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当我听到你
十六、当我听到你
夏树曾经对静留说过,只要努力,没有做不了的事。而现在的她,想要把这句话还给自己。
她自诩动手能力并不差,她的理科实验操作水平早已不在妈妈手下的那些研究生之下,再复杂的操作也能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可是如今在静留家的简易厨房,面对那些个鸡蛋、生菜、萝卜、油盐酱醋,还有那一蓬蓝色火焰,她的头脑就开始模糊,手脚开始僵硬。
好在她够聪明,懂得扬长避短。当静留看到夏树从带来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全套化学实验器械,那副目瞪口呆的傻样子足够让夏树有一种自我满足的飘飘然。
就把料理当做实验,煤气炉当做酒精灯,这种神操作谁能想到的?找回自己熟悉的节奏,事情就会好办得多。菜谱上那些几茶匙几汤勺,转化成毫升和克数,这样就科学多了。
“做菜是要用心的,光有科学原理做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实验品。”静留靠在门边,摆弄着一台十九键的旧玩具小钢琴。
“每个人都有做事的方法,这一点我不用你教。”夏树一边用量器快速精确地配着调味品的分量,一边不客气地回嘴。
“可是食物要让人感觉到做菜人的心意,这样我感觉不到夏树对我的心意。”
“只要是认真做的东西,都会有心意的。”
过了一会儿听不到静留的回答,抬头看见她一脸坏笑,夏树惊觉刚才又被她绕进去,说了什么让人害羞的话。明明不是这个意思的!
好在夏树已经习惯了和静留的相处模式,只是哼了一声。此时又听见静留自顾自地说:“我真搞不懂,你要为补考练习。为什么不选学校的料理教室,不选舞衣家的厨房,非得跑到我的家?”
“舞衣家是要做生意的,怎么能给人家添麻烦?至于学校,我不能用公权力来谋私利。”
“从不公器私用,于是你就选择了我,好正直的会长啊。”静留语带讽刺地回道,“那你也有自己家啊!”
“可是……可是……”虽然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锅灶,可是夏树的耳廓还是悄悄地红了。冷淡高傲的外表下,她其实是个很爱面子的少女。面对料理的这种手忙脚乱的无能样子,她连妈妈也不愿让其看到。可对于唯一曾经详细目睹过自己狼狈相的藤乃静留,既然有一次,也就不怕有第二次了。可是这样的话她怎么能说得出口,灵机一动,说道:“我来你这里,正好可以看着你学习。”
“学习的事情,在会长补考面前也要让路啊。”静留像是看穿一切地笑道,“会长这也不选那也不选,偏偏选中了我这里,看来我在会长心里真的是特别的。毕竟,你只为我做过料理,连你妈妈都没有这样的殊荣。”
“你能不能不要……”当夏树忍不住扔下锅铲怼她这种习惯性的自作多情时,却被静留抢了先:“你在习惯性的怼我之前,难道不觉得我说话的重点是:你从来没有给你妈妈做过哪怕一次料理么?”
夏树呆了呆:“可是我妈妈不需要。”是啊,玖我博士和她的女儿一样不讲究料理,她们俩都是靠鸨羽家食堂养活的。
“没有不需要的。”静留的右手指尖在玩具钢琴上轻轻敲击,“我第一次给我妈妈做料理时,她虽然板着脸说要是切伤手指就不能弹琴了,可是看她的眼睛,她可高兴了。”她低头注视着这台玩具钢琴,这是记事起妈妈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黑色的钢琴漆已经不再光亮,可似乎还能映出妈妈含着笑意的眼神。
看到静留若有所思的笑容,夏树不知道说什么,静留也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一只手在这台小钢琴上弹奏起来。她的确很厉害,这种三岁小孩的玩具也能被她弹出流畅的曲子。夏树听得出来,这是那首她唯一能辨识的曲子《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夏树的料理就是在这首曲子的陪伴下完成的。玩具钢琴的单调生硬的声音,缺乏平时演奏的婉转和谐,带着一种倔强孤单的意味,就像弹奏她的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那恬淡微笑里透出的寂寥,那般的让人怜惜。
接下来一周静留没有辜负夏树的期待,她真的很努力,无论是学习还是给合唱团排练。唯一让夏树不爽的,就是当静留夹着乐谱走进合唱团的排练室,那些年龄从小学到高中的女生们兴奋的抽气声,偏生这家伙还挑逗地眨眨眼,终于让这阵波澜起伏的春日熏风成功地转化成山呼海啸般的龙卷风,惹得隔壁社团的人都跑出来围观了。
“修养!修养!修养!”夏树闭上眼睛默念三声,才忍住了要把静留从众人面前拖出去的冲动。
“藤乃真的好有魅力啊,天生就应该在大舞台上展现自己。有她接手合唱团,我也能放心地离开呢。”旁边的山中佐和子老师轻松地说。
夏树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回答佐和子老师。明明是应该尊敬的教师,可是又对她擅自离职的行为颇多不满,她可不是玲珑的静留,各种话语都能信手拈来。
像是知道夏树的心思,佐和子老师接着说:“因为我要离职的事,校方和学生会对我很有意见吧?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离职?”
“为什么?”夏树咕哝了一声。
“别看我这样子,可是组一支乐队一直是我的梦想,东京的机会多得多嘛。”佐和子老师笑道,“当然,还因为风华学园,有一个藤乃静留。”
“静留?不可能的!”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夏树已经基本能肯定这个外表不良的少女,是不会做出霸凌这样恶意行为的,更何况是对老师?
“不是的,不是的!”佐和子老师看到学生会长眼睛里燃起碧油油的火焰,立刻明白她的想法,赶紧摇头,“怎么说呢,我看到藤乃,就像是萨里艾利看到了莫扎特吧……”天性活泼乐观的她说到这里也不禁露出无奈的笑,“在藤乃超凡的音乐才华面前,我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平庸的音乐教师,有她的课堂,我站在讲台上都会紧张得发抖。所以我得赶快逃走,否则我怕我对她的羡慕会变成嫉妒,我也会失去实现梦想的信心和勇气。”
“是么,我不知道原来她……”夏树没说完,就被佐和子老师一句“嘘,你听”打断了。她和佐和子老师并肩在站在门口,和一群闪着星星眼的女生们一起听静留一边弹钢琴,一边解说曲调和要求。
在钢琴边的藤乃静留似乎全身都闪着一种莫名的光彩,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自信和调度组织的从容不迫能让再挑剔的人都心生服膺,此时夏树终于能理解上一届学生会长卸任前对于静留不愿接手学生会的遗憾,如果静留成为学生会长,很多疑难无解的问题,恐怕静留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能迎刃而解吧。
真不想承认这女人很棒,可是,她的确是那么棒啊!
“虽然你在合唱团的工作很不错,但是我还是要警告你,如果补考不通过,不但要影响应试推荐的等级,连社团活动我也不会允许你参加的。”
看着夏树在考场门口一脸严肃地交代她,静留不禁笑了:“夏树,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呢?你应该觉得有你的补习,我会出错才怪。”正当夏树觉得静留这话说得漂亮又安心,这家伙又补了一句,“明明应该担心的是你吧,你确定你可以应付得了接下来的补考?”这家伙还好死不死地眨眨眼:“你对我说这些话,莫不是希望我来安慰你……”
“啰嗦!”夏树大喝一声,若不是打断她,指不定她会说出什么轻佻又浮躁的话来。藤乃静留这家伙,果然不能给她三分颜色。
可是静留的话虽然不好听,说的也是实情啊。就像现在,一个人被关在家政课的料理教室,面对一溜儿锅碗瓢盆,原先练好的那些克数、毫升、分秒,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玖我夏树果然不适合料理,尽管考题不过是做一道日式奶油炒蛋而已,对她来说宁可做十道物理力学竞赛题,也不愿意面对那“蓬”地燃起的一圈火焰。
“冷静下来啊,玖我夏树!”她喃喃地对自己说,同时头脑里竭力地回忆起在藤乃家的简易厨房的情境,在那里她经过了好多次练习,若是身处那间简陋的小厨房,她一定能轻松自如地完成一道不失体面的料理的。
可是这两个地方能一样么?那里有靠在门边的静留,有她时不时地说两句或挑逗或俏皮的话,有她的琴声,带着淡淡的寂寥……可是这里,只有冰冷的金属台面、擦得明亮刺眼的灶具和餐具,没有半点烟火气的温暖。
可就在她一筹莫展,准备拧开火,以一道黑暗料理来迎接这不堪回首的补考之旅,甚至在这一刹那,她都想好了因补考不及格而辞去学生会长职衔的报告措辞……可就是这样神奇,一串音符从窗外飘来,如同温柔的指尖,在轻抚她怔忡不宁的心……
是静留!是那熟悉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夏树周身的烦躁一下子消失了,像是春风的沐浴,静水的流淌,羽毛的轻触……她像是回到了那个小厨房,一边和门口的人互怼,一边配比那些油盐酱醋。
是啊,音乐教室就在料理教室的楼上,静留到那里弹琴,是在告诉楼下的自己,她已经完成了数学和理科的补考,让自己放心么?
抑或是,这是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尽在不言中的温柔。
一曲终了,夏树的心也如乐曲般地沉静安然下来,她磕开了两个鸡蛋,只差没听见静留在旁边说:“会长磕鸡蛋的手法还真漂亮!”
像是听得懂夏树的心思,弥补这不在场的缺憾,楼上又传来了另一首乐曲。曲调如水一般地静静流淌,如同身在一叶扁舟,顺着溪水任意东西,有时能听见水声,细碎的月光从木叶间隙穿过,银色斑驳的光落在身上、落在发梢、落在心间……
夏树不知道,这是德彪西的名作《月光》。可是她此时一边搅动锅里的奶油蛋液,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飘过几行诗句,是来自国语课的诗歌欣赏读本还是图书馆里某本旧书上的笔记涂鸦?她也记不清了。可就像半睡半醒间那恍惚的梦境,那样的没来没由,却又记得真切,因为那话语像是发自内心,撞击着心灵:“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