者摇晃得不像样子,急切询问的声音更响了。
“喂!”阿T紧跑几步,用全身重量抵住门,冲门外大喊。“你们这样子不可以的!”
“请陶青云女士回答我们的问题!请问……”
陶青云从小舞台翻身起来,吉他被丢在一旁。她拉开阿T,拨开半扇门的门闩。门登时被破开,一个穿着无袖红夹克的中年男子随惯性抢冲进门,摔了一个马趴,脸上蹭破一块皮。
陶青云得逞地笑,低头看着他有稀疏毛发的后脑,突然又可怜起他来。她从半开的门看出去,一张张或高或矮的焦急脸后是耀眼的镁光灯幕。
陶青云眨眨眼,仔细观察周围
,强光不再让她眼睛干痛。
对新锐画家陶青云的报道,一连持续了十天,连李伟强遗孀谭歌宣布有遗腹子的要闻都屈居第二版。气质美女陶青云和她身边的方方面面在电视屏幕,广播声波,网络数据里游荡,凌湖影躲都躲不开。有媒体甚至采访了奢瑞酒家的吴太,老太太一头白发,冲着镜头飞唾沫,念叨陶青云不在,餐馆亏了多少钱。末了,她抓着来访的记者的手腕,喝令记者把陶青云逮回来干活。
“我double工资俾佢。(我给她开双倍工资。)”
一时传为笑谈。
皮特安很高兴,实际上,与其说高兴,不如说是金钱将要当啷入袋的亢奋。虽然他对凌湖影的胡闹相当反感,但是眼看陶青云作品的市场价格飙升,他想着手里的库存,预估最终到手的钞票,那反感拧成虚伪的敬佩。毕竟,有才华的人总得让三分。
特别是在黄怡上调英国总部后。
调令通知书是周二到的,黄怡提前一天交割工作,事后想想,她分明是提前得知消息。雅士藏人事部的员工心知肚明,白色文件上雅士藏中国区主席安仕远的公章是一个月前就盖好的。
“你不为自己想想?黄怡走得很蹊跷,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事。现在能干的可就剩你一个人了,守着安仕远,等着他用副总吊着你卖命?”王欧明在电话里对凌湖影说,那时他已经在市医院的高级病房住了两个礼拜。
“有门路,谁不愿意往上走。挺好,走了我清净。你那心脏病要命吗?心内科的主任是我一个朋友,你有需要随时。”
“事皆前定,自有因果。我不想这些,等检查做完,我要出去走走,呆腻了。病号餐是真难吃,他妈护士也不好看,一个个长得跟树墩子似的,点滴下手也狠,我手都肿了。”
“老流氓,你活该你。”
王欧明大笑,中气十足,凌湖影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从王欧明住院到现在,忙碌的凌湖影只给他打了这一个电话问候,她多少有点愧疚。
新星计划在皮特安的授意下重开,后续安排凌湖影一人包办。兜兜转转,凌湖影和陶青云又绑到一起。
陶青云这次很配合。
“照片拍得不错,淡蓝毛衣很衬你。”在商务车内,凌湖影看着最新丽人杂志的封面对陶青云说道。
艺术不是“易术”。这是本期的主题语。画家陶青云和作家班雨对谈的第二篇,丽人杂志部紧接销量暴增的第一篇的及时反映。陶青云在访谈里和班雨大谈对油画的理解,从莫奈谈到冷军,从写实主义到第九艺术。现场摄影师会抓时机,陶青云侃侃而谈的姿态在柔软的自然光下很潇洒。
凌湖影随手翻着杂志,心里反倒失落。陶青云变了,变成凌湖影曾经想要的样子。
还是说,陶青云本是如此,只是她没看透。
陶青云不答话,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嘬着,陶醉地吹无声口哨。她耳朵里塞着耳机,红色耳机线沿她修长的脖颈下潜,在胸前打一团乱结。
凌湖影偏头看陶青云的新发型,旧绿已逝,新发过耳齐肩。造型师为陶青云设计了新的发型,刘海被分开两派,用卷发棒勾出人工的自然卷。车内潮湿,陶青云的刘海微微松弛,不长不短的发在阳光里飘。凌湖影想抬手梳理,陶青云却扭头望向窗外。
凌湖影的手尴尬地停了,凝在空中,不知进还是退。
她,不敢,碰她了。
“怎么了?”陶青云感到异样,转头看见凌湖影的手和她怯怯的眼。
“你头发乱了。”
陶青云笑,把头伸向凌湖影,抹上摩斯的发丝擦过凌湖影手心,痒进凌湖影心里。凌湖影的手指再一次穿过陶青云的发,像试探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明天你去吗?”
凌湖影明白,陶青云指的是何常建做东道的游艇拍卖会,每三年一度的圈内玩家交流会。
“不去,避嫌。”
“你要去。”陶青云从座位上站起打开车门,车停在她的新住处,宾汉小区。潜在身价已过千万的陶青云给自己的奖励是租住一套有公共花园的小区房。
你要去。
凌湖影站在夜晚的甲板上,心里回味陶青云的邀约。
江水滔滔,亚洲第一的顶级游轮在江面上荡,S城缓缓远去,在凌湖影眼里是逐渐模糊的小点。在何常建登顶富豪榜后,他买下这艘船作为纪念。
江面上的风搅动她渐长的发,黑发轻软,在凌湖影的面颊上挑逗。凌湖影仰头望着眼前的三层船舱,在二楼大厅和收藏家谈笑风生的陶青云把影子印在窗后清透的灯光中。那影子轻灵自然,彷佛倏忽不见的出笼鸟,在窗框边和各路野兽周旋,进退有度,成熟老练。
纯净没用,只让人心痛。
“一个人在这儿吹风,小心着凉。”班雨从三楼的棋牌室推门出来,沿着室外的螺旋楼梯一步一步走到凌湖影身旁。“进去坐会儿,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你不在,我心慌。”班雨把身上大衣披在凌湖影肩头,淡淡酒精味。
“我再呆会儿。”
“好。”
班雨不动,静静站在凌湖影右手边,两人不讲话,凌湖影把头倚在班雨厚实的身体上,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渐渐混成一体。
“明天下午,你要不要和班嘉敏见一见?她明天放学早,我们能一起吃个晚饭,我送你回家。”
像第一次观察一样,凌湖影细细望着班雨的脸,淡淡痘印的浅棕肌肤包裹一架敦实的国字脸。
“不开会我准去。这几天熬得狠,脸肿着,嘉敏看了只会更讨厌吧。”
“怎么会?嘉敏一直念叨凌阿姨工作太忙,想见面总有工作。我和她说要理解大人有大人的事,小丫头反将我一军,问我大人的事里连两个人都放不进了。我说……”
“谁是阿姨?我是凌姐姐,我是凌姐姐……”凌湖影换掌轮流拍在班雨肩头,很亲昵的样子。班雨笑,虚抬双臂,任凌湖影打。
“我说,凌姐姐心里装了好多人,只不过都很小,小得和粉笔灰一样。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是很大的两块儿。对吧?”
凌湖影哈哈笑了几声,伸直手臂勉强环住班雨,用力紧勒。视线无神地触摸游轮一层半开的门,那是一小时后的拍卖场。
“说真的,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班雨反手围住凌湖影的腰。“别告诉我是各取所需,那我就,伤心了。”
“你活得好认真。”
“对你认真不对吗?”
“凌总!”陶青云突然出现在三楼楼梯上,一身红色烟纱裙,向班雨招手,手指夹着一卷烤烟,笑意盈盈。“他们说你德州扑克玩得最好,我还不会,你教教我嘛。班老师一起来呀,何总正满场找你喝酒呢。”
“哦……我就来!”班雨应了陶青云一句,低头想接着刚才的话讲。
“你不上来,我可下来抓你了!”
“怎么敢怎么敢!”班雨握住凌湖影的左手,拉着她走上三楼。两人走到门口,凌湖影面前刹那铺满陶青云口里吐出的烟,凌湖影弯腰呛咳,停了脚步。
“呦,真不好意思。”陶青云自觉失礼,抬手把才燃的烟卷弹入江水,自然地抚上凌湖影颤动的背。
“老班!”何常建洪亮的声音在唤。
“何总!”班雨不便停留,匆匆望一眼凌湖影,去和何常建寒暄。
凌湖影直身掸掸衣襟,进门前,听见陶青云在她身后说道:“他可不像我一样,容易揉搓。跟李可谔混的人,哪一个是软骨头?”
“你熟得倒快。”
“说穿了就那几桩下三滥的事,听一听就连上了。”
“吃用都由人家,还有旁观的心。劝你一句,既然来泥潭里打滚,不沾几个泥点儿可脱不了身,尽早收手吧。”
陶青云笑道:“凌姐姐这是在劝谁?”
“你放不下感情,当然是劝你。”凌湖影眯眼看天,今晚的月亮是凄美的半缺。“我猜,梅丽对你没什么热情了。”
“她觉得商天用对我有意思,如今最不要见我,说我钩了他的魂,抢了她的势。小家子气,他们两个都是,各费心力算计同一帮男人和他们的大小老婆。在这圈子里飘着有什么好,为了那点儿虚荣心?”
“随你怎么想。这些话你不如向里面的人讲,一会儿的拍卖专门捧你的身价,时机再好不过。”
“讲了说不定价钱更高,班雨愣能把我骂他们的话硬掰成什么‘名士风流’。”
“好运来了,你自己挡不住的。”
“没意思。就是当了一回香蕉。”陶青云笑,拉开身后的门,满室烟酒风光。“走,教我打牌。”
“一掷千金,恐怕你现在不敢了。”
换了筹码,凌湖影在牌桌前找了空座位坐下,面前立刻滑来两张底牌,荷官的手法娴熟。凌湖影瞄荷官,是咖啡店的林佩凡。林佩凡微笑,又向凌湖影身旁落座的人发了两张暗牌。
陶青云要了一杯柠檬水。她只说坐着瞧瞧,这局不下场。
“不玩就别坐下。”凌湖影丢一块绿色筹码入池,光滑的硬物在毛茸茸的毯面上作渐缓直线运动。
“不就是坐下看看,又能怎么样?”牌桌上的商天用说道。“阿云,坐。”
阿云。
他叫她阿云。
一个亲昵又乡土的代号。
“商总年轻,平时不常打Texas(德州扑克)吧,规矩生疏也正常。”凌湖影笑着理牌,现在她的手里是一对A,赢面不小。“商总您说得对,我们这桌别像何总那桌,雅致的讲究多。我们……家常一点。”
“嗐,规矩还是得讲究,我不过是照顾阿云是个‘碧该纳’(beginner,初学者)。之前英国念工商管理的时候,我和我的UBL教授每天都要玩它几轮,一天不玩身上都不‘康复特保’(comfortable, 舒适的),他们那里的牌桌比这里大太多了。来来来,凌总,我和你过几招。”
“商总财大气粗,随随便便消遣一局是我半年工资,我可不敢长玩。点到即止,点到即止。”
“凌总今晚的打牌开销我商天用包了。”商天用加注一枚红色筹码。“和我一桌就要玩得痛快。”
凌湖影笑,瞥一眼公共牌,又叫一张。
几轮下来,商天用面前红红绿绿的筹码添了不少。他水平奇烂,偏偏开局好下大赌注。凌湖影摸透他的策略,放水放得巧妙,宾主皆欢。
“凌总你说……这何总喜欢什么藏品呢?”商天用主动提起何常建,在茶歇的时候。林佩凡正清理桌上的烟灰和空杯子,为新一轮做准备。
“何总的确在收藏上很挑剔。他和人合作做事,只观察对方的品味,他偏老派一点。”凌湖影说完,轻抿一口白兰地。
“我半个月前送他重西,重西知道吧,我花了两千万送他一雕塑,这种东西,贵就是好。”
两千万,陶青云能分到五分之一吧,如果梅丽和黄怡有良心。
“商总,今晚的八号藏品势头很不错,不如观望。”
“阿云?那是你们雅士藏的人,你们的忙我不想帮。”
“烈火烹油。”凌湖影看着何常建身旁的喧闹,轻轻说道。“我们俗人都喜欢热闹,商总是做大事的人。”
“天下熙熙,热闹就是钱堆的,没什么了不起。”
“也不一定。”凌湖影笑。“在这间屋子里,商总,钱是最没用的东西。”
“来我公司做事,条件你开。”商天用从西装口袋里扯出一张名片。“下周一报道。”
“商总会看人,可我只会看艺术品。”
“在雅士藏的人,眼界不会窄,你们的基本盘太小,和死物打交道没空间。”
“那人叫何来,是何总的大公子。从意大利读完哲学博士回国,他爸爸非要他来做我助理,和我说对他不要客气。陶青云的事都是他在操作。”凌湖影抬手指不远处何常建的牌桌,一身明黄旗袍的梅丽在那里有说有笑,名利场的门槛对女人低得多。“陶青云的事做成了,他就能在雅士藏立住脚。商总,送何总厚礼的人永远不缺……”
“商兄弟!”何常建像是才看见商天用一样打招呼。“你怎么坐那了,我们正说起你,来,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
“商总,收藏就是要买下将要流行而不是过气的。”凌湖影在商天用的背上暗暗一推。商天用留下一个感激的眼神,交际去了。
凌湖影抬腕看表,再一轮,拍卖会就开始了。
“还开吗?不过只有你一位了。”林佩凡笑嘻嘻地问道,今晚他做荷官收到的打赏足抵他咖啡馆一年的水电房租。
“开,我和凌总玩一局。”
在甲板上过足烟瘾的陶青云走近,坐在凌湖影身边,发丝间浓郁香烟气息。
“你都没有筹码,拿什么跟我玩?”
“现在有了。”陶青云信手从凌湖影面前的筹码小山中抓一把红色硬币。“十分钟内,你连人带钱都是我的。”
耍诈唬的手段也幼稚。
“我手里有两张K。”凌湖影看一眼手牌,势头不错。“你信吗?”
“以前信,那时候我还没这东西,只有相信,只剩相信。现在我有它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认识,只是不敢信了。”
陶青云摆弄一块筹码,观察它在灯光下的光彩。
“说到底就是贪,你得承认,我们是同一种动物。”
林佩凡揭开三张公众牌,和凌湖影手中的牌凑成一幅对子。
“这世上贪婪的人多,贪心的人少。”
“这里好像,就你我两个人。”
“你能随时抽身,可我做却不到。过去做不到,现在也做不到。”
“一朝功成身难退,陶青云老师,不相信成功的滋味吗?”凌湖影左手挽上陶青云的手臂,替陶青云把筹码推下奖池。
何常建那桌传来女人的叫痛,凌湖影抬头,看见捂脸的梅丽。梅丽脸上多了红色的巴掌印,她身旁是醉酒上脸的商天用。
“我和何何……何大哥谈生意,你少插嘴!”
商天用的手在空中挥,酒精绊住他的左右脚。他似乎想拉住愤怒离开的梅丽,不防地板上的一滩红酒,人重重趴在牌桌上。众人又忙去扶他,他用力挥手,彷佛在打太极。
“陶老师,还加吗?”林佩凡仍是冷静地发牌,这种事他应该也见多了。
“All in(全部下注)”
陶青云只望着牌桌上的公共牌。五张牌已经揭晓,现在是陶青云和凌湖影的对决时刻。
“你现在收手来得及。你想不到我手里有什么。”
凌湖影的手指在陶青云膝盖上画小乌龟,一只又一只。
“你怕了。”陶青云翻开自己的牌,一幅漂亮的同花顺。
“今晚唯一同花顺!”林佩凡高声喊道,房间里清醒的人都鼓起掌来,趁机冲淡醉晕的商天用曾经带来的尴尬。
“呦,陶老师手气真好!”班雨走近,指着牌桌上的JQK笑道。“湖影,我看看,你输成什么样儿。”说着,他去翻凌湖影的牌。
“不用,凌总赢了。”陶青云用力按下班雨的手。
“别闹,这副牌,谁也赢不过你。”
“她能。”陶青云看向凌湖影,桃花眼里满是深情。“只要她想。”
“这是怎么回事?”班雨脸色立刻沉了,他瞪着凌湖影,又转头看陶青云,凭一种极不可能的猜测。
凌湖影语塞,陶青云当众将她一军,以最温柔的方式。
“嘿嘿,凌姐姐你老公吃醋了!”陶青云调皮一笑,手指戳着班雨的脸。班雨低头轻咳,为自己的疑心开脱。
她还是没忍心。
拍卖赛程过半,凌湖影仍是不能投入。班雨坐在她身边,倒是激动得紧,每一锤落定,他必然第一个鼓掌。
陶青云的画排在下一个,在毕加索的斗牛士之后,在成交价一亿之后。
凌湖影又抿一口红酒,在此刻的人群里,她听不得这个名字。夜晚的江面风浪大,游轮在晃,酒杯中葡萄发酵液在翻腾细浪,一小片从透明的酒杯里飞溅到凌湖影的前襟。
“我给你擦擦。”班雨抽一张纸巾。“留印子不好洗。”
“我自己水冲一下。”凌湖影起身,班雨拉住了她。
“不安全。”
“我很快回来。”
接下来是新锐画家陶青云的油画作品,池边的少年,起拍价五百万。
凌湖影走出拍卖厅,内嵌在全船的实时扩声音响放送道。
凌湖影坐在无人的更衣室中的铁艺椅子上让自己平静,等待着陶青云的拍卖结束。拍卖场的烤烟味让她不适,陶青云在场内大口大口地吸烟,保洁人员不得不在她脚下放一个烟灰缸。
六号竞拍者,出价七百万。
四号竞拍者,出价八百五十万。
四十五号竞拍者,出价九百五十万。
价格没有停的意味,直直向千万奔去。
“就那么讨厌我?”
不用确认的人,身披浓烈烟味的人,如今最应该在拍卖现场见证成功的人。
那人把门反锁,厚实的门把一切声音阻碍。
那个晚上,你不该来。
哪一个晚上?你说,我在听。
四十八号竞拍者,出价一千五百万。
她也会这样吻你吗?
他这样摸过你吗?还是这样?
二号竞拍者,出价一千六百万。
我们不能这样。
我们不能只这样。
五十二号竞拍者,出价一千七百万。
我打算在南区买房,没人知道。
他必须知道。他必须知道!
我知道,你放心,我知道。
二十三号竞拍者,出价一千八百万。
二十八号竞拍者,出价一千九百万。
你感觉到了吗?
我爱你。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