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時辰已到。
告白,期待已久的一刻總是來得突然。
「我喜歡你。」
鼓譟,心跳補償漏掉的那一拍失控的加速行駛。逢田梨香子口乾舌燥、呼吸急促、腦袋一片空白。
這時,她願意相信眼神有力量──褐黃晶亮通透的眼神拉扯著理智,陷入名為小宮有紗的海洋無法自拔。
背後緊貼牆壁冰涼觸感,梨香子前方受到壁咚、抬下巴的雙重夾擊,無法如往常倒退一步鞠躬敬禮,只能就地說:「對不起。」
「No, not, don't! 你說什麼!我不管我不管你答太快了,沒聽到沒聽到!啊哇哇哇~~~~~」
一如往常拒絕的慘叫迴盪耳際,有紗無法接受般來回拍打耳朵的顏藝跟她平時嚴肅冷酷的冰山美人形象成強烈對比。
螃蟹走路,梨香子離開對方手長腳長的壁咚範圍,腿一軟咚地癱軟在地,長年披掛、快拖到地板的白袍充當緩衝墊,減少膝蓋磨擦地面的痛苦。
她一直以為被告白次數手指數不出來,心早已麻木,注射被告白疫苗產生無感抗體。不會如初次被告白般新鮮、熱騰騰燒燙燙,成為容易正中圈套的待宰小羔羊。
這番言論並不是表明梨香子是情場老手,她只是被同一個人連續告白好幾次,然後又連續拒絕同一個人好幾次。如此行徑真可堪稱為渣……渣?對,渣女──冷酷無情逢田姐。那位對象,「同一個人」也就是我們可憐的犧牲者──崩潰慘叫小宮君。
實際上,兩人看似錯綜複雜的關係,也真的不如表面看來如此簡單。
「小宮さん呼……你的演、演技似乎越來越好了……」
話語勉強從喉嚨擠出舌尖,苦悶壓迫著胸腔。
一切都是演戲,小宮さん只是在練習演戲而已。
──是的,一切都是演戲。
一直以來,梨香子是這麼說服自己的,第一次是這樣、最後一次也一樣。
初次告白發生於日曆少掉一半,大約四個月,酷熱的夏天。
清晨,梨香子雨女屬性正常發揮,陰雨綿綿緩衝連日聚集陽光烈焰、被打中肯定會馬上失去戰鬥能力的暑氣。
幸虧學校一個禮拜前就放了名為summer vacation,換句話說就是暑假的福音。學生們並不需要舉著完全無用武之地,照樣會淋濕皮鞋、打溼裙子的傘趕著上學,還要擔驚受怕全身濕透透,完全可以窩在家裡睡飽飽或是在海邊啊哈哈,你追我啊我追你唷享受青春卻完全不在意全身濕透透,真奇怪。
然而,早上在家門前平地摔的梨香子現在撐著大傘,只差沒有叼著麵包趕上課。
「要遲到了、要遲到了!」
放暑假的學生代指大部分人,而平時課業不認真學習的學生就會在這個時候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遭受名為登登登──「暑期輔導課程~」的懲罰遊戲。
理所當然,學生們怨聲載道。到此,並不是說明梨香子是一名適合紅領巾、穿灰領白底灰裙水手服的女子高中生,儘管她年輕嬌小的身軀、姣好溫婉的面容完全適合cosplay這類型角色在音樂室練習彈鋼琴,學校內潛伏各式各樣的梨黑組織肯定會樂見其成。
如果要認真形容她──早就是兩倍JK了,脫離JK極限值接近無限大,但四捨五入三十歲也只會更可愛的阿姨。
披肩微卷、稍微染紅秀髮的梨香子深深給人溫柔、鄰家少女氣質,水藍色上衣搭配白色薄紗長裙。薄紗下若隱若現的肩膀曲線會讓白袍差點拖地,意外有點工口、授課名稱也很工口,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保健體育老師。
話又說回來,穿著透肩薄紗長裙給人工口印象的梨香子常常會被學生會風紀委員故意檢舉,那完全不理性的舉發中充滿了學生對年輕教師的慾望──「愛她就是要黑她」視線。
「你們是來討罵的嗎?哼原來你們是這樣的抖M嘛……原來是個M啊我知道。」
撂下不帶髒字的耿直話語之後,遭受斥責的學生會歡欣鼓舞,認為受到表揚。整天呈現呆傻笨蠢,魂不附體還以此為榮的精神狀態……整間學校就是充斥這樣許多的抖M。
梨香子今天是來上輔導課的。講到舉發,大家也意識到了風紀委員根本不能舉發教師。硬要說反而是老師想舉發學校,畢竟輔導不認真學習學生的老師也是懲罰遊戲關卡NPC兼GM集於一身的受害人……不,是關主。放假期間被召喚,自然是心不甘情不願,情緒低落到極點。
放假心情被打壞的兩造人馬殺氣騰騰聚集名為課室的狹窄空間──老師告訴自己為了生活領薪水要忍耐,學生告訴自己為了學業升年級要堅持。數學、古文、理科、英文、社會,各科懲罰遊戲關卡帶來的睏倦乏與炎熱四重奏攻勢下,教室會多麼和諧歡樂可想而知。
經歷一整天英文輔導課,梨香子只想趕快離開學校,不管五點還高掛天空不打算打卡的太陽,她收拾包包準備下班。
「老師,逢田老師~」
略為疲累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叫住梨香子。她轉頭就以2.0視力捕捉到一名超適合綠領巾,穿灰領白底灰裙水手服的女子高中生小跑步過來。
「老師您也來接受輔導的嗎?」
「是啊是啊,我從以前開始就不太喜歡上學,常常逃學被媽媽抓回去上課呢哈哈哈,數學、古文、理科、社會這些都不擅長,只有英文勉強靠小時候住美國的語感來答題……嗯,感覺這句唸起來最順呢,就決定是你了!……才通過的。」
問題發言自爆完畢,結束這回合。梨香子驚覺不對。或許是兩人一個頭的身高差,陷入被拷問的錯覺。
「你讓我說什麼啦小宮さん,你逢田姐當然是來輔導學生的啊!」
「是是是,理所當然我逢田姐當然會說英文吧?」
「呃……Hello、Hello~」
「Hello個頭啊!」
颯爽飄逸黑髮,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美麗臉龐,深深給人風紀委員嚴肅形象,感覺就會把工口梨抓起來懟的學生是小宮有紗。儘管她不能抓老師,但是懟人倒是很可以。
梨香子也習慣了,無奈地發揮教育愛輕咳幾聲。
「總之我就是來代課的。小宮さん你來幹嘛……該不會只是來懟我的吧。」
我不是我沒有。有紗趕蚊子般猛力揮手,「不是不是,逢田老師您要回家了嗎?」
「嗯怎麼了嗎?」
敬語,每次有紗說敬語就有一股不好(開懟)的預感襲來,但是身為老師還是要發揮快揮發的教育愛耐心聽學生說話。
「什麼怎麼了,你不是答應我要來看練習嗎?」
不是開懟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不好的預感成真了,梨香子糾結成吃了酸梅的顏藝。早上平地摔,摔得她一時忙茫盲,忘記戲劇部顧問的責任──視察兩個月後的文化祭彩排。
「你尼、尼逢田姐當然記得啊……」
浦之星學園是濱海地區社團活動興盛的一所普通完全中學,即將迎來隆重的秋日三大祭典。第一個是慣例在賽場上以紅白組為單位廝殺,舉辦眾多水上運動為特色的水水人體育祭;第二個是賺預算、各社團無所不用其極免10%消費稅,採用8%輕減稅率,薄利多銷為期三天三夜盛大的水水人文化祭;第三個理事長還在想。
每年文化祭的重頭戲有三個,第二個就是第二天下午──冠軍俗稱「水姑娘」的選美大賽,以及第三個第三天夜晚告白一定會成功的後夜祭。
放心,這次真的有三個。
什麼,你問第一個是什麼?抱歉失憶了。第一個是第一天早中晚都有豐富劇目,戲劇部的公演。
戲劇部公演並不是單純一個社團賣力揮灑汗水、淚水與口水演出,而是好幾個文化系社團(戲劇部、聲樂部、舞蹈部等)在文化祭時聯合辦的三場劇。
不是逢田姐自賣自誇,她擔任顧問的戲劇部從出生到墳墓各有擁護者。晨間劇是幼兒劇、午間劇是家庭劇,其中,最受人歡迎的就是夜晚黃金時段的純愛劇。以去年為例,推出小宮有紗主演的幕末武士純愛劇,最後與大魔王伊波杏樹的迴旋踢決鬥大受好評。
……只是,梨香子有個煩惱──戲劇部王牌有紗有兩個缺點。第一個是脫線──只要到關鍵台詞的地方一定會發現其天然呆的特質而出錯。
「沒有我砍得了的人!」
「咦呀~~~」
儘管除了梨香子根本沒有人發現有紗是個天然呆,老是會把「沒有我砍不了的人」說錯,其帥氣的演技,照樣不分男女老幼讓全場陷入悲鳴的海洋無法自拔。
第二個是沒有感情。並非有紗演技不好,而是太過完美對自己要求過高。沒有感情指的是──她反而在最需要感情的愛情劇,情感表現薄弱僵硬。
以前還沒有這類感覺,隨著梨香子被半哄半騙成為戲劇部顧問後,逐漸看出這樣的缺點並在憋著良久之後,拖著疲累身軀口不擇言時對有紗指正。
平時兩人一向是有話直說,但這次令梨香子後來遭受尷尬的一擊。
如果說有紗有兩個缺點。那麼梨香子也有一個缺點,這個缺點還是宇宙無敵大坑,足以顛覆其他缺點的存在──就是自爆,喜歡挖坑給自己跳。
「老師,我、我喜……喜翻你!」
告白那瞬間就是在戲劇部練習完畢後,兩人一起去吃晚餐發生的。
也不知道話題怎麼進行到這裡的,不過就是像平常聊天,談論課程、討論暑假、評論戲劇那樣互相懟來懟去,然後就被告白了是什麼鬼。
筷子喀噹落在桌上,愣住了。反應過來先是心跳補償漏掉的那一拍失控加速行駛,梨香子口乾舌燥、呼吸急促、腦袋一片空白,不知所措、不知所措還是不知所措。
或許這是報復,她腦袋一瞬間冒出想法。或許是練習時自己的指責才讓氣氛如此,「呃、小宮さん……你是演戲吧?嗯是演戲吧。」說服自己般,梨香子語無倫次。
「……您認為我在演戲嗎?」
「要、要不然呢?不要玩弄大人,突然來這招。你是在練習文化祭的台詞吧。」
制服手抖,動搖流溢舌尖無法抑制,於是她減少話語。
「告白投入的感情還不錯,不過關鍵時刻尼尼、你還是把台詞講錯。」
青澀的、羞紅的臉龐升起一絲慍怒,不過一下便消失在有紗疲乏的臉龐中,她深深嘆了口氣,連杯中的咖啡都苦澀了不少。
「玩弄嘛並沒有這個意思……既然認為我在練習,那你可不可以陪我呢?」
「為、為什麼要我陪你練習啊?」
「因為你是戲劇部的顧問,最重要的是您是老師。」
本次晚間黃金時段上演的純愛劇是師生戀,劇本是有紗親自操刀批註,故事架構曲折離奇,給人好劇的預感。這樣突襲教師的自己,也是一種磨練吧?她如此說服自己。
「是嘛……好吧。」
反正只是練習。基本上學生都挺自動自發,顧問單純掛個虛名,陪有紗練習也是梨香子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挖著甜點盤中布丁坑,梨香子賣掉自己,渾然不覺自己做錯了什麼。
「以後我時不時會突襲你,請您好好看著我成長吧……我喜歡你喔,老師~」
「怎麼又告白啦!」手一抖,差點灑翻甜點。
「呵呵就說是突襲了啊……」
不知道是否是很想睡覺,「哈~我們趕快吃完,回家洗洗睡吧。」有紗打著呵欠的眼角暈開了水痕,她抹了抹臉。
被玩弄了。25歲的大人被17歲受人追捧卻至今毫無戀愛經驗的人間寶物青春女子高中生耍得團團轉,一點都不好玩。但教師就是要發揮揮發殆盡的教育愛,只能捨命陪君子了。
「果然只是練習吧……」她喃喃自語。
──我、我喜……喜翻你!
說起來如果撇開劇本,有紗有什麼戀愛經驗呢……她在劇本書寫那句台詞時,心中想的是誰?低頭挖著布丁泥,梨香子忍不住思索。
終歸只是一時興起,一下便成為不起眼的角落生物,消失在心底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