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标题
※ 昨晚連不上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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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I
──冰涼卻溫暖的銀亮閃光凝縮為無機銳利的寒芒,綴於掌裡稜角分明的金屬槍身。
──不承認胸中存在任何孤獨,雙臂擁緊藍白狼王,她告訴彼此:我們不寂寞。
──炎陽盛夏,命運的鐘聲響徹風華遍地鬱綠,她依舊一身孓然。
「小夏樹,這不是靜留會長嗎?妳終於把人追到手啦?真好……新年一起參拜逛街呢……」
杉浦老師的醉語讓她一怔。
她和夏樹……
──看起來感情很好嗎?
微微的甜從胸口泛開,還未來得及化為唇邊隱約的笑意,夏樹突地出聲,硬生生阻止那股甘甜蔓延。
「不要亂講話,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話如一枚長針,倏然而銳利直刺入體內。
未褪的甜味與驟起的震嚇交織為狼狽不堪的窘境,她的唇角僵在揚起的半途,夜市的喧囂瞬間退遠,成了模糊難辨的雜訊。
「我跟靜留是『普通』的『朋友』,聽清楚了沒?」
夏樹再一次重複,強調的語氣低重如雷鳴。每個音都錘落在心坎上,漫無邊際擴散開去的失落鯨吞所有思緒,她驀地察覺自己脆弱得可以。
杉浦老師醉態酣酣,揮著手的模樣曖昧而自以為了然,夏樹蹲著身握緊拳狀似解釋──她們都說著話,她卻聽不明後續的片言隻字。夏樹篤定而緩慢的嗓音不斷在耳邊重播,末了靜留彷彿聽見她最喜歡的人這麼說著:
──靜留,我跟妳只是普通的朋友,聽清楚了沒?
不,不是的,夏樹不是這個意思。她說的僅僅只是……
只是……
──只是她倆是朋友的事實。
那孩子背著她應付醉酒的杉浦老師,她慶幸夏樹看不見她狠狠抽皺的眉頭。那句話、那個詞在腦海來回撞擊,她垂下眼輕輕按住狂躁失序的心口,用力告訴自己:
──振作點,藤乃靜留。
夏樹說得沒錯,那正是她倆現在的關係,沒有……沒有額外的意思。不去想那句話延伸的任何可能,她不斷要求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直到出口的聲不帶一絲顫與澀。
將杉浦老師攙到路旁,招來計程車送她至警局,在夏樹轉回頭時,她終於能抵禦心上釘著的針,讓思緒回歸自制與穩定。
「靜留?妳怎麼……臉色不太好?」
非她所願地,那孩子仍察覺她的平靜如此蒼白,手自然而然探來。
她很早就明白夏樹表達關心的方式便是伸出她那一貫穩定的手。迅速而毫不猶疑地攫住握緊,或是扣住手背,指節彎入掌心,或是掌貼著掌,指勾在她的手背上。不論何種,夏樹都能輕易感知她的冷暖。
『妳的手好冷,不舒服?』
隨後總是這樣一句,翡翠色的眸因擔憂而更顯深邃美麗。
但她自知此刻無法承受那孩子熟稔的關懷及眼神。
躲開的時候,她不自覺戴上平日偽裝的面具,揚起觀賞用的淺笑。夏樹愕住了,愣看著她蹙起一雙細長的眉。
那孩子彷彿想問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她讓唇邊難看的笑緩緩淡去,目光離開她。晴世捎來電話約往街口會合,簡單的告知成了她倆沉默前最後一句交談。兩人並肩而行走上回頭路,周身夜市人潮笑語歡快,她與她之間卻橫亙無言的高牆。歲末凌晨,空氣透著侵骨的寒,她摟緊懷中的棄犬,稍稍拉攏外褂。
「……冷嗎?」
那孩子十分敏銳,她目不斜視,微微笑開。
「不會。」
──夏樹,我會冷……這裡……好冷……
她任著不是自己的自己回應夏樹,唇邊語調平穩淡漠,心底聲音哀婉而隔絕。一條街走至盡頭,她倆於路燈下停步,雙方的沉默已攀升至難耐的僵冷。路燈燈色寒白,她將懷裡的牠再抱緊一分,知道她瞥來的目光有對不見開展的眉。
她一派淡漠,她猶豫試探──一來一往,而後結束。她只能以不親不疏的姿態面對夏樹,護衛身後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真實。那孩子終於不再說話,垂下眼的模樣困惑頹喪。
見她神色低落,她想出聲道歉,舌尖卻沉重凝絕。──「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彷彿惡咒般的話語。
她扯住心思不往死胡同裡去,在最深切的渴望與最嚴苛的自制間掙扎,如夏樹所言,展露普通朋友的面貌。非她所願,亦非她所習慣,靜留催促自己儘快從那震愕難平的情緒裡走出。──夏樹會不安的。
姊姊回來了,帶著她最需要的熱騰騰的紅豆湯。
瞞不了她也不想瞞她,她倆有別以往的扞格引來一雙犀利鷹眼,晴世卻只是問著尋常的話暗暗觀察。她認真舀著熟爛的紅豆,在甜暖的滋味裡思索哪兒能讓自己好好靜靜。
「靜留,妳如果累了,就回家休息吧。」
那孩子又試著提議,但她不能回去。
──此刻她無法待在那滿載兩人親暱景象的屋子裡。
她不累,亦非不適,只是需要冷靜,好再一次尋得與夏樹間最適合的平衡。
只是心亂了點。別急,會有答案的,再次……再次去看看月亮吧。
「……就去風華港吧。」
她的視線仍凝於湯碗裡暗紅的色,唇邊的笑平凡無異,卻聽見身邊那孩子無聲的蹙眉。
CLS350穩穩向前平駛。姊姊的車裡飄著淡淡的迷迭香,浮盪輕慢的爵士樂柔柔裹著周身,她深深陷入前座寬大的座椅內安靜怔愣。暖氣微微拂在頰邊,前方無窮無盡的路燈淌成眼裡一條平穩的光河,她漸漸能感知更多。
椅子很軟,空氣很暖,窗外很暗;姊姊心不在焉,背後的她一語不發;懷裡的小狗趴在紙箱上無辜而惹人憐愛,小巧的腳掌與指尖輕輕摩擦。
心跳恢復平靜。她的思緒終於沉澱。
夏樹陳述事實,反應也再尋常不過了,她如此慌亂無措卻是為何?
明明約束自己得站得遠遠的,夏樹的話不正合乎她在那深夜醒來後立下的誓言?
她早一步發現自身的逾越,順著夏樹的話回歸到應當的位置,這又有何不對?
以不同的話不斷詢問自己同樣的問題,連串問號之後,她再也不能否認答案其實雪亮如鏡。無論再怎麼壓抑、再怎麼忽視、再怎麼逃避,她心底深處仍渴望著有一天──夏樹能與她十指疊扣。
『有什麼好喜歡的啊……我這人……』
『靜留,喜歡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情緒……』
『我想問……妳為什麼會喜歡我……』
『靜留,妳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夏樹,我希望妳喜歡我。
話在心底水晶般輕敲,澄澈而鮮明的聲音凌駕紛亂糾纏的思緒,畫過心頭彷彿閃電。眼眶忽地一熱,靜留側過頭,微潤的紅眸投入車窗外濃闇的夜色,不讓人看見。
──夏樹,我好喜歡、好喜歡妳。
可是,我不能喜歡妳……
做了那樣的事,我怎可繼續喜歡著妳、盼望著妳也能喜歡我?我是……沒有資格希望被妳喜歡的人啊……
玉の緒よ 絶えなば絶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弱りもぞする
彷彿又聽見一首熟悉的和歌輕輕吟誦,古老的語調低緩而落寞。車窗烏沉的玻璃映出一幀眉心糾結為重巒,為背後、為記憶、為心底那層疊的翠色。
在那初春寒夜下,她便開始要自己保持距離,亦曾在月光清冷的深夜裡約束失控的自己再次回歸初衷;當那體貼的孩子收走令她不適的肉片時,她面對心裡的真實,不斷提醒自己最好安分點──那道傷已然收口,卻未曾痊癒。
別再親自撕裂那幾乎令她崩毀的瘡傷。然而……
不再期望?……不可能啊……好難、好難……
夏樹,因為我是如此喜歡著妳。
勉強無視暗藏深處的願與念,她立下自以為的規約,心裡卻隱約安慰自己:夏樹未真正拒絕前,都不是盡頭,夢仍在彼岸模糊閃現。她將深沉固結的情感遮擋於簡單的言語及適量的親暱之下,輕小的舒洩過後總有令人嘆息的甘澀漸次瀰漫,她早已熟悉、早已遍嚐,亦一再任其在微笑淡淡中弭逸。
本料想她已習慣這遠望的酸澀而堪可應付,夏樹的話卻……「朋友」一詞經她親口道出,彷彿坐實般,針刺似的劇疼竟更深更銳直扎入心。原來,她不如自己想像般能淡然以對……
──不,不是的,夏樹說的是此刻,並不是往……
──夠了,藤乃靜留。
──妳這貪心又軟弱,無法自制的人。
她嚴厲數落自己,映上車窗的眸烏雲覆蓋,色澤不復鮮麗。
擱在側腹的指用力扣住,掐出腰帶邊微幅橘亮的浪。彷彿繩子般,她將自身勒得更緊,希望能扼住因夏樹的話而赤裸裸呈現的濃烈渴望。她在他人不知處壓抑,夏樹與晴世只見著一個安靜的藤乃靜留,微現垮縮的肩線也被誤認為懷抱布偶的緣故。
終於,她回想起在那紅楓飄舞的深秋庭院內,夏樹嘶喊著躲開她的觸碰。
腦海深處翻出的景象鮮明如昨日,夏樹蒼白臉上的崩潰信任、輕觸臉頰時湧現的恐懼反感,以及後退時受傷卻又擔憂的躊躇模樣……
她悲哀地發現,那渴望果真褪去了。她最畏懼的莫過於此……
誘導自己憶起絕望的滋味,反倒得來一個假性的平靜──直直跳入最谷底,沒有什麼比那更壞、更糟了。
思緒不再沉重,輕飄飄地無所根、無所依,她明白是那時的後遺症。
所以……
似乎得出結論,思緒的聲音起了頭卻又緩緩散失。此刻內心紛亂暫歇,只是她下了重手逼迫自己冷靜,什麼也沒解決……
「到了。」
晴世簡短的提醒一閃而逝,純黑的CLS350彎入灣岸邊的空地,而後停下。
爵士樂與引擎聲一併消失,她默默打開車門,迷迭香的氣息被湧入的寒涼推向身後。她將懷裡的布偶擺回椅上,不再需要它承受情緒,僅僅披著外褂走入凌晨深夜的港邊。
──似乎,不那麼冷了呢。
心知晴世和夏樹都在擔憂她,靜留卻只能將二人拋在身後,獨自踩著一地濤聲與荒寂,走進色暖卻沒有溫度的探照燈下。
木屐喀喀連聲,單調而平板地行進。適才滿胸糾結已被壓在水平線下僅餘暗流浮動,冷靜的她終於認清,要求自己一味抑制是治標不治本。她築了厚實的堤擋住自身奔騰的情感,讓洶湧的大江僅在體內沖流無歇,徒然鬱積心底惆悵的淤泥。
從不告知夏樹,只對星月坦白,任著無法徹底宣洩的戀慕一吋吋啃噬自我,她不願去想卻不得不意識到,水位一再上漲,天高的堤防也阻不住……
她絕對不想傷害夏樹,但堤防垮毀那一刻的懊悔及痛楚她已領受過。為了不傷害夏樹,再苦再哀她亦願意承受,然而單方面的壓抑終將徒勞無功。
她正踩在前一次的足跡上,道路盡頭仍是同一片懸崖。
不能再犯下相同的錯,此刻卻該怎麼做?渴望待在夏樹身邊、渴望這份走得辛苦的感情能被夏樹回應,但她不可也不願要求夏樹喜歡她。
藏在心裡的是一個只能等待的希望。
是黑是白、是行或不行,灰色的曖昧太割鋸人心,她能向夏樹詢問嗎?旁敲側擊地……
僅僅是一個答案……
「我去前面看看。」
語調清冷平靜,如這寂靜冬夜。一路走向碼頭末端,是她為承受答案的最終準備。
自知沒有資格讓夏樹喜歡她,卻又消不去心底的盼想,那麼……若讓夏樹親自摧毀,她也就能死心了吧?那美麗嗓音的拒絕永遠都這麼有效,因為玖我夏樹是如此深刻地影響著藤乃靜留……而後她就能確實退回所謂普通朋友的距離。那一夜的事,也……總有面對及說破的一天,那時……
她輕輕呼吸讓冰涼的空氣灌入體內,擰緊眉心閉起眼再睜開。木屐已踏在碼頭邊緣,背後的腳步聲也停下了。無風闇夜,鼻端浮著海水的淡淡鹹味,靜留卻捕捉到一絲那孩子清爽如森的氣息,她的身後只有她。
──姊姊,謝謝妳。
她悄悄嘆息,在夏樹出聲之前開口,不再猶豫。
「夏樹,妳認為……我們是朋友嗎?」
問句一出,兩人間又落入無語的尷尬。她已做好準備,卻對夏樹的沉默無所適從,心底苦澀的喃語只有自己聽見。
──是好、是壞都可以,等待才是種煎熬啊……
沉默似慢實短,她喃語未絕,夏樹已輕輕應話。
「我們……不是嗎?朋友……」
背後的聲音染著困惑,卻有半數全是失落。
夏樹踏前一步,嗓音恢復一貫的低穩及正色,那迫近的微溫讓她屏起呼吸,一時忘了澄清問題的真意。
「靜留,我哪裡惹妳生氣了嗎?跟我說,我會道歉。……妳這樣,很怪……」
她揚起一抹淡淡的苦笑,明確搖了搖頭,亞麻色的髮隨之微晃。
「我沒有生氣,夏樹也沒做錯什麼事……只是想問問夏樹……」
話到嘴邊又遲滯非常終至隱沒唇前,她多麼希望夏樹能看穿她的心。
「妳想問什麼?」
──唉,活該自己善於偽裝掩飾,連最瞭解她的人也瞧不明此刻的藤乃靜留,終究是得親自……
「夏樹……」
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以愛戀的情感唸出這個名字了。既是如此,便不再保留。
拋開所有枷鎖,徹底解放傾慕,讓一聲無比溫柔、如斯迷戀的呼喚在唇舌間醞釀。她輕輕咬著那三個音節,一字一字緩緩發出聲,將所有幸福喜悅與酸澀痛苦凝結成記憶裡一片櫻色的庭園。
讓結束及起始,都停留在初識的時刻──那是藤乃靜留一生最美麗的衝動……
「我們……『只』是朋友嗎?」
背後沒有聲音了。
她想,夏樹懂的。
不是試探願望界限的好奇,此刻的話語帶著明顯強烈的暗示──她問的是她們之間的可能性。
她等待答案,而夏樹沉默很久,才輕輕說了一聲。
「靜留,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不行。夏樹,這樣不行的……
正是這句話讓她期待,如此甜美,卻也如此模稜兩可,她需要更明確的界定……或拒絕。
「最重要的朋友?」
話出口她又後悔了。
──這豈不是在逼迫夏樹……
但她終究無法收回問題,再如生日那夜般淡笑一聲只是好奇。糾纏於心無法自解的結終究得擺在夏樹眼前,讓她決定手起刀落,亦或是……她怯於幻想另一個太過美好的未來而中斷思緒。
都已經到這地步,再多幻想只會讓真實敲得更碎更裂,停了吧。
她回神時濤聲未息,背後仍然寂靜。
末了,她明白過來,沒有回答也是種回答。
──多麼溫柔的人啊……那孩子一定是猶豫著怎麼出口才不至於傷到她吧?
她對眼前烏沉的海平面澀澀一笑。
沒關係了,沒關係,夏樹。
我明白了。
我已看見盡頭。
不必說出口,妳不需承擔拒絕者的標籤,彼此心知肚明,這樣就好。
「我懂了。……夏樹,謝謝妳。」
她輕聲結束問答,以那孩子能聽明的音量。
說不疼是騙人的,但此刻竟有種釋然的平靜。
原來,盡頭並不可怕,只是這樣……隱隱的痛,結束的寂寥,起伏的水面及讓雲掩住的月。
不是每個人都會在夢醒時流淚呢。
她喜歡散櫻。
從小巧的蓓蕾逐漸舒開花瓣,於枝稍頂盛放柔美的春信,再悄悄凋零半空落英,無聲無息回歸大地。
她喜歡夕陽。
不可逼視的日光在那短暫的一刻化為鮮豔的紅與霞雲,曾經絢爛奪目,卻不知不覺落入夜色裡沉靜地退場。
──有些諷刺,這四年戀慕的終結竟也是這般意象……
水聲波湧,遠方的船塢還亮著微弱的光,舉目是無垠闇色的風華灣,夏樹的視野內還嵌著一副單薄的鵝黃身影。
靜留站在碼頭末端,亞麻色的髮讓寒冷的海風微微拂動。
「靜留……」
夏樹喚了一聲,抬起手想搭上她的肩膀,最終卻只有兩隻手指掛上靜留衣袖輕輕扯著。
「別去看日出,回家好嗎……我……也有些話想問妳……」
※ ※ ※ ※ ※
夏樹帶回靜留時,晴世倚在路燈邊抽著煙,灰藍的瞳眸內是嚴肅的審視。
夏樹神色未見明朗,靜留卻只是淡淡地笑。
「姊姊,我想回家。」
晴世踩熄煙蒂,並未多話地點點頭。
自港邊至那棟市郊木屋,車內依舊瀰漫寂靜,晴世遂明白這兩個孩子之間難題仍然未解。煞車聲止息時,她向屋子的主人探問。
「小靜,今晚我睡這可以嗎?」
靜留垂著眼,輕輕應了聲好。
「靜留,我們……去樓上……」
晴世扭開電視的開關時,凌晨二時四十八分,夏樹站在客廳門邊低著聲說話。
「姊姊……」
「去吧,我在這坐坐。」
來自德國的女子微微一笑,拍著靜留的肩,示意不必分心招待,她倆才需要解決自個的事。靜留對表姐的善解人意投以溫暖的笑,轉身又恢復那樣平淡的神情。
「走吧。」
夏樹領著她走過天井,她恍恍惚惚想起──
那一日她曾在此問起一個如果,那孩子認真反問是否要她實踐承諾;當夜她心情未定,拎著清酒與碟子走來,出神的夏樹正抱膝聽著天井裡翠竹擊石。
又有一日,這屋還屬於別人,夏樹站在廊邊,回頭說這天井很是奇怪,翡淨的眸洩漏由衷的喜愛。
她走過太多太多次這個天井,卻只記得和夏樹一同駐足的時刻。此後……
心底的疼加重了,她微微苦笑。果然是太低估這種事情的後座力了嗎……夏樹究竟還會想問她什麼?不是已經……
「靜留,去妳那邊……可以嗎?」
走上二樓時夏樹的嗓音忽地揚起,那孩子站在她倆房間中央的走廊上問著,頰微現暈紅。
「好。」
她淡淡應著,不像以前般出言戲弄,背過身去拉開房間的門。
燈光閃了兩閃,空寂的房內響起呲呲顫音,一室大亮。她靜靜走進坐下,雙手擱在膝頭,挺直腰頸,一對鮮艷的紅投向夏樹。那孩子學著她跪坐,動作略顯僵硬,湖水綠的瞳微向下墜,眼底藏著欲言又止的話。
「夏樹,別這麼拘謹沒關係。」
她放柔聲音提醒,夏樹唔嗯應著,眉心仍微微揪鎖。
險些伸出手去揉散那一塊她不願見的雲,有抹熟悉的溫卻從記憶中甦醒,她垂下眼克制住那已成習慣,今後卻須戒除的衝動。
「夏樹想說什麼?」
那孩子思索良久,卻依然按著膝蓋不發一語,靜留抬眼瞥去,只瞧見一張臉踟躕苦惱。她淡淡一笑,開口幫她。
「是剛剛的事?」
夏樹點點頭,像是跨過難關般鬆口氣,接續她的話頭說了下去。
「嗯,是在碼頭邊的那些話。」
靜留唇邊笑意稀淡,語調平緩。
「不是已經結束了?」
「還沒……靜留,妳說妳懂了,我……我還是不明白……」
一聲嘆息在靜留心中溜過,為何夏樹總在她最不願時敏銳、最難堪時遲拙?
她還得解釋她被拒絕的事實嗎?
心底的疼摻進酸澀,她瞧著夏樹,神情仍是柔和,卻隱隱透出一絲僵硬。
「夏樹,我以為妳已經拒絕我了。」
夏樹微睜著眼,終於明白她暗自下了結論,猛地支起身辯解。
「不是!我不是……我沒那樣說……」
那孩子語聲著急,卻只說著否定的結果而非否定的原因。她保持安靜,等待夏樹斟酌好言詞,落下的眸盯著膝頭上鮮綠的草紋,盡量不讓思緒因那隱形的疼痛而紛亂。
──儘管是最重要的朋友,仍然還是朋友……只是朋友……
──沒關係的,夏樹,我已經可以接受了……
「靜留,妳還記得……我問過的問題嗎?」
靜留的呼吸倏地停頓,連最細微的起伏都消失,仿若一尊溫靜的塑像。夏樹止了聲,睫下閃爍忐忑的影。
「……哪一個問題?」
半晌,京都腔才緩緩揚起,平靜卻見澀。
「就是……喜歡的情緒是什麼……妳又為什麼會喜歡我……」
靜留沉紅的眸定定盯著她,濃烈的顏色隨某種上升的情緒更形懾人,夏樹心下一震,卻握緊拳囁嚅著將話說完。
「靜留,能不能告訴我……妳是怎麼……愛上……我的……」
靜留沉默甚久,忽地微微一笑。
靜留笑了,夏樹鬆口氣,卻在京都腔再次流瀉時僵住了。
「夏樹,不要欺負人好不好?……竟然……在事後這樣問,我……我不是不會痛啊……」
語尾有輕微的發顫,靜留交疊的手按住膝頭,草紋浮皺。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夏樹一慌,伸手扳住靜留肩膀。
「我是……靜留,對不起,我沒辦法……」
──靜留的心終於墜落下去。
夏樹拚命思索著如何表達,沒注意到靜留膝上逐漸湧起草浪。
「就是……我不知道喜歡和愛的區別……也不知道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妳對我的感情是怎麼一回事……」
「……是不正常的感情,是污穢的。……是我……擅自愛上妳、對妳做出那些事的,這就是我不見容於人、對妳的愛!」
靜留爆發般一口氣說了出來,痛苦啞抑的嘶語過後,一室寂靜。
夏樹呆呆看著靜留,她咬得唇色泛白,那對美麗的紅色瞳眸忍著淚。靜留的話似乎還在耳邊來回,夏樹慢慢、慢慢地重新想過,在一片空白中喃喃自語。
「那…那些事……?」
那幾字既輕且微,靜留卻彷彿挨了一鞭,一扭肩卸開夏樹的手,橫過視線不敢看她。手就這麼落下,夏樹仍然怔愣地瞧著她,滿眉目渲開反應不來的愕然。
連串的混亂影像從腦海中狠狠刮過,靜留不想辨別也不用辨別,那全是她的罪。相似的距離,相似的翠眼凝視,以及相似的內疚與懊悔,時光彷彿倒流回那座殘破的教堂,她承受不住夏樹的目光,牙一咬起身就想離去。
夏樹一把抓住她顫抖的手。
「妳要去哪?」
那孩子愣愕未褪,似乎還未從驚嚇中回復,只是直覺地捉著她、直覺地問。靜留勉強回頭望她一眼,悲哀地笑了。
「夏樹,妳總是這樣直接問,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情……我……」
再也說不下去,一道水光終於從靜留眼角滑落。
「靜……」
難堪在全身蔓延,不該說、不該做、不該碰、不該愛,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喊住夏樹,如此她就永遠不會有傷害這個孩子的機會!
夏樹的掌心好燙,灼得她無法聽完夏樹的呼喚,靜留用力抽走手,跨步走出自己的房間。
「靜留!」
夏樹起身追來,靜留拭著頰上的淚,朝樓下落荒而逃。
「等等!靜留!」
手臂又被抓住,靜留使勁扯回,腳下絲毫未停,下了樓梯直步向屋前,一聲壓低的哽咽藏在夏樹的叫喊裡連自己也聽不明。
「……小靜?」
晴世從客廳裡探出頭來,看清的瞬間變了臉。
「這是怎麼回事?」
那位高窕的德國女子一伸手挽住靜留,鷹隼似的眼掃過她的殘淚,化為冷冽銳利的刀投向夏樹。
「我……我跟靜留談些事……」
夏樹吶吶解釋,擔憂地直瞧著背對她的靜留。
「談到把人弄哭?妳……」
晴世臉色與嗓音一併沉下,怪責的話還未說完,靜留扯住她搖了搖頭。
「姊姊,別……」
「靜留,抱歉,我剛剛……」
「姊姊,我不想待在這。」
低迷的京都腔打斷夏樹的話,晴世二話不說點頭。
「好。」
那位冷了臉的德國女子側過身側過身,搭在靜留肩上的手彷彿一道阻絕的短牆,夏樹只能看著她在車鑰匙互擊的響聲中朝玄關走去。
「靜留……」
背後的她不知所措,靜留停了步讓未乾的嗓音再次揚起。
「夏樹,我出門一趟,不用等我了。」
※ ※ ※ ※ ※
CLS350內的迷迭香,擋風玻璃前流逝的燈光,引擎的震動,一切都變得好遙遠。
她環住雙臂的手微微抽顫,半晌才想起那隻布偶擱在客廳裡忘了帶出,沮喪不已的她幾乎想把腳縮起,窩進這張寬大舒服的座椅內。
──縮啊縮,越縮越小,若是……能就此消失不見……
驀地,她想起那紙寫著大大兩字「中吉」的籤。連苦笑都沒力氣了,封架神社的籤還真是狡猾,她這一年有個最壞的開始,之後也不會有更糟的事了吧?難怪是中吉。
有隻手輕輕搭上肩膀。
「小靜,下車了。」
不知什麼時候車停下、門打開,她的姊姊站在車外,彎著腰探進來柔聲喚她。一直到停步為止,沿途都亮晃晃地甚是刺眼,她只得把視線落在沒有反光的地氈,讓肩上輕暖的手帶著前進。
喀恰一聲,磁卡刷開一扇棗紅色的門,晴世領著靜留走進公司為她訂下的房間。
緩緩亮起的黃白燈光裡,入門是間典雅的客廳。角落的立燈暈出沙發表面一片柔和淡芒,嵌入牆體的平面電視烏黑一片,沙發几面整整齊齊,隱散無機而冷清的氛圍。一角的辦事桌旁擱著公事包,晴世的米色長風衣及蘇格蘭紋的鴨舌帽晾在衣帽架上,似乎是使用最頻繁的傢俱。
「先坐,我弄點喝的。」
靜留聽話坐上沙發,就此凝住如一尊泥塑石刻垂首落寞的像,直到晴世將一盞瓷杯擺到几上。
「只有錫蘭茶包,將就點。」
晴世坐到她身旁,手裡拿著另一個玻璃杯。靜留瞥一眼瓷杯裡褐紅的茶,黯淡的眸卻轉向表姐那杯摻了冰塊的金色液體。
「……酒?」
「Tequila。」
靜留看著龍舌蘭一語不發,晴世眉微挑。
「只准喝一口。」
靜留點點頭,晴世將酒杯遞給她,靜留一口就喝去半杯。
「好燙。」
拿開杯時那雙精緻的眉緊緊皺攏,她任情緒自然流露,一臉嫌惡。
「好燙……」
晴世接過酒杯,靜留又重複一句,淚跟著滑下。晴世將靜留攬來,那紅眸淒楚的孩子咬著唇,抬手擦去頰上的水痕,喉嚨的火熱卻沿著無形的神經傳至眼裡,化為流不完的淚。終於,她放棄擦拭,悶進表姐肩窩發出一聲低細的抽噎。
晴世環著她溫聲低語,如同多年前環抱那個躲起來獨自哭泣的小女孩。──那時,靜留失去母親,此時……
「小靜,我會陪著妳。……或者,妳想說的話……」
她猜想著這兩個孩子間發生了什麼事,卻不打算問。雖然有些寂寞,她仍不會逼迫靜留說出鎖在心裡的事。這孩子個性雅柔,連倔強也靜得可以,總是一個人躲起來處理情緒的習慣至今未變。
她能做的,就是找到她、陪著她,等著她說,如同此刻。
靜留吞著聲啜泣,手始終揪住和服而沒有撐上晴世隨時準備好扶起她的臂。哭聲低逝時,靜留掛著兩行淚痕抬起頭。
「對不起,姊姊……」
她揪著眉一逕道歉,卻半句也不說。
──只有夏樹是嗎?
晴世嘆口氣,雙手環住她用力抱緊再放開。
「還是一樣倔哪,這樣我只會想揍夏樹一頓而已。」
靜留搖搖頭,一手抹乾淚一手拉皺她的毛線衣。
「不是夏樹的錯……」
「難道還是小靜妳的錯?這樣維護……」
她隨口一回,卻在靜留陰雲遍布的沉默前嘎然而止。晴世凝視她半晌,抬手摸摸靜留的頭,亞麻色的髮隨之微亂。
「有錯,就道歉吧。」
晴世收回手時,靜留雙手捉握住她,低著眼像個不安的孩子。
「……道歉就能被原諒嗎?」
「不說出口又怎麼會知道呢?」
靜留安靜很久,才輕嗯一聲。晴世見她神色緩和許多,拉著她起身。
「時間也晚了,先洗個澡準備休息吧。」
半小時後,靜留攏著髮從澡間走出,她的表姐握著酒杯站在窗前,凝視黑夜的側臉線條深刻。
「姊姊。」
她喚了聲,晴世隨手把酒杯擱在小几上,將人拉近床舖。
「睡吧,我陪著妳。」
晴世坐進床邊的靠背椅,竟是要看著她睡去。靜留微笑稀稀淡淡,側躺下身蜷進被裡,伸了手搭在晴世膝頭上。
「姊姊對我真好。」
「這件事十年前妳不就知道了?」
晴世的手在頭頂撫著,溫和而輕柔,靜留怔怔出神,忽地搖了搖她。
「那麼……可以再幫我一件事嗎?」
※ ※ ※ ※ ※
『夏樹,我出門一趟,不用等我了。』
靜留從不對她說謊。夏樹在客廳裡等了一小時,又回臥室裡呆愣許久,才猜想此次也不例外。凌晨四點半,夏樹巡了玄關、看過後門,仔仔細細檢查每一道門鎖,才踱回寢室。
「靜留她……有帶鑰匙吧?」
她盤坐在矮桌邊喃喃自語,只有燈管的呲響及耳鳴似的嗡嗡聲回應。
──沒帶也沒關係。
她就在家裏,撥個電話讓刺耳的鈴聲響起,她馬上就會去開門。
『夏樹,我回來了。』
打開門看見她時,她會用柔軟的京都腔說著這樣的話。
……對吧?
『夏樹,我出門一趟,不用等我了。』
燈管兀自發出微弱卻讓人不耐的聲音。
──靜留會回來吧?
一股悶漲漸漸湧上,她猛地站起身扳熄電燈。房間倏地暗下,只剩電子鐘散出淡淡的冷光。她的手停在電燈開關上,光線消失時心臟怦怦直跳,腦海迸現一個清晰的鵝黃色背影。
『姊姊,我不想待在這。』
──所以……靜留不回來了?
她甩甩頭,要自己別想太多。靜留只說她出門一趟……
她在黑暗中摸索回被褥,爬進被窩裡躺下,翠色的眸睜得老大,毫無睏意。
她惹靜留生氣了,靜留是那樣完全不理她叫喚、用力掙開她的手,還……露出很痛苦的表情……她知道,靜留只有在承受不住的時候才會如此。
──卻是她,讓靜留承受不住,讓她這麼痛苦。
可是,她真的不懂……
在夜市裡靜留突然變得好冷淡,她怎麼也想不透,直到靜留在碼頭邊輕聲問她倆是不是朋友,她才明白起因是那句衝口而出的解釋。
朋友,她找不到比這詞更適合她倆之間的關係。啊,好朋友吧,這樣說更精確,靜留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幫了她很多很多忙……
還不知道HiME的時候,媛祭的時候,一切結束之後……都有個亞麻色髮絲的女孩在她左近。雖然從未說出口,但有靜留的地方,總能讓她平靜自在。
她從未思考過以任何名詞去界定靜留在她心中的地位及分量,但若真要挑選一個……可以用「朋友」吧?認識的人、談得來的人、時常相處的人……等等,她想得到的每一個定義靜留都符合,靜留是她的朋友,提起這名詞時最先想到的那一個。
但靜留詢問的語氣……不是很開心,彷彿不願似的。
不懂靜留為何不開心,察覺靜留似乎不是如此看待自己,她突地感到不甚舒服,於是她把問題丟回,又補上一句直截了當的詢問。也許有其他被忽略掉的事惹靜留不高興,靜留偶爾會在意些小事,而她總對那不夠心細。真是她的錯,她一定不會推卸。
靜留那種給別人看的笑容她很不習慣。像是要掩飾什麼,敷衍、表面地……靜留那樣對著她笑,她感到不悅。
靜留說她沒有生氣,也不是她做錯了什麼事,只是想問她一個問題。只是問個問題,犯得著那樣笑、那樣冷淡?有點不高興,靜留又遲遲不問,她出聲催促,她卻忽然喚了她。
那一聲讓她臉紅了。
靜留有時會一個音、一個音清晰而緩慢地唸著她的名字,絳紅的眼睛或閉或掩,彷彿不是喚她,而是咀嚼暗藏在那三個音裡,能讓她愉悅或嘆息的某種情感。
……是「喜歡」吧,應該。
『夏樹,我喜歡妳。』
靜留有太多太多舉止會傳達這樣的訊息,而她總是不知所措。對於自己被如此重視,她還是不能習慣,尤其當靜留一聲聲喃唸,或是靜靜凝視時,彷彿要淹出一片紅的眼神。
紅沒有淹來,她卻會燙了臉。
『我們……只是朋友嗎?』
紅潮湧起時,靜留簡單的問題讓她愣得忘了雙頰的熱度。靜留修改那個問題,僅僅加了個字,卻也特別強調那個字,心思還在靜留的情感上繞圈的她立刻就明白過來。
怎麼會沒注意到呢?她倆現在是朋友,她也以為靜留是最好的朋友,但靜留從來就不希望她們只是朋友。
十二月十九日,她送的三個願望至今靜留都未曾提起,她卻明白靜留最想要的願望是什麼。
是出自玖我夏樹的一句『靜留,我喜歡妳。』。
簡簡單單六個字,她卻無法再次說出口。
她曾那樣說過,然而當中的情緒她很明白與靜留想聽的那句截然不同。
不懂什麼是喜歡、不曉得怎樣叫做喜歡一個人,所以她不能回應靜留,也才會想從靜留身上得到答案。
靜留一直在等待答案,現在她想聽了,她仍然沒有解答。
靜留是朋友,舞衣也是朋友,命、碧、雪之都算,但她十分肯定靜留的意義與其他人大不相同。好朋友?她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到位、不精確了。想來想去,還是只有那個身分她最認同,靜留也能接受,這句話在聖誕夜曾讓她眼眶微溼。
『靜留,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朋友嗎?』
靜留乾淨透明的反問即刻傳回,她一陣無措。兩句話類似,遲鈍如她卻也明白涵義天差地遠。
錯綜複雜的情感申論題,她苦思好久仍不知如何下筆,靜留敲響作答結束的鐘聲,她繳了白卷。
『我懂了。……夏樹,謝謝妳。』
不曉得靜留懂了什麼,又為何道謝,靜留卻不說話了,一直望著海,輕飄飄地像是隨時隨地會被吹走,那模樣好讓人難受。
看著靜留孤單的背影,她知道她倆需要談談。即刻地、面對面地,而非讓靜留藏去她所有情緒,簡簡單單、撲朔迷離地問。
一路回家,她不停思索該怎麼問,末了決定回歸原點。她曾問過的問題靜留還沒給答案呢……
然而,真坐在靜留房內直視那雙豔紅色的眼時,盤旋許久的話又畏畏縮縮躲在嘴裡羞於見人。好不容易在靜留幫助下問出口,她卻驚覺靜留不知為何有了結論──她已拒絕她。
她從未那樣說啊!她以為……以為……
──她以為靜留會一直等待,直到她尋獲答案。
靜留垂著頭不說話,她想解釋現況卻醒悟那於事無補,遂橫了心直搗核心。
『靜留,能不能告訴我……妳是怎麼……愛上……我的……』
靜留沉默了,眼神卻十分嚇人,彷彿她說的話極其荒謬,讓她無言可回。
她只是想……若知道靜留怎樣愛上她,或許她就能依循那條路也學著喜歡靜留。
但是在那飄忽一笑後,靜留失控了……
『……是不正常的感情,是污穢的。……是我……擅自愛上妳、對妳做出那些事的,這就是我不見容於人、對妳的愛!』
靜留眼裡有淚,樣子好痛苦,腦海中的聲音要她趕快道歉,卻有另一股心思緊緊纏繞在那驚人的話語裡。
靜留認為她喜歡她是件……污穢的事?
不見容於人?
那些事…………?
她驀地想起,這是她第二次看見靜留如此痛苦了。
第一次是在那飄著楓葉的黑濃傍晚裡,靜留毫不理會雪之的請求,然後……
『我都看見了,就像剛剛那個吻,妳對睡著的玖我同學……對信任妳的朋友……做出那種事!』
靜留當時說些什麼她不記得了,雪之的指控讓她腦裡一片混亂。珠洲城那一巴掌打得靜留偏過頭去,也扯回她的注意力,靜留忽然喚出她的紅色薙刀,竟似要傷害雪之兩人。
──那個紫色的背影是靜留,她卻一點也不認識這個人。
震驚、慌亂、不解、恐懼、背叛,還有越來越濃的難受在心裡滋長,她終於從樹後衝出,出聲制止靜留。
靜留回過頭時臉色好白好白,彷彿血液全給抽乾,那只顫抖的手才觸上臉頰,她便驚恐地退閃開去……靜留僵住了,悲傷和懊悔、痛楚與苦澀全凝在眉心,總是平緩溫柔的京都腔染了嗚咽。
『只有妳……不想讓妳知道,這種污穢的戀情,是不會被接受的……明明早就知道……』
那時思緒亂成一團,氣憤與傷心膨脹到頂點,她只顧著難過靜留背叛自己的事實,軟弱而動搖的呼喚絲毫無法阻止靜留化成鬼。
最後一夜,她和她的友人躺在床上無眠,舞衣想著命,她想著靜留。雪之的話、靜留的話來回低盪,她決定向靜留討個答案,並告訴她──藤乃靜留是玖我夏樹心裡最重要的人,而她從未討厭她。在那燬壞的教堂裡她終於將心意傳達出去,意識消失前,靜留露出柔和而美麗的微笑,那是寬恕後釋然的一抹笑……
腦海裡倏地閃過重生之後,陽光下的靜留微微笑著,輕輕說出一聲「夏樹,我喜歡妳唷。」,她還記得當時天空有多麼藍。
靜留曾經那樣辛苦、那樣畏懼地喜歡著她,而今已不再需要壓抑與掩飾,她以為她倆之間只缺自己一個答案,卻原來有顆毒瘤始終潛伏在靜留心底未曾消失。平靜降臨許久,她幾乎遺忘在祭典裡有過一夜誰也說不出、問不得的禁忌。
夢裡的靜留吻向她,唇色淒烈似血,難道……那並不是夢?
「那種事」……或者,事實更加地……
──她忍不住打個寒顫,側過身去抱緊自己,拒絕再想下去。
不會的!
儘管手老是喜歡溜到她身上,她仍深信靜留不是那樣的人!
如此地……緩緩迫近的臉龐,彷彿要吞噬人,深紅色似血又似火的強烈渴望在那眼裡燃燒,一聲聲說著『夏樹,妳是我的。』、『再也……不會放開妳了……』,濃郁而哀絕直撼入心的低魅嗓音……
一定……一定有什麼原因,讓靜留不再是她認識的靜留!
她蜷起腳咬著唇拚命思考,翠綠色的眼死死盯著黑暗的房間角落。
──媛星。
對,是媛星!
媛星讓靜留不正常了。
不只是她,那時候的大家都不正常了。舞衣和命,雪之和奈緒,還有那個叫詩帆的女孩……大家…HiME們都被迫激烈互鬥,她不也曾拿槍對著奈緒嗎?所以,靜留沒有錯。
嘻嘻笑著、沉靜喝茶,以小小的壞心眼耍弄她,卻也溫柔而體貼關懷著她,才是真正的靜留。雖然對她做出那種事,但是靜留沒有錯!那該死的祭典害她不是平常的自己!
夏樹回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太過激動,呼吸急促,眼眶竟也微濕。
她緩緩放開手腳,在被窩裡舒展四肢。出了身汗,心跳的聲音好大好大,卻有種放鬆的疲乏感灌注全身以至思緒。她伸手擦去額際的汗,有些開心,也有些安慰。
看到靜留的時候,她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訴她──靜留最恐懼、最自責的事,她不怪她。
對,還要道歉。
『夏樹,妳總是這樣直接問,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情……我……』
她只在意自己的迷惑而忘了靜留的感受,在海崖上靜留曾說她的直接很殘忍不是嗎?她竟一點也沒察覺改進。她總是……想通了便用最直線的方式推進,如她所喜愛的話──「貫徹始終」,卻不知道這樣的方式可能很傷人。也許靜留已被刺傷多次,只是不說破罷了……靜留是個縱容她的傻瓜,但她不能再沒有自覺。
──靜留回來的時候……她一定要把該說的說出口……
──再也不許自己呆愣著不吭一聲了。
清晨六點,天色微明,她在向自己承諾的喃語中漸漸睡去。
那一夜,靜留果真沒有回來。
※ ※ ※ ※ ※
迷迷糊糊之間,夏樹聽見細微的聲音。
規律而悠緩地,布料摩擦著木板,還有落地時甚輕的聲響。
──是個熟悉的腳步聲。
靜留。
夏樹立刻醒來,一翻身爬起,被窩內外的溫差讓她打了個哆嗦,她顧不得多套件衣服便急急拉開紙門。
「靜留!」
在房間外的那抹明黃身影停下腳步,背景是窗格子漏進的亮白陽光。
「……早安,夏樹。」
她的面目因背光而有些朦朧,那聲軟穠的呼喚卻依然如此熟悉。夏樹踏出房門,微寒的風吹得她機呤呤一個冷顫。
「早……剛…剛回來?」
「夏樹,妳穿得太少了。」
靜留邁步走來,似乎要走進夏樹房間卻在廊上止步,僅把手裡的和服外褂遞給她。
「先披著吧,著涼就不好了。」
夏樹終於看清靜留眉目,那張臉龐懸著一抹平淡的寧靜。夏樹接過外褂,靜留轉身就要走開,夏樹忙將她喊住。
「靜留!」
靜留側回頭來,正要拉開紙門的手停在半空,那對沉紅的眸像極了不再燃燒的溫寂夕陽。
她要自己直視靜留,兌現睡前的承諾。
「昨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沒顧慮到妳的心情,就說了那些話,對不起。」
夏樹的神色實在太過正經嚴肅,靜留淡淡一笑。
「不是夏樹的錯,我也反應太……」
「不。」
夏樹打斷她,斟酌一會又認真說了下去。
「靜留,我說話太直,好幾次都讓妳難過,妳別縱容我,我會改的,下次我再這樣妳也可以跟我說。」
靜留微側著頭,唇角的笑維持同樣的高度,簡短應了聲好。
「還有……」
夏樹的頰泛起暈紅,那稚氣臉龐的正色卻有增無減,她凝視靜留,鼓起勇氣把那句帶入夢裡的結論一字一字說出。
「我沒討厭妳喔,關於妳喜歡我的事,還是妳說的……『那種事』……」
靜留眼底浮起訝然,夏樹踏前一步,忽然搭住她擱在腰間的手。
「那些都是祭典期間發生的,在那時候不只妳,大家都不是平常的自己,所以……」
「靜留做過的事,我不怪妳。」
靜留似乎怔住了,末了卻揚起說不出是無奈還是釋然的奇異微笑,只是不說話。
「靜留,我沒有討厭妳,也沒怪妳。」
擔心她不相信,夏樹又強調一次,靜留唇角的平淺笑意緩緩褪去,輕輕把手抽開。
「我明白。……謝謝妳,夏樹,但那些事……我確實…傷害過妳,我得跟妳道歉,對不起……」
靜留的道歉十分誠摯,和著依稀的忐忑,夏樹唔嗯應著,不太習慣。
「就是這樣,我不怪妳……」
有一對沉紅的眸光變得悠遠,卻複雜得難以看透,偏開眼的夏樹並未發現。
「夏樹真是……太溫柔了哪。」
最末,靜留留下一句似感嘆似讚美,卻又清淡如水的話,轉身便進了自己的寢室,將夏樹留在廊上。
那件事,似乎就此揭過。
寒假過後,第三學期開始了。靜留仍是一身霜白的學生會長,夏樹也仍是違規騎車的高一生;她倆依舊同居、機車雙載上下學,曖昧的流言繼續存在學校與友人的耳語之間。
和過去不同的是缺席紀錄上再也看不見玖我夏樹,擁有那個名字的人認真上課的模樣及成績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
有一天,夏樹突然發現,靜留再也不碰觸她了。
──靜留再也不說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