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GO】抽凡骨【酒吞童子x源赖光】

第1章 第一章



午后,一桶与一碗静置在两人之间,只有酒香在静静扩散。一室空气都在酒香中冻结。


“大将,我觉得不应该这么做。”


精悍的青年流露出了与他外形十分不合衬的示弱之意。他规规矩矩地正坐着,努力收敛自己情绪的锋刃,以求能得到眼前人的片刻柔软与理解。但他的将领蹙眉,面上浮现出痛心疾首之色,于是他便晓得没有商量了。


与过去每一次他犯错时一样,美丽的武人以母亲纠正不懂事的幼子一般的姿态谆谆教导道:“金时,你知道鬼是什么样的生物吗?”


“我知道。”他深深低下了头,必不可免地把摆在他们之间的那碗酒收入眼中,与碗中水面上自己昏暗的倒影对上了视线。注视着自己那难看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绞了起来,但他还是低声道:“我真的知道。”


“那你就不该说出这种话呀。”她面容上的悲哀之色被抹去,剩下的只有作为将领的冷酷与坚决,倒映在酒之中,哀与怒交错着影影幢幢,竟让她看起来如庙堂上的鬼子母神。她说:“金时,鬼是不会像你怜悯她一样怜悯你的。鬼就是鬼。鬼是不可以去理解的。”




女孩分开草丛,踏过落了细枝与枯叶的湿润土壤。雨昨晚刚停,山路尚还泥泞,无人踏足的林木之间自然并不好走。她每走一步,土壤就会绕着靴子的形状微微陷下,新草和败叶也会被踩断。一路行来,再留神也不免留下一串脚印,叫如平日一般隐秘行动成为了不可能。看来今天并不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自从数日天前开始,断断续续的雨就没有彻底停过。天空一直是金属一般的沉重灰色,充满水汽的风也干不了衣服,无论是梁柱、家具、布衾还是人,全都湿漉漉的。


雨下了多久,女孩的监护人就抱怨了多久。得亏如此,女孩才能知道,这种连日阴雨的天气叫做梅雨。


梅雨。她把这个词语的韵调与音节放在舌尖上默默把玩,能一个人独处时便悄悄吐出,常常边做着家务、边给字眼谱上调子,同时把毫无章法的旋律在心里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词语和调子都被牢牢记住为止。


每当有新学到的词语时,她就会做这种游戏。所以每一个女孩知道的词语在她看来都是她的好朋友。


能认识新的朋友,因连日雨水和监护人的怨言而低落的心情都能被缓和。但是现在她脚下感觉软黏奇怪,贴身内衬的温度和重量更是熬人不已,这些许的轻快都被拖垮了。女孩只想赶紧在山林中找到些能吃的野果并带回家去,途中最好能别碰到任何人。


行了不久,她终于找见了梅雨季节开始前她就记好了位置的灌木丛。那些当时成片生长的野浆果现在成片的红了起来,虽然味道肯定还是酸酸的,但胜在够,有这数量的话今晚肚子必然没有那么辛苦。这叫她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赶紧掳起袖子开始采摘。


事与愿违的是,就在女孩忙于把红里透黄的果实装进裙兜时,她后方传来了些许声响,并正在慢慢向这边靠近。


警觉的她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此,并暗暗在心里叫苦。她匆匆收拾好一兜果实,也不顾会留下脚印了,只想往更深的林子里躲去。


人的脚步声通常都比常见野兽要重,只有小孩或侏儒例外。来的人她很熟,是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平日里女孩在山林里游荡时经常单方面的撞见,对他们的脚步声都很熟悉了,每次都能提前躲得远远的。


今天她摘浆果入迷,一不小心居然叫他们离得这么近,看来今日确实不适合出门。


那对姐弟俩手牵着手,在树木和灌木丛之间慢慢行走。姐姐的年纪和女孩自己差不多,弟弟则只有姐姐胸口那么高。今天弟弟的手肘、膝盖和脸上都沾了泥水,边走边哭哭啼啼的,肯定是摔了跤。而姐姐一边在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一边摇着什么能发出声响的东西逗他开心。


随着他们靠近,玩具发出的哒啷哒啷声越发响亮,几乎要留下她穿行在寂静山林里的脚步。她没忍住,回头远远望了一眼。


那个玩具似乎是一面小小的鼓,左右有两根系有重物的绳,随着姐姐手腕的旋转,两枚重物不停敲击着鼓面发出声响。一下、两下,一声、两声,旋转着的玩具就好像祭祀菩萨时奏乐的宗器一样。年纪也不大的她不由得看得痴了,就那么停了下来。


姐弟俩走到了她刚刚采浆果的地方附近,因找见了藏在灌木之中的红色果实而开始欢呼雀跃。玩具发出的声音这才停了下来,叫她陡然清醒。


意识到再接近就很难不被发现了,女孩连忙往更深处的树林里逃。她一边要护住兜里的果实,还一边要在林中快速步行。明明不能分心,可她忍不住想要去想那面小小的鼓。


想必姐弟俩也是趁天气暂时放晴来寻找食物的。有他们在,女孩就不能再通过那附近了。走到再看不见姐弟俩的地方后,女孩带着一种以自己掌握词语尚不能描绘的情绪,怃然地把裙兜两角往内收好,挽住空隙、死死地打了个结。赤红的圆溜溜珠子就这样被灰色的织物牢牢圈在其中,她突然想,这就像被圈在这座山里的自己一样,怎么努力地翻滚也跑不出去。


即使手足都有在好好听神智指挥,那个声音也还在她脑子里继续:哒啷哒啷,哒啷哒啷。好像只有她的心神是自由的,可以随之起舞,但也许正因如此,她连心神都是被那新奇的事物所囚禁的。等她能从余韵里脱身时,她已经快要接近山腰的山谷附近了。


她狠下心来把那样事物从心里割舍,专心脚下,往山谷里的山涧寻去,指望着能不能在路上找到些什么。


雨后的山涧水量暴涨,白练一般的水流在大粒的岩石之间奔腾撞碎,水花都开得更加精彩纷呈,仿佛跟原来静谧汩汩的山涧不再是同一条了。女孩不得不提起衣摆,更加小心地踏着青苔与岩石前进,间或还要进行跳跃。


这样的行走十分困难,但是比其他人来她似乎十分擅长运动,因此这还不在话下。


她一边前行,一边留心着周边生长的果子是否能吃。但不知为何,今天的山涧似乎与平时大不相同,让女孩渐渐心生不安。不止是暴涨的水量,清泉原本爽快清朗的气味之中,除了浓厚起来的泥土气息以外似乎还混杂了其他的东西。


那一丝捉摸不着的感觉叫她有些心烦意燥,决心摘到前方的那几枚枇杷就走。


那株枇杷树生长的位置不好,在岩缝之间,难以落足。女孩的身量又不算很高,不能伸手直接摘到,她只好从远处迂回接近,踏上更高的地方,矮下身来将树枝拉扯向自己的方向。湿漉漉的树皮触感很奇妙,拉到不能再拉时她只好换一个着力点。几经曲折,几枚黄澄澄的果实终于落到手中,女孩满足了,把鼻子埋进手捧中的枇杷之间感受那新鲜而澄净的香气。


就在这时,她俯瞰而下的水流中淌过了淡淡的赤色——


不吉的味道霹雳般蹿进了她的感官之中。


而那如云如雾般的红不管不顾地继续随水流淌,往上游看去,就能发现那是渐渐扩散开来的,能从一片水中红雾追溯成一缕赤红的丝。到了她眼前的那颜色并没有浆果的颜色深,是被清清水流稀释之后的薄红。女孩浑身发毛,直觉在诉说山涧正在被污染。这红色就是让她不适的气味的来源。她应该快走。


可是那道闪电过后,她的世界仿佛都变了颜色。


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更上游寻去。明明感觉腿脚疲软,她的脚步却稳定而固执。与之相对,她的大脑里根本一片混乱:


水流之中的红色。那可能是血。


有一次她远远地看过两个猎户在山涧边处理死去的鹿,那时候在水中扩散开的正是相似的红。可是直觉又告诉她,她眼前的这种红是有什么本质不同的。按天气,按季节,出现在此时山林的都不会是猎户。


她的腿脚轻快而迅捷地跳过乱石和磐岩,自己的心却因懊悔不已而发出尖利的警告。冥冥之中女孩意识到,再接近下去,她一定会后悔的。


某种程度上她是对的。可是她的本能却用兴奋和冲动来粉饰那危险预知。于是她的手拨开苇草,她的脚踏过石滩,她不顾疲倦与危险继续追索。走过了水曲和石壁,经由了小潭和浅滩,最终她追到了上游的岩户前。


红色的绞索断断续续,如一条濒临断流的河中之河,如水脉之中的水脉,越往上游走气味就越是浓郁,如烟如雾的红越找得到形状。停下脚步的女孩站在岸上,犹豫要不要进去那道狭窄的裂隙里看看。虽然平时都没有进去过,但那大小足够她移动。可那之中一定很暗,而且感官被存在感太强的气味覆盖,万一碰到危险很难迅速应对。


就在她在本能的好奇与理性的不安之间踌躇不已的当口,那裂隙之中竟然传来了声音:


“是谁?谁在外面?”


女孩瞬间汗毛倒竖。


不能接触!不能接触!!长久以来被灌输的思考与砰砰乱跳的心脏都在同一时间对她这么大叫。她后退一步,转身就想跑。那声音却似乎看透了她的行动,用语尾上挑的调子说:“不要逃嘛。来,更靠近我一点。”


那声音有一点虚弱,柔软而带有鼻音,粘连却不腻人。是女性的声音。


仿佛有魔力一般,她居然真的停下了脚步,可是同样也没有前进。天知道她有多慌张、多想挣扎。可是她居然就停在这里,哪怕后颈部的毛发快炸起来了都没有动。


“啊呀?为什么不出声呢?害羞吗?”


那从黑黝黝一片的洞穴里传出的声音竟然带着笑,女孩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太古怪了。太诡异了。她站在岸上,粼粼水波将那不知藏着什么的幽暗罅隙与常世隔开,而空气中飘荡着血的腥香,水中有赤红色扩散。这幅情形就好似壁画里描绘的魔物引诱世人之景一样。


见她不回答,那个声音倒不慌不忙,只是有些哀怨地继续说道:“我晓得了你在那里,你也晓得了我在这里。就我一个想说话吗,这样好寂寞呀。”


那真的是一把很好听的嗓子。她见过的人的面目、听过的人的声音都并不多,但她总觉得在那黑暗之中的一定是一个可以用容貌折服他人的女人——也许不是女人,是魔物。她应该快点走。可是被用那么柔婉的声音催促,她竟然想要回答。尽管她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女孩从没有跟监护人以外的对象说过话,甚至监护人也不曾把她当成过能下一些基本指令以外的存在。交流是不曾存在于她世界里的东西。


“哎呀呀。你没有走,却又不说话。是在害怕吗?”漆黑之中的东西道:“别担心呀,我现在动不了,吃不掉你。只是好无聊呢,都没办法打发时间。你是什么人?能不能给我打些酒来呢?到我这里来,我先给你些酒钱怎么样?”


钱是什么她知道,那些金属片能换来用品与食粮。但是酒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可她不知为何,并不希望说话的人知道这一点。女孩试着清了清嗓子,发出了一点沙哑的声音。毕竟上一次说话是好几天前的事了。监护人一直心情不好,她就没有必要出声。


她先发了几个短促的音节,然后用拼凑而成的声音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流血的,是你吗?”


“哎,一开口就问这个,不看一点气氛吗。”那声音光是有一点扫兴,她的心就也揪了起来。可是对方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听声音是个小姑娘呢,害怕得舌头打结吗,可爱啊,闻起来也很……哼嗯……能靠近我一点吗?别怕嘛,来,没事的。”


女孩飞快地摇头,但很快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因此她努力出声说:“我不要。”


“哈哈哈,我也勉强不来你。”银铃般的笑声从黑暗中飞出,摇动水波与苇草,女孩一时间听呆了,连飘荡在水流上不曾散去的血气都要忘记。


“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断了好几根骨头又流了好多血,在养好伤之前可不好随便乱动。好不容易碰到了人,当然会希望能仔细看看呢。”


这句话叫女孩猛然醒来,想起来监护人怒发冲冠时的脸,这才开始后怕。加上她已经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再不回去更不会碰上好脸色。她小小地向后退了一步,但又有点踌躇,因为这个人听起来需要帮助。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感官十分敏锐,急忙对她说:“别走啊!再聊一会嘛。无聊可不是假话。”


她咬咬牙,从裙兜里拿出了两枚枇杷,往洞穴里一扔,努力大声道:“我不能和人说话的。我应当走了。我不能和你见面。”


扑通两声水响传来,没见果实再从山洞里流出来。女孩手上准头很好。但她也不清楚对方具体是在哪里,只希望落脚处能离那人近一点,好歹能解一解饥渴。她怕对方还要留她,像是宣告一般又说了一声:“我走了!”


可是那个声音并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仍然缠着她向后退的脚步向上攀爬:“小妹妹,为什么不能和人说话呢?是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吗?你看我们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都说袖口偶合也是他生有缘,我预感我们以后还会相处很久,不用把我当陌生人的。”


这叫她困扰极了。从未和人有过正常交流的她并不明白这时候该怎么做,本能和监护人的教训都催促她不要去理会,可是顺从他人的惯性又叫她忍不住觉得继续听一听也没什么不好。她低下头,看到了在自己裙兜里滚动碰撞的小小浆果们,用手一拨就又轱辘轱辘地滚起来,可是怎么滚也滚不出去。


“还是说有人叮嘱你不能和人说话?那更没问题了,因为我并不是人嘛。”


洞穴里的东西再度笑了起来,那笑声真的很清脆,落在青苔上似乎都能砸碎,听上去比水花还要晶莹,把她从头淋湿到了脚。笑完后,那个声音意味深长地提议:“小妹妹,我们都不是人,要不要来当好朋友呢?”


女孩拔腿就跑。起头的两步腿软得跌跌撞撞,两颗赤红的果实掉了出来,被一脚踩成了红色的浆水。


归去的山路上她摔了好几跤,这可是她从没有过的失态。最终她满身雨后的泥浆,捧着被压坏了大半的浆果,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她与监护人栖身的小庵里。果不其然,她迎来了责骂。但一如往常地沐浴在监护人的烦躁里,女孩却第一次意识到了包围她的监护人的情绪不是全世界。在这小小的世界之外,存在着叫人颤抖、恐惧,绝不能接触的东西。那个晚上,她仔细反刍咀嚼着今日听来的话语,努力去理解其中的意思。可是那太难解了,是一个她尚无能为力的谜。一直到半夜下起了雨,她才吊着一颗不安又无措的心昏昏睡去。


这就是异常在她的“平常”之中第一次出现。缘穿过了第一道锁口,初具死结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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