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已无声
四、爱已无声
“夏树,很高兴见到你。”
“您好,大神先生。”
两个人对面对地坐在咖啡厅,夏树客气而疏远的遣词用句让刚才亲密称呼夏树的大神有些尴尬,可是他还是很有修养地不形于色,用温润的笑容来化解。
坐在夏树对面的是大神相马,玖我纱江子的得意门生,姬宫集团的精英主管。他中等偏上身材,相貌英俊而不过分,举止文雅而不矫饰,得体的深蓝色暗细条纹三件套西装和挂在一边的经典款黑色Amani大衣,都在告诉对方他家境优渥,教养良好,性格温和而不事张扬。难怪那么多人把他当做最佳女婿的人选,其中包括夏树的妈妈,还有他的老板——姬宫集团的董事长。连夏树都觉得,如果让大神相马出演她这次的新剧,饰演男主人公——法律界的精英、优秀的国选律师,是再适合没有的了。
这代表夏树并不讨厌大神相马,可是要说接受他,那是万万不可能!
“首先他就不符合我的审美。”夏树对自己说。这样四平八稳的男人,实在让她产生不了兴趣。可能是自己的爱与恨都太极端了吧?比起大神相马这个“皇家御用备胎”,他那不成器的哥哥,“妖气凛然,正气不侵”的大神翼可能还让她觉得相处更轻松,容易接受些。
可是那两句对大神兄弟逗趣的形容语刚闪过夏树的脑海,就让她眉宇间掠过一丝阴云。因为说出这么有趣而刻薄的话的人,是她……
“这是玖我教授托我带来的东西。”大神相马把一个包袱推了过来,这个包袱真是够大的了。夏树可以想象,当舞衣的父母把是这个包袱好几倍大的礼物送给妈妈的时候,妈妈眼镜片后面那惊恐又感动的表情,舞衣的热情奔放,还真是遗传的呢。
大神的任务就到这里,对于夏树,这场对话也可以就此完成,可是对于大神,他似乎决心把对话进行下去:“玖我教授也希望你不要总是忙于工作,也要适当地放松自己。说来你正式出道当编剧,三年来有六部剧上演,每部剧收视率都那么高,成就很了不起,可是工作量也很可观啊。我听说编剧不仅要取材、构思、写作,还要边拍边写,不断演出的情况和观众的反应修改剧本,工作负荷和压力都很大吧?”
夏树淡淡地说:“还好,从事喜欢的工作,不觉得太累。”
大神笑起来:“人生的境遇还真是奇特。” 他不急于回答夏树对他这句话的疑问,不紧不慢地呷了口咖啡,才笑着说,“我记得夏树高中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你母亲和迫水老师——都认为你会成为一个科学家,你理科成绩那么好,而且那时候你对天体物理学很有热情,我还记得你家天台上架着的你自制的天文望远镜……”
“这种情况很常见吧。学生时代和长大后的人生截然不同的有很多。”夏树连面上的不悦都不想去掩饰,匆匆地打断大神悠然的回忆,“我还记得那时候大家都认为你会娶千歌音大小姐呢。”
可是当夏树看到大神相马英俊的面容上一瞬间的错愕和尴尬,她就又懊悔不已。虽然不善于言辞,但玖我夏树从小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母亲教导过她不应该说这样粗鲁的话。而且她又当了这么久的编剧,明白用这种揭人疮疤的方式来回击一个没有主观恶意的人,的确太过分了。而且大神相马和那位千歌音大小姐的事,她本应该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大神的感受吧……
“对不起,大神先生,我说话太冲动,完全没有思考……”
大神摆摆手,文雅的笑容里是学长对晚辈的包容和真诚:“完全没关系,我年轻时也很冲动……”
听到这句话,夏树也笑了,笑他说话里不符合年龄的老气横秋。“上高中的时候我也很叛逆,骑着机车到处横冲直撞,还觉得自己很帅。”回忆起往事的大神,没有注意到在他说完“机车”两个字后,夏树的笑容又渐渐地消失了,“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千歌音觉得我这样的人很幼稚很不可靠吧。不过像千歌音这样的艺术家,她需要一个能够和她在艺术上发生心灵共鸣的人,一个洒脱自由不羁的人,一个天性浪漫的人,而我显然是太单调乏味了……”他发出自嘲的笑声。
“千歌音学姐,她还好……”夏树干巴巴地说。姬宫千歌音和玖我夏树并没有学姐和学妹的关系,可此时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不自觉地采用了另一个人对千歌音的习惯性称呼。
“她很好,这次的欧洲巡演很成功,巡演的最后一站是在波兰的华沙爱乐厅,也是她得到国际肖邦钢琴比赛大奖,一举成名的地方。”
“是么……”夏树已经不想再回答什么了,如果她不是真的了解大神相马是一个外表温润,内心正直的好人,她真的会怀疑这个人今天是不是背负了一个暗黑的使命,特地来提及她所有不愿意提及的记忆——望远镜、机车、钢琴、大赛,还有与千歌音大小姐有关的那个人……那个人……
“夏树……夏树……”也不知道几声呼唤,让夏树从沉思中回过神,她看到大神相马含蓄的询问和关心的神情,应有的礼貌让她想说些什么,可是糟糕的心情却让她根本不想说。
“夏树和我谈话也觉得很乏味吧。”倒是大神自己解围了,“我忘了夏树是作家,也是艺术家呢,的确和我难以找到共同语言,还要勉为其难和我交谈,我真是太失礼了。”
大神的这番话,应该代表他从玖我纱江子那里接受的使命,以失败而告终了吧。
“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的,还请夏树吩咐,我也会继续关注和支持你的作品的。那么,再见了。”在店门口互相微微躬身后,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提着妈妈捎来的大包袱走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她并没有为自己适才拒绝大神提出要开车送她的礼貌请求而后悔。如果让她和大神呆在狭小的车内空间,她怕自己会窒息。
并不是因为大神相马是多么讨厌,而是这位昔日的旧相识无意中带过来的那些无法面对的回忆,会把小小的车厢挤得满满当当,让她无法存身。
不过提着这么大的包袱走这么远的路,还真是一种考验。
“东西还真不错呢。”回家打开包袱,一个个食盒分门别类装好的,有舞衣家做的各种日式点心、各种自制调料、各种海鱼干、笋干、萝卜、昆布、裙带菜、海老芋……
“啊拉,有棒鳕和海老芋,加上清酒就可以做京都花御膳呢,冬天两个人暖暖地吃。”好像有个人在她耳边说话,温润柔和的京都腔,带着孩子气的欢喜。
夏树急转头,可是身边却寂寥无人。她的视线扫过房屋,她的家很大,但是陈设简单,360度一览无余,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藏得住身。一切都在告诉她,这里没有人,就她一个人……
就她一个人了……
呆立了半晌,夏树还是掩上了包袱巾,趁着食材还新鲜,今天晚些时候送到舞衣那里吧,顺便也解决自己的晚餐。
反正放在自己身边也是浪费,一个人提不起兴致去烹饪,而且她高中那段时候磨练出来的烹饪技术,早已经随着某个人的失踪,也逐渐离她远去了。
其实也不值得可惜,这些年头,离她远去的东西,有何止这些?
“哇,这么多,我爸爸还真是……”打开包袱的舞衣吃惊地说,可是想到这是父亲为了自己而向夏树表示感谢,虽然平常是个顽固的老头,但这无言却浓厚的父爱,也让富于感情的她格外感动。
“点心我留下了,晚上熬夜写作可以当做宵夜,这些食材还是交给你吧,你也知道我不怎么做饭的。”
“那是你没有动力,其实你还是蛮有料理天赋的。”一面对食材就投入全副精力的舞衣无心地说,她全然没有看到夏树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回避,自顾自地品评着眼前的东西,“这萝卜还挺新鲜……太好了,我正好准备去买昆布呢……呀,有棒鳕和海老芋,可以做京都花御膳呢,虽然你最擅长做这个,这回我来做吧,你知道要煮很久的,所以夏树你晚上再来吃吧。”
“不用了,我今天会很忙。”夏树淡淡地说,眼睛只盯着眼前的这碗拉面,“待会儿要去和导演交流一下想法,电视台还要我晚上去一趟,审定配乐和主题曲。”
“那明天来啊。”
“明天要闭关写剧本,我必须一周内交出前三集的正式剧本。”夏树把碗一推,“我吃饱了,去电视台的路上还得再看看剧本,要根据演员的情况着手修改。”
“喂,不聊一会儿么?”舞衣冲着夏树喊去。可是她只听见“叮铃”一声,夏树拉开了店门,背影很快消失在晚来天欲雪的阴沉天色之中。
“怎么搞的,这几天好像都不开心的样子。”舞衣喃喃地说,突然眼睛一亮,狠命揪了一下头顶的呆毛,“你这个笨蛋!”
刚从后厨走出来的佑一吓了一跳:“又骂我,我没做错什么啊!”
“谁说你呢。”舞衣泄气地靠向椅背。今天是12月19日,是那个人的生日啊。每到这个时候,夏树的心情总是会不好,而且这几天自己已经不止一次了,又在夏树面前提及她从来都不愿去拾起的回忆。
可是没办法啊,印象太深了嘛。舞衣这样的安慰自己。花御膳这道耗时极长工艺复杂的京都料理,是不善厨艺的夏树做得最好最熟的一道菜。仅仅是自己就试吃了多少次啊,从开始的入口即吐到后来逐渐颇具规模,可是到最后完全像模像样了,那位这道料理真正应该的享用者,却已经不在了……
“呸呸,什么不在了!”舞衣连忙制止自己不好的联想,“明明只是失踪,失踪!”
对,只是失踪,迷失了回来的路而已。迷路的人,一定会找回自己的路的。
也许她不会回来,也许她明天就回来!
可是,就算她迷路了,就算她找到了路,她凭什么会回来呢?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家,而这里的人,就真的是她留恋牵挂的么?
夏树和她,究竟算什么关系?应该什么都不是吧?
“唉……”忧伤啊,真是忧伤!即使对着一堆鱼干和萝卜,还是止不住忧伤啊!
“唉……”舞衣的叹息传不到夏树乘坐的电车上,可是她的好友也有相似又不似的忧伤。
后座的高中女生在兴奋地讨论化妆、偶像和学校的帅男生,那自以为是的口吻让成年人听了发笑,如果隔几年让她们自己来听听这些谈话,也会羞愧不已吧。
可是对于这些孩子,她们现在真的认为自己说的这些话,是最认真、最高明、最重要的呢。
当年的自己,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
不,应该是还不如她们。她们总会成熟长大,可是已经成年的自己,还不是困在自己营造的迷局里,不可自拔,也无心自拔?
就好像她在等待一个人,那个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自己甚至都没办法给出一个理由,一个让她回来的理由。
她们是什么关系?什么也不是!
“告诉我……”她擦去电车玻璃窗上的水雾,看到黄昏的天空中皑皑飘飞的万缕新雪,想到那个在雪天出生的人,“我是不是该放开,就此了无牵挂?”
没有人回答她。车窗外雪落无声,这种沉默和包容,一如那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