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序
序
正临近年关,时间段卡在最拥挤的时候。
湿冷的空气挟裹着细小得可怜的雪粒,未待织起密不透风的鹅毛大雪就偃旗息鼓地融在车棚顶。马路被赶着回家团聚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才堪堪开了发动机的车子兴高采烈了没多久,发觉又挪不动步子了。
喻楠之再一次看了看表,心烦气躁地开了车窗,伸出头打算看前面堵的情况,又一下被南方的天气冷了个透心凉,什么天大的脾气都没有了。回过头继续龟缩在一小方暖气里,企图回回暖。
她把后座上的毯子摊开盖好,车内太暖,又等了半晌,几乎要在车上沉沉睡去。
前面约莫是出了什么事故,过了好一会儿才清完场,车流也渐渐顺通了些,慢悠悠地往前踱着。
喻楠之垂着眼睛,意识已经踏入睡梦半只脚,堵在她后头的车眼见她占着茅坑不拉屎,争先恐后地按起了喇叭。
她奔波一日,终于捕得一些空子来休息,这会儿乍然被嘀嘀醒了,火冒三丈地一打方向盘开动了车,又稀里糊涂地下了高速。
到家的时候,刚好是饭点。
她现在仍旧称自己在这个城市拥有的一小方空间为家,纯粹是因为其便捷性,倒和家庭、温馨搭不上什么边。一天事情做完直接在不远处的公寓倒头就睡,第二天继续累得像狗,再倒头就睡……简直就是没有终结点的恶性循环。
她原来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称为家的,但现在觉得,若不这么叫就感觉自己依旧在漂泊,有些令人悲从中来。
家里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人。装修风格硬朗简洁,物什有序地排列着。她没有大多女孩儿装饰的心思,因为那不太好清理,这样看,洁癖倒是占了个十成十:一定要强迫性地将东西归整归类,列次排好,并放在记得住的地方。
喻楠之,江湖送称处女座偏执症,其实只不过不喜欢东西乱套。
但她本身就已经够乱了。
方才她在车上寐了一会儿,这时候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
她没来得及点外卖,也不想太进食。不困也不饿的时候也没什么营养的东西可想,天南北地的思绪,都绕着脑子里转。
这时她顶多回忆一会儿白天没做完的事和明天待办事项,不过这些东西想了也是催眠,她此刻不愿太早入睡,便兜兜转转地想起别的事情。
这里的别的事情,指的也是这回大老远跑去隔壁城市的原因。
她一位高中社团里的前辈结婚,当年交情不错,请柬递到她这里,便特意空下了这段时间,专程开车去参加婚礼,也算给自己放个小假。
前辈的婚礼场地不大,没请多少人,双方亲戚、一二群在快过年,最忙碌的时候也有空的朋友。喻楠之去的时候掀起了轩然大波,连前辈也没想到真能请动往年社团团员聚会都杳无音讯的这尊大神,递请柬只是意思意思罢了。他感动得涕泗横流,直说找了个好学妹。
喻楠之笑笑,眼神越过前辈的肩膀,也不知道在怀念什么。
婚礼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介绍起对象时感觉一人能多十门亲戚,浩浩荡荡的七大姑八大姨听得喻楠之直犯头疼。
她索性推说肠胃不好,一边嘴上恩恩啊啊地回着,一边手指和关松松聊微信聊得飞起。眼看着前辈豪饮十几大杯,像是醉了,又仿佛没醉。
前辈拉着她念叨起以前的事情,说喻楠之当时在画室年龄最小,却被众人当作大姐大来尊敬,说他当年不甘心,再努力一把,指不定也能跟喻楠之一起开画展……
喻楠之心里却想:哪里有那么多后悔可以说?
喻楠之没几杯酒下肚,平日里被拼命压抑的思绪在那时像野草一样疯长,蔓延开来。
听说年纪越大越念旧,想她喻楠之不过快踏过三十岁大关,身体与事业都恰在高峰点,不要点脸也可以站在小年轻的行列里,转眼自己就念旧念到十几年前去了,也是足够超前。
前辈当年关系不错却对她还是了解得并不深,同学间传得纷纷扬扬的东西也被他鸡毛当作令箭,他借着醉意悄悄问道:听说你和林芊懿决裂了?还好么?
喻楠之垂下了睫毛,不在意地辟着谣,空穴来风呢。
回神想想,也许的确如前辈所说。伴侣之间尚需冷战来冷却嚣张跋扈的气氛,她和林芊懿年少便相隔两地,分分合合的次数几乎数不清了。后来各有事情提上章程,典型的聚少离多,因为隔着好大一段岁月未曾互相参与也不甚了解,面面相觑时也总觉得无话可说。越到最后,就越只能隔着一面墙似的,空泛地回忆起从前来。
她也曾记得十几年前,林芊懿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同于十人里六七个也有的普通棕色,总有一两缕恰到好处的光线仅存于谛视凝神时,是光光莹莹的波光潋滟,相片无法摄下其鲜活,只能死板地保存须臾的吉光片羽。
一般这时候她的笑意总多少有些无奈,她后来似乎总对自己这么笑,好像宽容了许多事情,再从中寻求一点慰藉。开怀大笑的时刻镜头前少于现实生活,镜头前的她安静极了,也低眉顺眼的,完全看不出两人吵架时讥诮讽刺的样子。
喻楠之不太愿意回想起后者所提的样子,但午夜时分惊醒时,多半是因为林芊懿不轻不重的一句审判下来: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好好想想。
这一想,约莫几个月过去了。
她也不舍,但没想出什么名堂,然后试图修补二人一度疏离的关系,但总无果。
林芊懿说到做到,灵怪一般的人物,实在聪明得很,人前情同手足,人后却冷淡有礼。倒不是只对她一人,只若受众面广了起来,便更引人奇怪——仿佛二人一经诀别,她便割心断情,再也不为谁浪费一丝一毫的感情。
就好像回到以前。
迄今为止,喻楠之仍不知导火线究竟该缘到何处,鸡毛蒜皮的小事太多,所谓积怨成疾,这要害的病痛将二人本就少有的温存幸福活活剥离,好像擢筋割骨,喻楠之痛到至今,仍旧不愿意放弃一丁点念想,却也无法,只好把念头强压下去。
那时的岁月她还有些微末记忆,但也只可说个大概。
有的时候,偏偏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