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I
──忘記該如何微笑的時候,夜裡感到寒冷的時候,希望能呼喚我的名字,將這樣的心情託付給我。
──兩手交執相互握攏,這次該我拉緊滑落的妳。
──靜留,原諒妳自己,好嗎?
日後,靜留總說那半年是一篇描述傷痛癒合的序。
每當時節進入秋末,她倆便會選一日至今村先生墓前放上一束白花,只有夏樹知道靜留悠遠沉靜的眸光投向哪段時間的哪個處所。
她們共享一段毀滅與新生的記憶,擁有曾經重來卻無法倒流的過去。
那些不能挽救只可彌補的事仍停留在這兩個女子心中,某一個時刻、某一個地點,過去的影子一閃而逝,靜留的眼睛便會穿透所有,看向一片燃燒的火光及一顆不再存在的紅色星子。
──像是她口中幽幽道來,癒合後仍留下的斑駁瘡疤。
那一年,她倆廿五歲。
離開墓地後,夏樹帶著靜留到那片斷崖,在滿是海水鹹味的風裡對她揭開領口。
一道白痕橫過夏樹頸子左側,淡而細,卻無法忽視。
靜留心疼地撫著那道痊癒許久的傷,夏樹將她環進胸前,像件厚實保暖的大衣般為她擋去海風。
「靜留,這是玖我夏樹人生裡最珍貴的勳章。」
被靜留、被自己撫著時,夏樹會記起刀鋒削過的那一抹痛與寒,也會記起那半年發生過的種種。
「那時,很痛。」
夏樹綠眸裡的認真並非全源自於傷口的疼痛,靜留曉得。
「但若我沒去那一趟,今日就不會和妳一起站在這裡。」
多年前,她們曾痛苦徬徨、淚流不止,也曾留下輕笑綻放的影片與寫真。不論是悲是喜一概囊括,所有的過去點點積累,構成今日的藤乃靜留與玖我夏樹。
喜悅與快樂,一再回味;悲傷與過錯,全盤接受。
「『一起』,懂嗎?靜留。」
──我們都不再是一個人面對黑夜與傷痛。
夏樹的話十分隱晦,靜留卻明白那兩個字代表的所有涵義。
她們將生命託付給彼此,共有對方的一切,未來、現在,也包含過去。
於是靜留又想起那一年秋末,夕陽餘暉裡她偎在夏樹背上立下的眾多願望,以及穿透安全帽而來,夏樹沉悶卻厚實的一聲聲應允。
她微微一笑,紅瞳如當時的夕陽般綺麗無端。
「抱歉吶,夏樹,我太軟弱了。」
「不。」
如同往年一般,夏樹握緊她的手,再次拉她一把。
「別說自己軟弱,讓我擁有堅強的正是妳。」
那名冷豔凝肅的女子低沉嗓音依舊,堅實穩定的手臂滑向她的腰後輕輕攬住,清澈如湖的翡翠色瞳眸定定瞧著靜留,邀請她倚靠自己。
「夏樹……」
近似於嘆息的呼喚,那亞麻髮色的婉約女子低下頭埋入夏樹風衣之內,將舊傷盡數釋放在她懷抱裡。
「別總是一個人想那些事,記得我說過的,我要和妳一起面對。」
「『為了妳為我做的。』」
兩道截然不同的嗓音喃喃念著早已刻入心裡的話,再一次,為從對方身上得到的一切露出感謝的微笑。
※ ※ ※ ※ ※
──我以烏雲及血漬抹下重生後的第一筆色彩,繪了一截漆黑的沉紅荊棘。
──我用天空的藍、朝日的白勾勒新的生命,將櫻色的花瓣與似淚的露水捧在掌心。
──我們一起寫下故事,首頁的音色是深藍如夜的憂鬱大海,也是微微閃爍銀光,等待接納一切的月芒大海。
轉動的時針將一天晴藍曳向瑰麗的橘紅,向晚增強的涼風喚來天際半輪淺白。漸趨低涼的氣溫推著夕陽落入波緩無浪的海平面,夜幕吋吋掩盡風華之地後,時近八點。
晚風灌進尚未換裝新玻璃的走廊,驅散焦味亦帶來風華灣的冷意與水氣,靜留穿越無人的幽暗走廊,才開了門進到寢室便撫上額角輕喘口氣。勞動一天連午休也沒得歇息,此刻身體灌了鉛般沉重,靜留只想歇下來放鬆自己。眼睛甫掃向沙發所在的位置,她便為那裡的空無一物呆愣住,回神才想起執行部以其毀損過巨將沙發處理掉了。
幸好,桌子還在。
靜留曲腿坐下往桌面一伏,疲憊立即往全身擴散蔓延,手臂枕著的桌面以它穩定的支撐一點一滴吸收不斷湧出的勞累感,寢室的主人忍不住溢出一聲舒服的微小嘆息。那雙沉紅的瞳眸半斂著,視線投向壁上的煙燻痕跡久久不動,彷彿走了神。良久,眼瞼微眨,這位學生會長的眉漸漸蹙起。
內線電話響起時,沉浸在思緒中的靜留微微一驚。
「夏樹要來住……我這是一張……雙人床唷。」
既是提醒,也是警告,隔著話筒對夏樹如此說話時,靜留內心五味雜陳。不可否認地,小心翼翼的言語之下既想夏樹拒絕,也藏著矛盾的期待,電話那端一時的沉默反讓她鬆了口氣。
「還是……夏樹找鴇羽同學……問問……」
關懷地說著對她而言最適宜的去處,握著話筒的手指卻不自覺捏緊了。
──令人嫉妒的……朋友的關係。單純的朋友……
『不。』
被否決了。
話語讓話筒篩過,夏樹低凝的嗓音顯得比平常模糊,儘管靜留幻想著或許會聽見,她的話出口後卻沒有半點猶豫與遲滯。
『不用了,我的食物會被那個無底胃袋吃光。抱歉啊,靜留,妳家沙發借我躺幾天,我會儘快處理好房子的事情。』
穩定而順暢的聲音不斷傳入耳裡,靜留微微怔了。這一日的忙碌快速在腦海中閃過,夏樹看向她的視線總是思索與期望解答,自己卻只能回以微笑掩飾的不安。
──沒有……被討厭嗎?
回過神時,她已答應夏樹了。
掛斷電話後,靜留的手按在話筒上許久未曾移動,眉眼間的遲疑緩緩轉為酸澀,身體的疲累竟似滲入心裡。
──為何不拒絕夏樹?……藤乃靜留,妳還懷抱著夢的碎片不願扔棄嗎……
四下無人,不需要她最擅長的掩飾,靜留銜著悲哀默默收拾本已不甚雜亂的小客廳與寢室。
「夏樹……妳到底是……怎麼想的?」
目光落在寢室內的雙人床時,靜留內心的無奈化為疑問溜出口,回應她的只有一如往常冷風吹簾的沙沙輕響。
滴答、滴答。
裂痕自左而右橫過壁鐘的玻璃表面,在象牙白的鍾面上落下一道淡淡線影。長短針在無聲的涼意中跨過大半圈刻度,門鈴響起時,指針指向八點卅八分。
接過夏樹簡單的行李時兩人指梢輕碰在一起,靜留花了些力氣抑制想抽開手的膽怯與衝動,無暇顧及瞳裡洩漏的情緒。
捕捉到夏樹一瞬間的怔愣,靜留半斂下眼。
──夏樹,只需要妳,我只需要妳的寬恕。
──這世界如何看待我都無所謂,只有夏樹妳的喜怒哀樂才具備意義。
──但是,我……
靜留臉上浮漾微笑,夏樹卻像是察覺她心底的僵硬般,翡翠般純粹的眼摻入疑惑的雜質。交錯的視線彷彿無聲的交談,靜留突然解讀不來夏樹眼神下的真意。她知道,這短暫對話看似交流,卻無交集。
平行的無聲對話只持續一瞬間,察覺窗邊來的冷風,夏樹回過頭去,訝然問起為何那窗沒有玻璃,僅以成排膠帶勉強抵擋秋夜寒涼。
望著熟悉的湛藍背影,她泛起茶般澀中帶甘的笑,在夏樹轉回身時再次穿戴起屬於藤乃靜留的溫柔與嫻雅,若無其事解釋著。
──跟以前一樣……是嗎?
對執行部草率的補救措施感到意外,夏樹沉眉思索著似乎走了神,靜留輕聲一喚。
「夏樹累了吧?要不要先洗澡?」
「唔,那個不急…只是……」
平常的對話持續進行。
這一天,HiME們像是要證明惡夢一場的祭典已逝去般比平常更像平常地過著。蓬勃的朝氣與笑容閃耀重新擁有未來的光輝,曾因己而殞命的遙像從前那樣藤乃長藤乃短呼喝著她,眼前的夏樹也隨口談論破碎的窗、懷藏一點心思,臉色微紅斷續地說著話……
難道,只有自己留在那場殘酷的噩夢裡嗎?死去時擴及全身的劇痛、緊擁的幸福感、倏然而溫甜的吻、充滿痛與苦的對決、無情的屠殺,以及──那星月皆隱的罪惡之夜……
發生過的種種陡地鮮明起來,深刻的恐懼隨之湧上,靜留勉強維持著夏樹見慣的柔雅,對她的欲言又止卻也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只喚了聲她的名字,「怎麼了」三字卻止於唇邊,一顆心也提到喉頭。此時此刻只有她倆,萬一……靜留沒有把握,當夏樹談起那一夜時她能否坦然面對。但……
「我餓了,很想吃些熱騰騰的東西……」
確實地,靜留再次怔愣了。她鬆下一口氣,輕輕笑出聲來。
──總是……讓人意外連連的夏樹啊……
『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
我能夠……不,請讓我繼續相信那句話吧,讓這近似於一切崩壞前的時刻能持續下去……
在心底如此說服自己的靜留慢慢收束被悲傷與遲疑侵蝕的思緒,總之,走一步算一步吧,這一夜……
簡單煮上一鍋牛奶蔬菜湯,靜留輕嚐幾口暖了冷乏一天的胃,舒緩自體內漫向四肢,她忽地懷念起芬芳的茶香味。明明昨日才喝過一杯以回憶沏下的茶,卻彷彿好久好久未能浸潤在那縹緲放鬆的氣氛裡了,她起身替自己泡杯茶。淺淺啜著清澄的茶湯,氤氳霧氣裡淡香浮動,紛亂的心緒亦緩緩沉澱平靜。安適的淡淡微笑泛上靜留唇角,看著對面一口一口小心喝湯的夏樹,也不再是先前的悲愁。
重生,這令人苦惱又安慰的字眼。
曾做過的事雖無法再重來,HiME們卻再度擁有未來,還能夠這樣看見夏樹,能繼續喜歡著她,仍舊是件好事不是嗎?
在那紅楓亂舞的庭院裡亮出所有底牌後,本以為世界自此垮毀,怎料在教堂裡夏樹卻說了那樣的話,做了兩人一同赴死的決定。夏樹自承不能回應她的感情,但又說了喜歡,重生後更對哭泣的自己說一切都已過去。
那麼,夏樹是想回復到以前的關係吧?……可……又是哪個時間、哪一段關係……
看著眼前平靜如常的夏樹,解析不出答案的靜留無所適從,她舉杯至唇一傾,將無聲的嘆息隱沒在溫熱的茶湯裡。
只能等待了。她甚至連兩人間該有的距離都拿不準遠近。
試探著叮嚀夏樹收拾行李與洗澡,那孩子不自覺流露的溫柔讓她心頭一暖,兩人間的氣氛卻凝滯矜持與不自然。夏樹背對她在寢室裡整理衣物時,一抹苦笑在靜留眼底閃逝。
──不只是她,夏樹也努力摸索著最適合她倆當下的距離呢……
然而,站在寢室那張唯一的床邊,靜留心中的忐忑加重了。
浴室裡傳出水聲,靜留默默走至窗邊,希望秋末的涼意能如初春那夜般,讓自己重新尋得與夏樹間最適切的距離。遠方風華灣在皎潔的月下映著片碎波光,靜留抬頭望去,半輪白落入眼裡,她為紅色兇星的失蹤感到一陣不習慣。
再過不久,就滿十八歲了呢。自出生始這顆星便伴著自己,儘管是一切罪惡與悲傷的始源,那一瞬靜留卻為失去媛星的白月感到些許寂寞。
如果沒有媛星,如果不是身為HiME,她能碰上夏樹嗎?
經歷祭典的洗禮,每個HiME都被迫面對翻轉的日常以及內心深處最赤裸的自己,而今災禍已過,明知無濟於事,靜留也忍不住思考起如果與時光倒流的千古迷思。
若是媛星與遇見夏樹畫上等號,不管再重來幾次,她仍會選擇身為HiME的那一條路。
實在是太傻了啊……忍不住斥責無可救藥的自己。人說平常無病無痛的人一害起病便沉重異常,平素情感淡漠的她也是吧?患了這愛上夏樹的病,幾乎令世界也陪葬,若能選擇竟還是不想脫身,這數年的壓抑與痛苦嚐不夠嗎?靜留抿了唇自嘲一笑,輕如嘆息。
儘管如此,她仍不後悔。感情若能輕易分清對錯、一刀兩斷,世間的煩惱便能減去大半吧?靜留的笑再度酸澀,半晌,卻化為明確的沉痛。
──若說一路走來有什麼事令她後悔,也只有那一夜了。
夏樹說一切都過去了,那時的眼神也是貨真價實的寬恕,但……她怎可能輕描淡寫依著夏樹的話將那不堪的事拋諸腦後?
濃厚的愧疚在心裡翻騰,靜留忘了秋夜的冷涼,亦不知何時夏樹已出了浴室走到自己身後。
「靜留。」
一聲呼喚撞入耳裡,手同時被拉住。靜留稍稍一震,回首只見夏樹略現擔憂看著自己。
不自覺脫口就是道歉了。
──為的不是沒聽見她的呼喚,而是心裡重重纏繞的罪惡。
突兀的道歉與解釋讓那翠眸摻了些許困惑,她應一聲又叮嚀靜留天涼衣薄。靜留察覺夏樹牽握的力道加強,沐浴後的溫熱與溼意自掌心裡陣陣傳來。
驀地,內疚濤然來襲。
靜留抽出手示意乾淨的毛巾擱在床上,轉身閃過夏樹直視的目光。
「夏樹若睏了就先睡吧。」
匆匆留下一句話,靜留幾乎像是躲避般逃入浴室。
衣服一卸落,靜留立刻扭開蓮蓬頭,大量溫熱的水自頭頂沖下,她一手扭著開關,一手緊環自己,在水瀑下垂首佇立良久。
「夏樹……」
近似氣音的呢喃被水聲吞沒,靜留的手自開關滑脫,她蹲下身去將頭埋入雙膝之間,任由狂亂的水不斷拍打赤裸的背脊,靜待沖刷的麻痛將橫亙心頭的內疚逐步替換……
直到能再度揚起平常的微笑,她才擦著髮走出浴室。
夏樹坐在床畔,彷彿等待著似地,靜留一開門便迎上她的視線。果真在意料之中,那幾近逃走的行為夏樹不可能釋懷,靜留微微一笑,卻又暗自嘆氣。
「靜留,妳家的沙發呢?」
──這孩子,現在才發現沙發失蹤?
夏樹尷尬地搔著臉,噗哧一聲,靜留再次因意外而忍俊不住。
夏樹瞪她一眼,見她髮梢淌水仍站著不動,起身就把人拉來,遞過吹風機。
「別一直呆著笑,先把頭髮吹乾吧。」
任由夏樹將她推上床畔坐著,靜留平著眉吹髮,水滴才墜在浴衣上暈開兩三點沉紫濕痕,她便做好決定。吹風機的聲音一落下,夏樹即刻又問起沙發的去向,靜留攏著仍有些溼熱的髮,微帶歉意解釋沙發已被執行部搬走扔棄了。夏樹一愕,隨口抱怨幾聲,邊收著吹風機邊探看寢室各個角落。
「靜留,妳這有睡袋嗎?我今晚睡哪才好?」
靜留一歛長睫,垂落的手捏按床巾,平整的白起了微浪。
──果然……同床這件事,夏樹還是會困擾吧?所以……
沉默只維持短短一瞬,靜留的聲音變得極輕,幾如氣流般稀微。
「夏樹,我這沒有睡袋……」
夏樹聞言轉過身來,燈光下的她臉龐上只有微量的難為情,遲疑半秒後,夏樹卻說了讓靜留訝異的要求。
「靜留,妳說過把這當自己家的。那我就不客氣了,跟妳借半張床睡。」
看著她神色裡流露的稀淡彆扭,靜留立即開口。
「夏樹,我可以打地舖。」
夏樹眉一皺,露出「別開玩笑」的表情。
「靜留,這是妳家,哪有我來借宿還讓妳打地舖的道理?」
「無妨……我不介意。」
夏樹挑起眉瞪著她一語不發,靜留毫不閃避直直回視。
──夏樹,沒必要勉強妳自己。
──不習慣與人有太多肢體接觸的不是嗎?何況是……
──何況是……與我……同床……
互不妥協的堅持在交流的眼神間攻防,宛如夏樹初二那年生日她倆在停車場隔著重型機車的對峙,不同的是這次靜留並不打算退讓。平素她總依著夏樹,今夜卻不能……
──再讓自己有任何踰矩的可能。
靜留不見讓步的決意惹來夏樹的不滿,她知道靜留不願與她同睡一床卻不明白為什麼,又是困惑又是不准靜留這般虧待自己,夏樹踏上一步簡單明瞭問出口。
「靜留,妳在怕什麼?」
立即地,靜留別過臉去。
──輸了。無話可說,心底的情緒真的是畏懼。
簡短而震撼的一句話,妳一貫率直坦然的目光撞得我不得不撤開視線。
「靜留,妳怕我?」
「我沒有……真的……」
夏樹,妳是真的不懂還是存心逼迫我?
我怕的……是失控過的自己啊……
「沒有?」
別再靠過來了……別再……逼問我好嗎……
「夏樹,我…沒有害怕……」
妳退去了,帶著得到回覆的安心表情,自顧自走向大燈開關。再一次出聲想堅持我的決定,飄浮的話卻微弱地幾近懇求,妳理都不理……
夏樹,不要縱容我靠妳這麼近……
──燈,毫不留情地暗下了。
妳像伺機的豹,在黑暗中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心底的慌亂愈加劇烈,那一夜星月皆隱,正是這相似的一片黑暗促使我對妳……對妳……
──夏樹的膝跪上床舖,靜留一震,起身就要逃開,卻被她一把抓住。
哀嘆幾乎衝口而出,我緊閉起眼,一片鮮明的剪影在腦海猛然刷過,想逃卻不能逃,夏樹妳抓得我……好痛……
「靜留,我們都累了一天……不,不止一天了。不想睡的話,我陪妳聊天,聊整夜也無妨。我在這,妳有什麼想問的、想講的就講,沒必要這樣悶著……」
苦澀在唇邊蔓延,夏樹妳……什麼都不懂……
我如何說得出口……
我愛妳,夏樹。
這三個字怎麼說都不夠,重生之後,那情感未曾消退半分,而妳突然要求借住……
我如何說得出口,我怕我再次傷害妳,卻又克制不了想見妳、想在妳身邊的念頭?明知那是艱難拉鋸的挑戰仍應承下來,那句「我這只有雙人床」是試探,也是隱隱對妳的嚇阻,妳卻……
夏樹,時而敏銳,時而遲鈍,這樣的妳總是令我意外、令我窮於面對啊。
放棄抵抗時妳鬆了口氣,想是室內一片黑讓妳瞧不明我無力掩飾的悲與苦吧。一起躺下後,我絲毫無法入睡……
我無法不去想像妳如何看待那罪惡的一夜以及我泣血青慘的告白。
妳說『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那一瞬間我確實安下心,但發生過的事情絕不可能消失,每瞧見妳一次,媛星祭的回憶便回捲一分。黑夜令人孤單不安,而此刻妳我共處一室,妳毫無防備躺在我身側。
忍不住在心中悲哀笑著,媛星祭之後,興許只有我是如此痛苦吧。
我……
突然地,妳伸手握了我。
若有所悟的清朗眼神直射而來,妳漾起柔和的笑。
我無力思量妳想通了什麼,只是怔怔地瞧妳一句接一句思索著謹慎安慰我。
太過溫柔了哪,夏樹。
聽著妳努力安撫我心底的惶然與不安,想盡字句欲驅散困擾我的恐懼,更像是要幫助我穩定般,緊握的手持續釋出擔憂與暖意……我閉起眼,無聲喟嘆。
夏樹,我喜歡妳,好喜歡、好喜歡妳。
善良而溫柔的夏樹。怕冷的妳掌心裡傳來不可思議的暖和溫度,低凝又慎重的嗓音一聲又一聲,平穩而富有規律地緩和了我的畏怯。
「要是妳睡不好,我也會睡不好。所以……」
呵,認真卻又笨拙的夏樹啊。
輕輕制止妳再繼續安慰我。夠了,夏樹,夠了……
對不起,夏樹。
真的是……險些忘卻當初喜歡上妳的心情了。
自庭園見面始,疼惜與好奇便將一個孤單卻倔強的怒眼孩子烙進我心底,最初只是想默默地守護著妳、看著妳放下防備一臉平靜便心滿意足;漸漸地,想知道妳在追求什麼,想替這樣的妳做點事,想知曉妳眉頭為何總是緊鎖,想深入……認識妳更多……
迫切希望能知曉妳的事,一日比一日更強烈的希冀,最終化成不可告人的異常情感。
喜歡妳,卻必須禁止自己靠妳太近;想了解妳,卻只能死命抑制,又無力地陷得更深;深愛著妳,渴望理解妳也渴望被接受,卻明明白白知道那不過是個甜美的夢想……
「夏樹,我喜歡妳。」──奢望被察覺而接受,也深怕被察覺而排拒。
接近與遏制,盼望與恐懼;在妳背後放任愛慕橫流,於妳面前違背本心精巧笑著。最原始的心意在不斷拉扯間……逐步扭曲了…………
因為是妳唯一能安心相處的人,是妳會敞開心胸的對象,懷著畏懼,也懷著一點點希望待在妳身邊。
走得越近,越知道夢終歸是夢;接近不了的,只會更想獲得。
無止盡的矛盾輪迴往復,那一夜終於選擇最不堪的方式貼近妳。落淚之後,我便曉得妳離我已無比遙遠了……那庭院裡,妳揮開我的手一臉驚愕,坐實我崩毀的一切。
但是,再次見面時妳對我露出痛苦卻了悟的微笑,在頹壞的教堂裡說很高興我喜歡著妳,重生的朝陽下妳站在遙面前維護我。而現在,妳不排斥與我同床,甚至握著我的手。
夏樹……
妳會再次接納那個只想默默守護著妳的藤乃靜留嗎……
我可以……繼續喜歡著妳嗎?
──靜留眸光顫閃,怯怯握緊夏樹的手。
「靜留?」
沒有抽開,那手靜靜維持原有的握持力度,夏樹偏過頭來,出聲探問。
靜留笑了,是個瞬間顯得陌生,細看卻又熟悉的微笑。夏樹微微一愣,辨明後內心湧起一陣懷念。
「夏樹,不用擔心……」
靜留淺淺笑著,低喃的京都腔在夜裡彷彿一首柔軟的催眠曲。那對溫亮的紅色眼睛稍稍瞇起,帶笑解釋她只是有些不適應與緊張。
夏樹鬆了口氣,索性側過身來面對著她,仍有些不放心地再度牽住靜留,催促她睡覺。靜留聽話闔起眼,唇邊笑意依然未消。
「夏樹,晚安。」
夏樹應了一聲,嘴角向上彎起。
──有多久沒見她這樣笑了?
──彷彿是……那年在草坪上,以精準的距離關懷她、對她微笑的那位靜留。
指針的走動聲在沉謐夜色裡迴盪,夏樹拉緊被子抵禦窗外滲入的寒意,才閉上眼沒多久,掌裡靜留的手忽地一動。
「夏樹。」
「嗯?」
「……妳討厭我嗎?」
夏樹倏然睜眼,微量的光照不明靜留五官輪廓,她卻攫著一對清醒而深紅莫測的眸,語聲幽幽猶在耳際。語調裡沒有尋求未知答案的不安,此刻的靜留更像是希望獲得確認,夏樹理了理思緒,認真而毫無猶疑地一字一字將話說出口。
「從來沒有。相反的,我一直……」
嗓音因羞澀而變輕,夏樹牽執的手力道卻加重幾分。
「我……一直很感謝妳……因為有妳,我才能是現在的自己。我……」
因靦腆而緩慢停頓的句子讓那一瞬間的暖意中斷了。靜留豎指一點夏樹的唇,極輕極微,極迅速退去。
「別說,夏樹,夠了。……我明白……」
「靜留?」
隱隱瞧見一抹美麗卻朦朧的淡笑,夏樹尚來不及讀懂,靜留已閉上眼弭平唇線,讓深夜的影子掩去所有情緒。
「晚安,夏樹。」
「唔…嗯……晚安。」
靜留就這樣睡著了。
蒼白月華透入膠封的窗,析出條條薄削的影,落了一室清冷。好半晌,夏樹只是盯著她,毫無睡意。睡去的靜留肩膀隨著呼吸緩緩起伏,夏樹蹙眉凝視著面前安穩的睡顏,片刻後卻揚起眉,笑意一閃而逝。她閉上眼睛,亦任意識逐漸遠離。
※ ※ ※ ※ ※
月漸偏西,靜留因手裡扯動的力道醒了過來。
身旁沉睡的她皺著眉縮起肩,靜留手一動便察覺相牽的指梢與掌心傳來受寒的涼意。靜留將被子拉過蓋住兩人的手,微一思考後,另隻手亦移了過來,覆上夏樹的手輕柔摩挲。
熟睡的她無意識嗯了一聲,靜留淺淺微笑,將那漸暖的手拉來胸前,也如夏樹一般蜷著再度睡著了。
──謝謝妳,夏樹。
──我不會再忘記此刻的心情,不會再讓這分心意失控,妳的不排斥是一道勒馬的韁繩,將我拉回最初的起點。
──夏樹,我想一直、一直喜歡著妳,想再次成為見著妳平靜的微笑便愉快滿足的藤乃靜留。
──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 ※ ※ ※ ※
睜開眼的時候,夏樹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的床舖附近並沒有滿是膠帶的破爛窗戶,枕頭被褥間也無這股熟悉的淡淡香氣。
──真是……什麼怪夢?竟夢到睡在靜留床上……
──還有煎蛋的聲音和味道呢……
夏樹猛然彈起,睜大眼環顧晨光明亮的四週,脫口咦了一聲。
鍋鏟互擊的聲音停下了,夏樹抱住懷裡跌落的枕頭,愣愣聽著細微的走路聲響慢慢接近……
──寢室的門簾被掀開,那個人真的探出頭來。
「夏樹?」
亞麻色的髮絲,豔紅的瞳眸,以及精緻典雅的眉目,靜留隨意將頭髮挽成髻,腰圍圍裙出現在門邊喚著她。
「靜…靜留?妳怎麼……」
夏樹噤了聲,一句「妳怎麼在這」胎死腹中,她終於想起自昨夜起便至靜留寢室借宿的事。見她臉色古怪,靜留噙著一抹笑,眼睛微微瞇起。
「夏樹還不起床?早餐要涼掉了呢。還是說……夏樹在懷疑誰趁半夜把妳搬到我家來了?」
夏樹臉一臊,隨手拋掉懷裡的枕頭下了床。
「我才沒那樣想!」
「啊啊,人家的枕頭……」
一聲悲傷的嘆息溜出口,夏樹愕然瞧著靜留快步進了寢室,將被扔棄的可憐枕頭擺回原位,轉過頭來一臉埋怨。
「夏樹好過份。」
「啊?」
「用完即丟,把人家當成什麼了……」
剛睡醒腦袋還有些遲滯,夏樹招架不住靜留的語帶雙關,漲紅了臉拙劣反駁。
「在、在說什麼啊!……妳的枕頭怎會被我抱著?」
靜留突地臉一紅,不吭一聲走了出去。
自剛剛開始,靜留便一直維持沉默,彷彿投入所有注意力似地吃著屬於自己的那份早餐。
「喂,靜留。」
盤腿坐在桌邊,夏樹咬著沾了美乃滋的麵包,忍不住又喚了桌子對面的那個人。她十分在意適才那個未得到解答的問題,以及……靜留頰上一閃而逝的微暈。
「夏樹要喝牛奶嗎?」
靜留逕自起身,往冰箱走去。
「喔……好。」
望著那無疑是閃躲開去的人,夏樹細長的眉高高挑起。靜留端著茶與牛奶回來,夏樹接過杯子含了口冰涼的牛奶在嘴裡正思忖著要再度詢問,靜留啜了啜茶,半斂著眉眼悠悠出聲。
「夏樹想問枕頭的事?」
出乎意料地,靜留竟主動提起,她揚著眉點點頭。
「先吞下去我再說吧?」
夏樹瞪著她,滿眼拒絕及不准顧左右而言他的執拗,靜留嘆氣的模樣十足無奈,手也往面紙盒伸去。
「那個枕頭……是代替我被妳抱住的。」
夏樹立刻被嘴裡的牛奶噎到,開始咳嗽了。靜留撫著臉苦笑,貼心地遞上擦拭用的面紙。
──這傢伙,故意的!
夏樹摀著嘴低咳,眼前那個人的笑容怎看都稱不上良善,不過,剛剛靜留說的話……
「妳…咳……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靜留露出困擾的表情,微帶嗔怨掃了夏樹一眼。
「夏樹不知道自己睡覺的習慣嗎?」
「我?我有什麼習慣?」
「也許是喜歡抱著抱枕睡,還是……抱著人睡……」
靜留話聲低了下去,瞅著她的眼神像是受傷的小動物,夏樹愕得傻了。
「我……」
總算在最後一刻咬住牙關,那句「我抱著妳睡覺」的曖昧話只停留在嘴巴裡,僅僅讓夏樹通紅了臉。
「抱…抱歉……靜留,我不知道……對不起……」
見夏樹期期艾艾說不好話,靜留咯咯淺笑,舒展開的眉眼一派毫不在意。
「我可以讓夏樹抱著睡喔,喜歡的話。」
臉頰的熱度直衝進腦裡,夏樹又羞又窘慌忙拒絕。
「說、說這什麼話!我……才不是……不對,抱歉……我……」
語無倫次說著話,夏樹一抬起頭,看見靜留笑彎的眼裡閃著久違的戲謔時便怔住了。
──回來了,那個靜留。
──眼前的她不再愁絕淒苦,已拾回那壞心眼卻晴朗的笑顏。
「夏樹?」
夏樹的目光驀地柔了,唇角因寬慰而勾起。
──昨夜纖弱悲沉的靜留,宛如幻夢般消失了。
「……好害羞,夏樹一直這樣看著人。」
微笑立刻僵硬,夏樹怒得甩開眼,一把抓起杯子灌下牛奶,耳際又傳來靜留細細的笑聲,卻不再鬧她了。
※ ※ ※ ※ ※
推開宿舍入口的雙扇玻璃門,夏樹踩上一地明亮陽光,一聲粗啞噪啼橫過頭頂。
她循聲望去,有隻迷途的純白海鷗正攤開寬大的翅膀,從宿舍所在的山坡上畫出漂亮的拋物線投向遠處的風華灣,牠的同類全在遠方海面滑翔,彷彿一群於湛藍與亮藍之間迅速飄動的碎雲。
「天氣真好。」
靜留抬手放在眉上,陰影下的眼微微瞇起。夏樹應了一聲,與她一同沿著步道走向充作臨時學生會室的高等部教室。兩人一路到了庭園,除她倆外竟沒瞧見半個人影,夏樹一問,才知曾遭火舌肆虐的女子宿舍只餘西半棟堪用,目前僅有幾位協助救災的HiME住著。
「……市區機能雖未喪失,學生們也陸續回流,但校舍和其他設施毀掉一半,第三學期還不確定能否正常上課。」
靜留淡淡說著話,夏樹的視線不覺往教堂的方向投去。
教堂左近的花圃圍起白色的塑膠繩,翻濺開的土壤和著破碎的粉白花瓣與綠葉斷梗,仔細辨認還看得出學園封鎖時戰車鏈帶碾壓的痕跡。在兩人決鬥中半燬的教堂已被修建用的鷹架與布棚遮蔽,只餘斷裂的十字架突兀地伸出布棚探入天空,金屬表面灼烙火燒後的烏黑。
夏樹細長的黑眉一軒,將眼抬得更高。──大片又高又廣的蔚藍色立即盈滿視野,深得幾乎能納入曾經遍布此地的悲傷。
「珠洲城建設雖然幫了大忙,但物資上還是得尋求其他企業的支援呢……」
順著身旁之人的話,夏樹目光掃過覆蓋校舍的布幔上巨大的「珠洲城建設」幾字,落往身邊正解釋著重建進度的學生會長。
她將書包提在身前,挺直腰嫻雅地邁步,日光灑在那一身制服上散開白金色的光暈,淺淡的柔軟長髮攏住一張薄帶笑意的臉。
夏樹垂下眼盯著小片石板拼成的步道,猜測靜留此刻的笑有幾分是習慣,有幾分是……為著她身旁的自己。
靜留跟以前一樣,卻又有些不同。
人若是愉快便會微笑,這點靜留也無例外。明顯地,從起床始她便一直看見輕淺的笑懸在靜留唇邊,不是昨夜那般飄浮的幻影,而是貨真價實從心底漾開的笑顏。夏樹見過靜留各式各樣的笑容,開心的、形式的、柔和的、偽裝的、戲弄人的,但從前她總無意花心思去辨別當中的情緒及差異。
如今一番地、媛星皆已消逝,一直支撐著自己的仇恨亦變得遙遠,剎那間空蕩蕩的心還來不及思考太多,便被重建的繁忙事務塞滿,令她幾乎忘卻彼此間還存有疑問。本以為昨夜是個機會,靜留的異常與不安又讓她問不出口,而清晨……
靜留變了。
確切來說,那重新明朗的神色讓夏樹意識到靜留的轉變。
最初,靜留看見自己總是笑得開心,漸漸地,那微笑裡摻入修飾,依然真摯卻過於平穩而顯得小心翼翼。每每讓她頻繁的戲弄分了心神,事後又無暇分辨靜留成謎的心思,直到那一夜靜留徹底解除偽裝,真實卻是抹令人不忍卒睹的慘白淒絕。
今晨,她淺笑的聲音透明而純淨,對人的情感拙劣如她也能輕易辨認出那上彎的唇線裡不斷訴說著兩字──愉快。
穿衣時夏樹覷了平靜的靜留一眼,等待她繫好領巾時兩人視線相迎,靜留嘴角微微勾起。夏樹知道那笑因自己而起,但卻為何……甚至較初識時還直接許多,幾乎是抽去距離地對著她說──「喜歡」?
夏樹沉於思索,不自覺腳步加快,一下子便走上操場草坪邊的步道,讓大塊樹蔭攀附她湛藍的髮及率性的肩背。
「夏樹。」
落在後頭的靜留喊住她。夏樹停步回首,沐浴在光裡的靜留微側著頭嫣然展顏,亞麻色的髮帶了層淡淡閃白自肩上滑落。
「我喜歡妳唷。」
夏樹愣僵在樹蔭底不知該如何反應,靜留掠開拂上頰的髮穩穩笑著。正因為她絲毫沒有半分惡作劇意味,僅僅是認真地說著話,夏樹無法生氣,甚至……連害羞也忘了。
「啊啦,夏樹嚇到了?對不起吶。這片草坪有著好回憶,忍不住就……」
靜留按住一絡被風吹動的髮起步走近,夏樹沉默不語,等待她跟上,再與她並肩而行。
「夏樹不會討厭我吧。」
靜留話尾上揚宛如詢問,語調卻輕快地令夏樹感覺像是肯定句,沒來由一陣害臊,她低低應了一聲。
「沒有討厭啦……」
「那我可以繼續說嗎?」
「咦?」
「夏樹,我喜歡妳,喜歡妳,好喜歡妳!」
「喂、喂!停!別說了啦!」
聲音靜下時,夏樹才發現不僅是自己滿臉通紅,被摀住嘴的靜留眉眼亦渲著淡淡的羞澀與開心。
「妳……妳這傢伙……」
挫敗的感覺隱隱上浮,夏樹看著她一臉無奈,靜留卻笑彎了眼。
「做什麼這麼突然……哪根筋不對了啊……」
夏樹嘴裡抱怨著逕自往前走去,靜留跟在她身後一同進入校舍走廊的陰影裡。清晨的涼風穿透走廊拂面而來,她特殊的京都腔在染了些許寒意的風中少去平時的軟儂,彷彿水晶般明晰而澄澈。
「只是想對妳這樣說唷。」
那話裡的認真近似於莊重,夏樹忍不住回頭瞥了正換穿室內鞋的靜留一眼,卻看見一個單純說著話、單純喜歡著她的靜留。
心下微微一震,夏樹因醒悟再度默然。原來,是這樣啊……
靜留之所以變得愉快,不僅僅是自己就在她身邊的緣故,更因為,她已不需要隱瞞了。
「我喜歡妳。」,終於能說出口的禁忌句子,不必再恐懼被察覺的心意,以及……不會被排斥的情感。
昨夜她幽微的詢問彷彿仍在耳畔,夏樹忽然想起靜留的笑容是在何時變得精巧。
──這傢伙……該不會從那時就一直在……掩飾……
「夏樹在想什麼?眉皺起來了。」
靜留傾腰湊近,眉眼懸著關心,夏樹嚇到般遽然抬頭。
「喂!靜留妳……」
話才起頭便斷了聲,靜留的溫柔、靜留的微笑,靜留對她的關懷、對她的付出突然湧上心頭,壓得她呼吸一滯。
「是?」
夏樹沉默了。靜留停下腳步,眸底纏著一溜疑惑與擔憂,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皺眉。兩人停在樓梯間,陽光透過玻璃窗,窗櫺的條狀陰影橫在夏樹臉上,靜留的輪廓因背光而模糊。
「妳一直……喜歡著我是嗎?從很久以前……」
回過神的時候,她已帶著一臉難受的表情開口了。心中的疑問之一衝口而出,夏樹未曾考慮過替自己,也替靜留保留安全距離,那雙重展清明的眸子瞬即一暗。
「是。一直、一直都喜歡著妳喔,從初識開始……」
沒有閃躲的正面回答。
直視著她的沉紅瞳眸泛起波紋,夏樹想解開此刻靜留眼底的謎題,胸中的鬱悶卻令她事倍功半。
「夏樹……」
明顯的忐忑從那聲呼喚裡傳向她。夏樹按住額際,陰影落了她半張臉,擰緊的眉下那雙翠綠如湖的眼睛彷彿某種情緒潰決,漾著淹沒或溼潤的錯覺。
「靜留妳一直……都在害怕嗎?」
靜留怔住了。
默默凝視著她彷彿要再次呼喚卻沒有出聲,靜留纖長白皙的手指捎上夏樹臉頰。她僅是不習慣地一顫,並沒有躲開。
「妳……有多少個夜裡這樣……」
──這樣害怕、這樣難過、這樣不安、這樣……走在鋼索上……
話未說完,靜留輕輕將她擁住。
貼著靜留的髮,話已出不了口,夏樹靜下聲卻更加感受到她並不多見的纖細。
平素沉穩從容猶似成人,偶爾也對自己流露寵溺的表情,但此刻的她、昨夜的她,兩度在自己面前落淚的她也屬於藤乃靜留的一部分。靜留傾了身環住夏樹的肩,白金色的日光抹遍她柔軟的髮與肩後,有一瞬間,夏樹彷彿看見她無重量而易碎。
「好溫柔的孩子……夏樹該不會是在替我難受吧?」
帶著謝意的淺柔語句在耳邊拂搔,夏樹有些無措,偏開頭將靜留推離一些。
「溫柔的……是妳才對吧。」
隨口應著不是重點的話,對靜留的問句置之不理地像是默認。靜留退去了,淺色的唇邊卻漾起微微的笑。
雙頰湧現薄紅,夏樹低下目光掩飾般撫了撫垂落的髮。一線淡光閃過眼角,她發現有根亞麻色的髮沾粘在左肩。靜留穩定從容的踏步聲拾階而上,夏樹輕輕拿下那根髮絲舉步跟上。
「現在,不害怕了喔。」
靜留的話傳了過來,夏樹仰頭望去。
「夏樹。」
她偏過頭來,等著她走上最後一階。
「我喜……」
「別說了啦,我知道!」
那雙澄亮眼裡的情緒實在太過顯明,夏樹得以在她說完前再次摀住靜留嘴巴。
靜留咯咯笑了起來,拿下夏樹的手往臨時學生會室邁去。與記憶中同樣動聽的聲音在明亮無人的走廊上擴散開去,她灰褐的裙襬鑲了一緣淡金朝色,注視她背影的夏樹瞇了瞇眼。
將書包甩在肩後,她略感無奈笑哼一聲,尾隨靜留走入這一日的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