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迷惘
施若繁握住扶栏,向下俯视而望。
大厅中央的喷泉节节升高,满目迸射的浮光下,贵女们牵起男伴的手,在舞池里飞快地旋转,各色的裙摆掀起,宛如一朵朵花急促绽放,又迅速收拢下去。
舞会跳的是交谊舞,因此女士们都是同她们的男伴成群结对地出入。二楼的栏杆圈成一道圆,从施若繁俯身的角度看去,倒像一口浅井,而她站在观众席的位置俯瞰,看着一对男女踏着轻巧的舞步从她的脚底溜出去,另一对又牵起鲜艳的裙摆翩然落入井中。
忽的,施若繁在舞池中央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握着栏杆的手一紧,毫不犹豫地跑下了楼。
顶端的水晶吊灯闪得晃眼,她迈开腿,心脏被焦灼缠绕。但为何如此着急呢?施若繁拎着长裙,一时无瑕思考。她长发纷飞,繁复的巴洛克风耳饰疯狂乱颤,手腕盘绕的珠链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她朝着身影消失的方向奔去,步调越发紊乱,最后变成了漫无目的的搜寻。模糊到看不清的人脸在施若繁身旁一张一张地闪过,可无论怎样寻找,那身影却毫无征兆地消弭了。
她的目光黯淡下去。
余光外,一位年轻女性携着她的男伴款款走近,那毫无疑问是一位美人,容貌清丽端庄,虹膜颜色偏浅,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贵气和优雅流露,最重要的是她那张熟悉的脸。
施若繁看见她,无声地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呼出去,她周身一软,整个人被惯力带得向后倒去,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胸膛流淌出来。
女性举着手枪的双臂还滞在半空,清风穿堂而过,带走了枪口的那一缕细烟。
一声枪响击碎了舞会的和谐,宾客们纷纷仓皇而逃,施若繁倒在地上,身体是迅速干瘪下去的气球,感官、大脑运作和肢体活动的力气,都像气球里的空气一样不断流失。她吃力地睁大眼,女孩放下枪后,双手搂着男伴的胳臂转身离去,再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她是顾清舒,又不是“顾清舒”。
施若繁从床上坐起来,屋内暮色黑沉,廉价的浅色碎花窗帘遮不住光,让月光朦朦附在窗帘上。
她习惯了在这个时间段早醒,在床头摸到了手机,打开一看,屏幕显示的时间令她毫不意外:四点四十七分。
能力过度使用的副作用还盘旋在脑仁,疼痛挤压着后脑勺,让她每一秒胸口的起伏都想吐。
异能是神的恩赐,但神却并不慷慨,人类享受过阿尔法物质带来的权能,也要为此给予相应的代价。
就比如,精神近神者若要深入别人的意识,那么别人的意识也会反过来侵蚀她。
施若繁闭上眼,加里涅的记忆如同倒带的录像一样反复在她的梦境上演,时而是金发女孩悲愤怨毒的眼神,时而是同族兄弟逐渐僵冷的身体,粘稠而明艳的液体被重力拉出垂直一线,从刀刃到地面、由红到黑地流下,滚热的鼻息落在冷金属面化作细密的水汽,稀释了斑斑的血渍。
……对了,她使用能力的时候,也是这样手执白刃,像外科医生一样精准地剖开别人的大脑,细细观察着每一寸意识活动痕迹。久而久之,她的情绪开始与那些人同频,喜怒哀乐如同各色绽放的烟花,爆炸的巨响由点化作连绵不绝的长鸣,好几次回过神,都要缓很久才能分辨自己是谁。
一个人的灵魂主要由记忆构成,她窥伺了别人的记忆,他人的灵魂就会在此留下痕迹,施若繁的大脑注定要给别人的记忆腾出一点空间。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控制意识。初化人形的美人鱼用双足踏向海岸,每一步都像是刀锋劈在了自己的痛觉神经上。人偶师牵起木偶的丝线跳起了圆舞曲,丝线骤然绷紧,大脑也随之剧痛,眼前阵阵眩晕,女孩的喉咙干涸,一声嘶鸣也喊不出。
但是这次不太一样。
施若繁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掀开被子,直接下床去洗漱。
她好久都没做过关于自己的梦了,梦里的记忆如被水浸泡的白壁一样斑驳,施若繁一边刷牙,一边吃力地拾缀起梦的情景,柠檬味的牙膏沫充盈口腔,她吐了口水,悬在半空的右手凝滞,蓦地想起那个午夜梦回的身影。
施若繁还是有过安定一点的睡眠的。
比如前几天独自在门外度过的那一晚,她被林舒搂在怀里焦急地往医务室跑去。名声尽毁的事件女主角正倚靠在林舒肩膀上,女孩子身上的气味是学校统一发放的沐浴乳,是类似柠檬糖一样甘洌清爽的气息,让施若繁焦躁失控的情绪短暂沉寂下来。
臂弯起伏颠簸,一瞬间,仿佛躺在启程的列车里倾听轰隆长鸣;又像是回到了摇篮,耳畔是母亲柔婉的歌谣。起伏、再起伏,她的灵魂在这层摇荡中似乎就此被拆散,记忆碎片漂泊在粼粼的水波,与岸边的礁石遥遥相望,而浪花朝着海岸奔涌而上,将属于自己的部分变成了礁石上闪亮的沙砾,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则被水花带回海里。
她就是那座屹立的礁石,在海浪的反复洗涤中,逐渐看清了自己双手的轮廓。
每一次,只要林舒在身边,施若繁就能酣然入睡。
高烧让她的思绪如纸上墨一般被水泡开,能力和病疾的头痛也远去,一并沉进无波无澜的梦乡。
也许是林舒这个“意识”的存在挨得太近,施若繁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里面的内容印象不深,钝而轻柔的铅笔在她心底擦出淡淡的灰影。醒来后手腕隐隐泛热,是林舒趴在了床边将手掌搭上。
干燥而温暖,一如她初见林舒的感觉。
那时施若繁的脸泛红发热,却也浑身冰凉,她下意识想贴近热源,不想烧坏的大脑根本指挥不了身体,一个重心不稳,就从床上跌了下去。
林舒刚抬起头,就被翻下床的施若繁吓得不轻,连忙站起来把她搀扶回去。林舒抓到施若繁冰凉的手腕,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低声问:“是不是冷?”
施若繁目光有些呆滞,一双眼睛蒙着黑沉沉的雾,大脑好半天才转回来,恍惚地点了下头。
林舒起身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撕开两袋暖宝宝,把粘合面贴到一起,做了个简易暖手宝,往施若繁怀里一塞:“喏,试试看。”
直到今天,她依旧怀念着那样的温暖,尽管施若繁具体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被太多人的记忆和习惯挤占了大脑,她很难察觉到属于自己的需求在哪个角落。
施若繁走下车,平静地踏向学校的大门。
当天搬家的时候,林舒还担忧过施若繁家里位置偏远,早上会不会有起不来的情况,施若繁只是笑着让她不用担心。
当然不用担心,她醒来的时间比手机定的闹钟早了一个多小时。
一周两节的乐器选修课是她们当初共同商议选的……不对,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林舒的强烈推荐。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教室,早就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免疫。上课后,她像往常一样坐到角落里,翻开书本,默默记下老师在课堂上讲到的重点知识。横折弯钩,墨渍沁进纸页,但写到最后一个字,纸上便只剩下空旷的凹痕。
施若繁晃了晃笔,想要把残留的墨水甩出来,无用。她尝试着落笔用了点劲,结果听到一声尖锐的“撕拉”声,凹痕最终变成了不可挽回的孔洞,被折断的笔芯捅穿了纸,在教科书摊开的陡坡上孤零零地滑出半个圆弧。
施若繁笑了一下,抬眼下意识望向身侧。
座位空无一人。
她这才想起来,林舒因为要准备学校举办的晚会,早几天就向老师请了假去排练。没了林舒有意的庇护,同学们都远远地隔着她坐,像是避什么瘟神一样,施若繁周围的座位空出来一圈。
施若繁收回笑容,从包的内胆里又掏出一支笔,继续做笔记。
她不再看身旁,梦里被贯穿的心脏依旧鲜活地弹动,只是每一下起伏,怅然从胸口向四肢百骸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