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无标题
※ 呼,快貼完了,還剩下兩章。 加油啊,靜留。(無誤)
※ 提醒:欠積分的人請注意,謝絕純沙發文、純頂文及催文帖,請發揮公德心珍惜論壇資源,想潑水可以去水區,謝謝。
XVIII
──她的肩背,還披掛一襲星月皆隱的墨色剪影。
──她的心底,仍遺留一道經久難癒的荊紅瘡傷。
──我的故事,以寂寞始,以渴望為經,以壓抑為緯,織成一片無聲嘆息,凌於不可得的寬恕上。
夏樹一推開門便看見靜留。
坐在窗下長椅的她薄紫浴衣搭身,懷裡抱著那隻叫渚月的狗兒支拄著頰,仰起頸探望鑲嵌繁星的夜空。
徐徐夜風將春夜的涼爽吹入室內,濃密的瀏海掃著靜留眉底,長睫掩了兩幅空明的遙遠。亞麻色的柔軟髮絲在她鬢邊微微晃著,那半邊臉與一截露出襟口的頸子晰淨得近乎蒼白。
靜留的沉穩成熟經常讓人忘卻她的年齡。
多數人僅曉得她的遇事濤瀾不驚,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獨自遠望的靜留會顯得特別單薄;往窗前花下一待一停,衣袖長髮輕飄,那骨子纖細柔美彷彿都要散入無形的風裡。
靜留鮮少露出遠思的模樣,偶一有之卻泰半落入夏樹眼底。自祭典之後,每逢瞧見這樣的靜留,夏樹總好奇那對悠遠沉靜的目光望向何處,那難測的心思又落在哪裡。
夏樹走近椅邊,靜留仍未察覺,經她一喚才回過神來。被驚動的她未曾顯露一絲一毫的訝然與慌亂,眼底的夜色隨著視線移轉替換為身旁同樣深藍的女孩,那對眸淺笑如一池緋紅微漪。
「夏樹動作好快。」
「只是洗個澡,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夏樹坐到椅上,將仍濕的髮攏到背後,捉著毛巾擦拭頰側滑墜的水珠。靜留靠著扶手與椅背夾起的角落,斜倚的姿態沒了平常的端正,呼息間滿是深夜的慵懶。她仍將渚月摟在懷中,低著眼垂看膝上一片雲紋圖樣,卻不說話。
夏樹有些尷尬。
那感動中帶著試探的稀微氣音彷彿還流連耳邊。
靜留突如其來的要求,自己竟應允得直接而自然。
雖有幾秒鐘的空白與沉默,夏樹卻明白那只是攢力氣出聲答覆的前置作業。在意識之前便已做下決定,彷彿睡在這間有靜留的寢室是理所當然,隔了兩道門、一條長廊的客房才是無法接受的分配。
那聲「好」,不過是潛意識凌駕心智的反射行為,而她在澡間裡想通那是什麼種潛意識。
夏樹微微一臊,不覺拿起毛巾又擦了擦早已乾爽的臉頰。
突然不知該怎麼面對靜留。答應今晚睡這之後,靜留抱著她沉默好久,最後卻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笑容放開她。
壁鐘的指針走了一大圈,靜留與她輪番洗澡又回來,兩人間的事情一直在夏樹腦海裡盤旋未離。
例如,在適才談話中轉變的關係,以及──之後。
雖未如同漫畫、同人作品或種種耳聞的情節般說出那句明確的話,但那一席話兩人都曉得是不折不扣的告白了。
漸漸感覺毛巾的冰涼,夏樹知道自己又臉紅了。
對彼此的心意未曾變動,只是藉由一段分離、一次旅程篩明確立;儘管界定可有可無,但在夏樹傾訴之後,她倆如今已不只是「朋友」,而共享更深一層的意義。
然而,靜留的笑讓她在意。高興、感慰,除此之外還摻和了她不甚明白的雜質。那是……
「夏樹?傷口……」
被靜留喚回神,夏樹側頭才注意到桌上擺著打開的醫藥箱,靜留手持鑷子挾著一團溼潤的棉花。
「我可以自己來。」
夏樹要接過鑷子,手卻被按下了,靜留搖著頭,直說她都隨便敷藥,讓人不能放心。夏樹拗不過她,只得偏著臉拉開領子。靜留把邊緣沾濕的紗布取下,小心翼翼怕弄疼她的模樣,沾著消毒藥水的棉花擦過傷口時,夏樹不覺一顫。
「夏樹忍一下。」
靜留的柔哄讓夏樹微微搖頭,說只是不習慣讓人處理。
靜留又夾了些乾淨的棉花擦去消毒後的泡沫,直到上妥碘酒裹好新的紗布時才幽幽說出一句。
「我希望以後夏樹不會有這樣不習慣的機會。」
「……妳不要到這地方來,我就不會…………」
夏樹拉好T恤蓋住傷處,亦放低聲音回著。靜留一手攬住渚月,一手似有若無碰觸夏樹,輕聲應著並不多說。
「唔,我不是抱怨妳喔,只是……不太想妳又跑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夏樹的聲音全讓羞澀吃了去,靜留倏地握住她的手。
「不會有下次了。」
那認真的承諾就似籠著手的溫暖,夏樹露出孩子般開心的笑,提起一件早在來德前就決定好的要事。
「靜留,妳可以教我德文嗎?或者是……這兒有什麼語言學校的?」
「當然可以,只是為什麼突然……」
靜留微覺訝異,夏樹搔著臉微抬起眉。
「要留在這裡,總是得學德文吧,不然以後怎麼跟德國人打交道?」
「留在這裡……?以後?」
竟打定主意要在這長久居住的模樣?京都腔裡是明顯的愕然及疑惑,夏樹睨她一眼淺露不悅,埋怨她裝傻。
「那些夢想啊,不是說好一起實現的?既然妳要留在德國,我也……」
那低凝的嗓音沉了下去,夏樹翻轉手腕反握住靜留,垂下的臉龐遮在深藍的髮絲中,兀自瞧得見一抹透紅。
「我也要待在這裡。」
身旁的她沉默後忽地淺笑出聲,夏樹用力瞪去一眼。
「我不是在說笑!」
「夏樹……」
輕喃繾綣唇間,靜留捱近夏樹,那孩子眼底的認真與決意有增無減。
「可是,我七月底就要回日本了唷……」
那柔緩的語調添了分微妙試探,出乎意料的夏樹卻瞪大眼,好半晌才問出一句。
「……什麼?」
「我說,七月底我就回日本了。夏樹要一起走嗎?」
──被騙了!
靜留眨著眼似笑非笑,夏樹生起氣來,嗓音亦隨之低重。
「妳!……又耍我?妳不是要待在德國好久?」
這狡猾的傢伙,她以為她得在國外讀個三年四年!更認為那久得彷彿一切將人事全非!七月底就回日本,那不正是暑假開始的時候?若早知只需忍耐一個學期的分離,也許她不會如此……
「我說過了,是夏樹沒聽見……」
──果然,馬上就露出可憐兮兮的委屈模樣。
夏樹一口怒氣提到喉頭卻發不出去,只得憤憤甩開眼。
「少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明明有,那日吃飯時夏樹不是問過我幾點的班機?」
「然後呢?」
「然後妳跑掉了,在我說『回來的時間,大概在七月底。』的時候。」
夏樹啞然,靜留垮了眉瞅她,著實哀怨。夏樹憶起那日她是如何掉頭離去將靜留拋下,半晌才無措地道出一聲歉。
「抱歉……靜留,我那時很不好受…………可是,之後妳怎麼都不說?」
「竟還怪我呢,那幾天夏樹老是跑得不見人影,丟我一個人在家傷心難過,真是過份。我也不想說了,留著七月給妳一個驚喜。」
語畢靜留嫣然一笑,夏樹只覺一陣脫力似的無奈。
「什麼驚喜!我這個月很……」
沒有她的日子裡自己過得失魂落魄,話說出口只會讓靜留也跟著難受。──夏樹不願再說僅偏開視線,眉底的黯淡卻洩漏未語的心情,一目了然的靜留褪去笑意,留了分感觸在柔和的凝視裡。
──夏樹如此,她在德國又何嘗過得好了?
此刻能以戲謔的語氣說起,當時無人可訴的痛楚卻是夜夜分明,只是她習於吞忍壓抑,佯裝平靜默默等待夏樹挽回她的一句話罷了……
然而,所有的痛苦悲傷,都值得了。
如今握在手中、坐在身旁的夏樹,讓過去的苦辣酸澀都化為回首裡月明前的雲翳。長路漫漫,她站在有她的終點,終於能微笑以對這一路崎嶇嵯峨。
「夏樹,『人間万事、塞翁が馬』,就是指這樣的事吧。」
雖然慣於蹺課,夏樹多少還是明白這句成語的意思,輕嗯一聲後那薄俊的唇線抿出一道贊同似的平與凝,瞧著她的靜留眼神逐漸浮起一層明顯的感慰。
「如果不是妳沒聽見那句話,我也不會在德國碰見妳……」
靜留握住她的力道加強了。
「也不會在這裡……聽妳說……妳想喜歡我……」
靜留的嘆息好輕,似垂下眼時長睫的微顫。
初見的微雨冬季、那一季櫻色繽紛之後,是數年掩壓埋藏的苦懼與不安,曾經只存於迷夢的奢望在此夜化作真實的回應。本以為得償所願時她會落淚、會狂喜、會抱住夏樹說她很開心……倏然來去的感動過後,竟是戰戰兢兢浮了滿心,以一個要求與握手輕碰淺觸夏樹的心意之後,再也止不住這回顧的喟嘆。
這一嘆裡是連自身也道不盡的萬般滋味,願望實現的這一刻卻彷彿站在夢與非夢的交際。就算握著夏樹再三確認她的存在與氣息,一絲不敢置信的不踏實仍在心湖上盪著漪。
──不敢放手了,掌心裡是顆微弱的流星,若在鬆手時也隨之消逝,她一定會跟著碎成砂……
夏樹另隻手扶上靜留肩膀,將她拉近自己一分。
「靜留,對不起啊,我花了太多時間……」
夏樹放輕的嗓音少去平時有力的堅凝,卻多了夜風擦拂似的溫柔。夜深人也靜,房間裡,甚至是整座萊布尼茨宅邸、整片天空皆悄然無聲,一些模糊的感觸逐步明晰上浮,夏樹一樁樁辨識著,想再次把釐清的思緒化為實際的言語。
「關於靜留妳……」
傾聽的靜留不發一語,斜對夏樹的臉龐上只有紅眸偶爾眨動,夏樹凝視著咫尺距離前的她,竟慢慢紅了臉。良久,那窘迫的孩子囁嚅一聲。
「靜留,妳能不能……轉過去一下?」
「欸?」
靜留訝然抬眼,夏樹揮著手,彆扭地要她轉身。
「為什麼……哪有這樣講話的……」
「……妳看著我,我講不出來。」
「我剛剛才沒有看夏樹。」
「那樣妳很簡單就會看到我了。」
靜留瞪著眼,夏樹又催促了一句。
兩人僵持一陣,那紅眸的少女毫不掩飾她的不悅,心不甘情不願背過身去。
「看不到夏樹,好難過。壞心眼!竟然喜歡從後面來,沒想到夏樹是這樣的人,太過份了!」
「喂、喂!妳不要亂講話!我只是說一些話而已!」
「說話還需要這樣?夏樹不安好心!」
靜留的抱怨碎碎成篇,夏樹漲紅了臉,也沒細想便伸出手去。
「……那這樣?」
靜留立即閉嘴了。夏樹的手從背後直環住她的腰,連人帶狗一起抱住。
「……靜留?」
「夏樹想說什麼快說吧。」
靜留微縮著肩,耳垂敷染淡淡的朱暈色。
「嗯…好……」
夏樹應得輕促,微理思緒後那低凝的嗓音緩緩在靜留耳邊談起一段摸索的歷程。
她說,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來認識「喜歡」這個課題,不斷在有些微心得時又否定自己。這遲疑與徬徨並非想不透,而是早有一個強烈的既定基準在,她所做的努力不自覺偏了方向,想在自身樸拙的情感中找尋與其相當的心情。
「靜留,我以為……『愛』,就是妳對我那樣。」
在背後深深凝視著,為眼底她的身影傾注所有重視與眷戀,純粹而強烈地,彷彿熾燄凌越高溫,形成靜止無波卻更加灼人的兩枚焰心,回頭時每每讓靜留燙得不知所措。
她在心中確立愛情的一種形式,卻因自身並不具備而躊躇。
「我一直認為,就該像妳,才能回應妳。」
不知不覺設下的高度成了鑑別時一把太過嚴苛的尺。想自己凝視的目光能如那熾燃的焰心,卻又無法忽視她還不如靜留的明確感受,她的迷惘跌撞與不願放棄釀成靜留漫長的無聲等待,終至得來花圃前一曲哀婉慢歌及遙遠不可及的機尾雲。
舞衣的提醒看似無用,卻已埋入一顆轉機的種子。在失去生氣的舊家徘徊時,她認清自己停不住對靜留的思念,是不是喜歡都無所謂了,這份刻骨的想念與失落才是最真實的。
是啊,她怎會沒想到呢?
打從一開始,她便不曾想過自己不喜歡靜留的可能,一心只想接近靜留。朋友、好朋友都無法精確代表靜留的存在,也許早在不知何時她就已跨越那條隱約模糊的界線了。
不是知道舞衣和楯的喜歡與靜留對她的喜歡不同嗎?怎麼就不明白,她的心意雖與靜留不等重,卻也是另一份同質而不同型的情感呢?
在心中根深蒂固的愛情的單一形象,才是她原地打轉,任靜留在次次期待與失望間漸行漸遠的迷障。
「也許,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的愛與喜歡吧……問了舞衣,甚至當面問了靜留妳,答案都無法確定……」
掃除似是而非的認知後,一點明亮的結論在心中閃耀著。夏樹雙臂結結實實環抱住靜留,只是那麼簡單,如同她惡作劇般的行為,卻……
彷彿擁有,彷彿保護,彷彿挽留,彷彿祈求。
靜留就在她臂彎之內,她所無比重視的人哪……她倆的距離原來不足一臂。七個小時的時差、不可及的情感重量,在抱緊靜留的時候全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點一滴浮泛心頭的安適與滿足。
淡淡的茶香氣在鼻端飄揚,她靠上靜留,額際觸及一片柔軟的髮。
靜留在這,未曾遠離。
夏樹幾乎顫慄了。
──怎會如此感動喜悅……
「不管答案是什麼,最重要的是……這個……思念妳、重視妳勝過所有人的心情……」
夏樹的手想再收緊,指尖卻驀地碰到一點絨毛材質的布料。
靜留懷裡還摟著那隻渚月。
──抱起來不舒服。
夏樹捉出狗兒隨手擱在桌面的醫療箱旁,手溜回靜留腰上時,那行動總比意識坦率的女孩不自覺揚起唇角。
「靜留,新年夜裡妳在碼頭邊問我的,我現在可以回答了。」
那一晚夜深寒涼,靜留站在碼頭邊背著她送來簡單卻不單純的話,詢問她與她之間的可能性。
能不能不是朋友?能不能不只是朋友?最重要的人,等同於最重要的朋友?
當時的她只能對那單薄的鵝黃背影沉默,此刻雖迎著同樣的背影,夏樹已能貼近她的耳邊,將遲到的答案輕聲送上。
「我還是得說,妳是我最重要的人。但妳問是不是最重要的朋友,我沒辦法否認,只能說……不僅僅是朋友……」
朋友的每個定義靜留都符合,靜留帶來的,以朋友一詞來描述卻遠遠不夠。
祭典過後,她也漸漸有了朋友,舞衣、雪之、命、碧……在靜留顯露真實之前,她亦以「朋友」定位靜留於她的意義,因為,最初正是靜留教會她一個朋友是如何親近而關懷地對待她。
但那麼多個朋友,沒有人及得上靜留無聲無息的守護。
「沒有一個朋友會像妳這樣,妳不只是那個詞能包含的……」
夏樹邊思考邊說,有些懊惱自己的話雜亂無頭緒,但靜留甚有耐心,始終沒說話。
「靜留,畢業那天妳唱的歌,原本我只是聽得很難受。到了這裡之後,我才慢慢發現,歌裡的一些心情,其實我……對妳也有…………如果這就是喜歡的證明,那麼……我想,我可以很安心地對妳說了……」
她滿臉通紅,頓了好一下才湊近靜留耳邊,輕輕一句只讓靜留聽見。
夜闌靜悄,幾縷衣料輕擦的微響在兩人耳邊消逝,室內的燈光皎白如故,靜留雙肩又縮起一分。夏樹順著靜留抱得更緊、靠得更近,沒察覺她與她此刻有多親暱。
「我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可是晚餐的時候……」
靜留從不多談自己在京都的老家與父親,夏樹僅知靜留母親早逝,那雙紅眸在聖誕夜的懷想僅止於藤乃大宅的春櫻秋楓、院落與庭石,認識她以來,也從未聽聞靜留曾於何時返家。夏樹不願細想更不願多問靜留如何定義她在京都的家,那字是她心底一個破碎的過去。
然而稍早晚餐時,她看見好真的靜留。
夏樹聽舞衣說過靜留的沉穩平靜總有一份難以看穿的高深,她不以為然,靜留有無假裝、放不放得開其實很好辨認。
看她的笑就知道了。
餐桌邊圍著靜留的姨母、晴世、晴世的女朋友、她與自己,簡簡單單的德式晚餐之間,瀰漫著一股特殊的無拘無束。
親近、關心、無距離,閒話家常裡透著無心卻共同營造出的溫馨,靜留鬆下平時的早熟與姿儀,巧笑聲裡流露屬於十八歲的純真。
夏樹喜歡看見這樣的靜留。
正低著眼咀嚼嘴裡的麵包與心底一段美好的曾經時,忽地……
「妳知道嗎?我突然覺得好不可思議,靜留妳也給我一種……家人的感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讓靜留替她準備便當?讓靜留進入她獨居的公寓?還是……在那個暴雨奔雷的夜裡,她說起往事而靜留抱緊了她?
不記得了,也不必去追究。現在的心情就是真實。
Duran來到她生命裡時,一切都還很好。母親會唱著搖籃曲哄她入睡,那男人會將她舉在肩上玩耍,更給了她第一個朋友,在兩人都忙碌時也不讓她感覺孤單。母親與Duran長眠海底,那男人遠走國外之後,本以為那樣涓細溫厚的情感羈絆從此消逝,卻原來她能再次擁有。
夏樹輕輕閉起眼又睜開,將腦海裡那男人與情婦逐漸遠去的背影抹除驅散,在母親永恆的微笑之旁,放上靜留在那雨夜裡送給她的深刻暖意。
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朋友、失而復得的家人,信任、陽光、寧靜、溫暖──藤乃靜留的存在,是玖我夏樹至今一切美麗回憶的總結與歸屬。
「靜留,妳對我的意義,我……說不完……」
夏樹的聲音輕至消失,只靠在靜留後腦等待滿心的感觸歸於平靜。靜留微微一動,舉起的手在身前一揮而過,夏樹抬起頭喚了一聲,靜留沒回答,又是一下擦過面前。
「靜留?」
夏樹再喊一聲,扳住她肩膀轉了回來,而後怔住。
──偏開半邊臉的靜留頰上兩行還沒擦淨的淚。
夏樹愣愣看著,靜留似乎有些困擾,略顯著急抹著殘留的眼淚,一時三刻卻阻不了不斷下墜的感動。終於,夏樹捉住她徒然揩拭的雙手,把人拉進肩窩。
「謝謝妳,我最重要的靜留。」
一聲極低極低的嗚咽從頸邊傳出,夏樹微微一笑,抬起手環住靜留的肩與腰。
太多時候,她認為靜留成熟地似個大人,也以為她堅強地似個大人。
無微不至地包容、照料著自己,讓祭典的夢魘侵襲時也努力著一步步掙脫面對,不全讓自己支撐拉穩她。
夏樹很容易就遺忘靜留心底也有孩子般脆弱易感的一角柔軟。
她的拙劣嘗試每每在不經意間刺傷她,靜留總是躲起來獨自難受,只讓她瞧見一抹輕淺微笑說著「別在意」、「不是夏樹的錯」。靜留眸底偶爾會閃現來不及掩藏或壓抑不盡的悵惘寂寞,也許那沉紅的眸色是不為人知的傷灌溉而成。
依賴著靜留,卻也心疼著靜留。
夏樹一下一下輕撫靜留的背脊,悠悠憶起她心中那根仇恨支柱碎裂的時刻。是靜留將她帶離真實毀滅的漩渦,取代母親成為強烈不可或缺的存在,再次喚醒迪蘭。
在自己脆弱時靜留緊握著她的手,當靜留撐不住時,她是否也能將自身的關懷傳遞過去?
牽著彼此的手,在她快要跌倒時拉對方一把。夏樹心想,她與靜留能不能成為這樣的關係,而非誰單方面支拄著誰?
耳邊的啜泣不知何時消失,靜留垂著眼慢慢扶起自己,半掩的長睫上水光銀亮。
「好點了嗎?」
靜留揩去眼角殘留的濕意,柔柔一笑。
「真糟糕,這半年多來,我好像愛哭了些。」
夏樹不說話,只幫著擦去一顆將掉未掉的水珠。指尖滑過那一點濕之後,被靜留握住了。握著她以指輕輕拂搔掌心,靜留若有所思,夏樹正想制止她的頑皮,靜留放開手卻撫上夏樹的頰。
「夏樹。」
靜留神情認真而莊重,夏樹被那緋豔的紅看得呼吸一滯。
「我可以……吻妳嗎?」
微涼的指尖移到唇角,夏樹心一跳。
「唔……嗯……」
似有若無的應承過後,心跳逐漸劇烈了……
靜留絕麗的臉龐越來越近,緊張的夏樹忍不住閉上眼。視野落入黑暗之後,靜留的氣息卻更加強烈,撫在頰邊的手指彷彿有些顫抖。
屏起呼吸時,夏樹只覺唇上一暖,夜的涼意很快地取而代之。她睜眼時靜留已退開去,隔了段不遠的距離定定瞧著她,雙頰微霞。夏樹垂下目光,手指不自覺按上自己的唇,像是要將那乍現的暖意與柔軟延長般掠著。
這是她們第二次親吻了。
如同在教堂裡初次的一觸即退,那恍惚的瞬間幾乎來不及留下什麼,只餘依稀的觸感與未歇的擂鼓心跳搖蕩著意識。
剛剛那是靜留的……唇。
極輕極淺,連啄也稱不上,只是一個風吹似的拂觸,倏忽得讓人聯想不到靜留總是熾烈深沉的情感。
小心翼翼的,甚至比初次裡她吻上的力道還小。
並非事前計畫好要那樣的,但是面對一臉等待處罰般近乎膽怯的靜留,一個鮮明的疼痛從心底翻上,當時的她只想撫平靜留的不安,搭上肩還不夠,快得連自身亦來不及多加思索,她便吻了靜留。無暇關注殘留的氣息或感覺,她急著將話解釋清楚,此刻也遺忘那一刻的心緒起伏了。
但現在靜留的情緒她卻一清二楚。
彷彿是……碰觸一個終於被允許接近的處所,稍稍試探後又忐忑地退開──靜留會害怕。
「夏…樹……?」
夏樹應聲抬眼,只見靜留頰上的紅逐漸化深,挾帶一丁點遲疑看著她。
──想更明白自己,更明白那一剎那究竟還藏了些什麼。
──更想告訴靜留不需不安,這是她要給她的。
夏樹按住靜留肩膀,傾身湊近,再次閉上眼。
她聽見一聲雙唇輕觸及靜留倏然短促的吸氣,再來只剩下籠罩一切似茶的雅淡香氣。
那是摸索學習,也是辨明坦白的時刻。
她們的初吻太過匆促駁雜,是靜留心底一個飄渺恍惚的記憶,也是夏樹自身不甚明瞭的衝動;在異國的這一夜,她倆之間的第三個吻日後想起都讓人會心微笑。也許,不再有如此專注的時候了。
夏樹直率地碰上靜留的唇,卻在下一刻愣住了。
接著呢?沒人告訴她該怎麼繼續,閉著眼的靜留卻捧住她滾燙的頰,輕輕移動了。
羽毛似的廝磨掠過上唇,兩人的心跳同時加速。時間靜止,雜音也消失無蹤,只有唇上那抹輕暖逐漸充滿思緒,像一道雲搭的橋,帶來對方的體溫與對彼此的需要。
當下,她們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喜歡眼前的女孩。
怦然的熱度在心頭溜竄,她卻惟恐嚇到她、弄疼她,只是謹慎且淺淡地雙唇交接,在亂了呼吸時亦察覺她也蹙著眉嘗試調勻氣息。
夏樹忍不住先一步開了唇線,靜留觸及那隱約的濕意與呼氣時,正猶豫是不是該停下,夏樹卻啜了她一口。
──靜留連耳根都紅了。
是惡作劇或回擊靜留也不確定了,只是反射性地一下,她的舌尖輕輕畫過夏樹唇齒之間,搭在夏樹腰側的手察覺她突然僵硬。
兩個人都停住了。
夏樹偷偷睜開一隻眼看去,靜留朝她眨了眨眼。
夏樹頰上血色沸騰,同樣紅著臉的靜留退開些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夏樹慢了一霎,也跟著笑出聲來。
「夏樹。」
靜留揚起一彎好看的笑,搖了搖夏樹按在她腿上的手。
「我喜歡妳。」
夏樹唇角的弧度加深,也搭住靜留手背。
「我也……」
末尾那幾字細若蚊鳴,夏樹說得隱隱約約,垂著眼又敗於羞窘。靜留發出一聲抱怨似的嘟嚷,夏樹扭捏半天,忽地捏緊手極其快速地在靜留頰上一啄。
靜留開心地笑了。
發現一個簡單的安撫便足夠她揚起顯明的喜悅,夏樹覺得這樣的靜留很可愛。有點難為情卻不討厭,更喜歡看見靜留眉開眼笑,夏樹紅著臉也十分高興。
相視一笑又各自無語,她倆靠著彼此的肩,一陣一陣撿些小事閒聊,藉此消化這一夜的感動與溫馨。
或是學校的事、公司的事,或是艾朗的事、姊姊的事,還有一些零碎卻親切的小回憶。平時只覺瑣碎的雞毛蒜皮,卻適合此刻的回味與沉澱。
話題轉過幾回,靜留問起一件她始終十分在意的事。
「夏樹那時候為什麼不要求我留下?明明就一副很不願的樣子……」
夏樹微一沉默,只輕聲說了幾個字。
「沒資格啊。」
那雙翠色的眼眸充盈認真,靜留心思一轉便明白當時夏樹的顧忌,感動之餘也不禁為這孩子近似執拗的原則苦笑。
「有的。夏樹,妳有資格,任何時候、任何事情,妳都可以……」
只向她允諾的特權還沒說完,夏樹便拉了靜留的手制止。
「靜留,有時候我總會想著,妳老是容忍我、維護我,我有什麼要求都答應,妳卻沒有要求過我任何事,這樣……我像是被妳照顧、佔妳便宜……」
夏樹彷彿不太甘願的樣子,靜留微感訝然。
「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我們只差一歲,妳也可以要求我一些事情的。」
那孩子……不,夏樹神色正經說著話,靜留卻嗤地一笑。
「喂,我認真的。」
靜留笑得更明顯,傾了身抱著夏樹肩膀輕抖。
「喂,靜留!妳又怎麼了!」
夏樹有些生氣將她推離,靜留眨眨眼終於停下笑嘆出一口氣。
「啊啦,夏樹,像妳這麼可愛的孩子,到哪去找第二個啊……」
「囉唆!我哪裡可愛了!……不對,妳不要扯開話題。」
靜留微笑漸漸斂下,只投以一脈溫柔深戀的目光,夏樹又害臊了。
「……看什麼?」
「夏樹,妳還記得我許的願望嗎?」
「記得啊……浪費的願望。」
一聽靜留提起那簡單的生日願望,夏樹眉一蹙,不滿盡化為一句咕噥。
靜留淺淺一笑,指尖忽地朝夏樹眉間一抹。夏樹瞪她一眼把手捉下緊緊握著,靜留故意露出詭計得逞的壞笑,夏樹索性連另隻手也抓來掌中,對著訝然的靜留一撇嘴角,紅眸裡的笑意益發溫亮了。
「原本,是想要夏樹阻止我來德國。」
京都腔再次輕喃,靜留幽幽道出那一夜未眠裡不下於夏樹的掙扎矛盾,談及一個在嘴裡拐彎隱蔽的願望。
「妳那時怎不說?……白花這麼多時間,很多難受的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夏樹咬著唇,眼神裡微露埋怨,手底忽地將她拉近,在放輕的數落裡掩飾自己幾欲崩潰的曾經。靜留略顯無辜地笑著,垂了頭靠向她的肩窩。
「我想知道夏樹為了什麼寧願這麼痛苦也要把我推出國嘛……」
「……我剛說過了。」
「吶,夏樹……」
靜留抬起頭頂向她的額、她的鼻尖,柔若水的嗓音在異國的夜裡悠悠流瀉。
「如果時間重來,我再許一次那個願望呢?夏樹心裡的想法是?」
她在極近的距離凝視著她,夏樹讓那無邊際的紅顏色佔據視野,也佔據了思緒。
靜留的眸在認真時是種純粹的美麗緋紅,她曾以翡翠來形容夏樹的瞳色,夏樹卻覺得沒有任何寶石能與靜留的眼睛相較。像火又像血,燃燒而懾人,卻也同時擁有溫暖與明亮,一層層掀開後是令人無法忘懷的傾心情感……
說完話的靜留以唇點落她的唇角,那對靈動的紅透出偷襲成功的孩子氣,夏樹屏起氣息,以指代唇輕拂過她的眼睛。
「我的想法……妳還是去德國吧。」
微慍的靜留推開夏樹。
「夏樹好過份!妳就這麼想我離開嗎……」
連手都收走了,靜留語調裡的怒意漸次化為受傷與埋怨,夏樹忙抓回那兩只柔軟的手掌。
「可是到德國來念書,真的對妳不錯吧。」
靜留瞪著她,手使勁一抽,卻被夏樹死死捉住。
「不錯?夏樹以為我在這很好過?」
「不好過?」
「……難過透了。」
──靜留居然有這麼坦率的時候。
夏樹愣愣看著她,靜留偏開視線,又用力抽手。
「放開我。」
「……不放。」
「反正夏樹妳想我走得越遠越好。」
──豈只是坦率,這簡直是鬧起脾氣了。
瞧著那精緻的眉宇因慍怒而蹙攏,幾乎連唇都要噘起,夏樹輕聲一笑,在靜留的哼氣裡湊近她,讓那低柔且美麗的聲線道出她的決意。
「再讓我聽一次那個願望,我讓妳來德國,然後,我跟妳一起上飛機到柏林。」
夏樹讓環境催著早熟的眼亮起明朗的光采,靜留險些說不出話來。再一次地,夏樹又比她所期望的跨得更遠,窩心之餘,靜留不禁煩惱了。
「討厭……」
「咦?」
「這樣不就顯得我很不成熟了……」
夏樹嗤地一笑,靜留只是輕輕瞪了她,眼底盡是柔和的感謝與感動。
噹,噹,噹。
壁鐘發出提醒的聲響時,她倆才察覺已是11點整的深夜了。
「差不多該睡了。……唔,明早我就去妳說的那所語言學校報名,離回國還有兩個多月,不如學點德文打發時間。」
「嗯,我陪妳去。」
「明天沒課嗎?不用去Ruennser?」
夏樹走到床邊坐下,身後的靜留掩嘴一笑。
「課在晚上。公司的事……夏樹不曉得我今日忙一個早上就是為了要空下幾天假?」
「……就知道妳這麼懶散,突然努力起來一定有鬼。」
夏樹一哼聲,拉了靜留一起坐在床沿。靜留撫著臉嘆了口氣,著實委屈。
「好過份呢,我可是為了要陪夏樹才大忙特忙……誰叫夏樹一副走失小狗的模樣直盯著我看?讓人好害羞。」
「什、什麼小狗!」
夏樹又漲個滿臉紅,想回嘴卻又反駁不了事實,只得甩過眼粗聲催促她睡覺。靜留低笑著上了床鑽進被裡,夏樹拍拍另一顆枕頭,轉身去扳滅大燈開關時,衣角忽地一緊。
燈暗了,一室落入全然的黑暗裡。
「……靜留?」
京都腔輕輕回應,夏樹順著力道方向摸索而去,發現靜留牢牢捉著她。夏樹心下奇怪,伸手又開了小燈,橘黃的微光底,側躺著的靜留紅眸閃爍,唇線抿出一絲僵硬。
「妳怎麼了?」
靜留怔怔凝視她半晌才搖了下頭,卻始終沒放開夏樹睡袍的衣角。夏樹皺起眉,彎下腰放輕了聲音詢問。
「不舒服?」
「沒有……」
靜留放開掌裡捏皺的布料,卻抬手環上夏樹的腰,語調幽微而遲疑。
「只是……突然有些不安。今天開著燈睡好嗎?」
夏樹微一思索,躺進薄被裡也將靜留攬來,如同那無數個惡夢侵襲的夜裡般環著她。
「好。……妳想到以前的事?」
靜留蹭進她所熟悉,也最舒適安穩的角落,低聲說不關那些事。
「要談談嗎?」
靜留沉默好一會,摟著夏樹的手又捉緊她的睡衣了。
「夏樹,能不能給我一個保證……」
「什麼保證?」
京都腔柔和卻低迷,夏樹更是擔心。
「對我說,今晚不是個夢好嗎?對我保證,明早醒來的時候,夏樹真的在這裡……」
夏樹明白過來,雙臂一伸更用力抱緊她。
「像以前那樣抱妳睡?記得這樣妳就不會亂做夢了,我才不是夢。」
好像有點不悅呢。靜留淺淺一笑,額抵住夏樹的肩輕輕點著。
「抱歉吶,還有點不敢相信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夏樹說喜歡我,我好開心,可是……也好怕只是一個執念形成的夢……」
「妳啊,別老是亂想,我是真的,明天還會跟妳去語言學校。」
夏樹拙劣地撫著靜留後腦,有個淡淡的笑聲隱沒在夏樹垂下的髮裡。
不只是靜留,夏樹抱著不安的她,同樣也無法入睡。無語的沉默蔓延許久,夏樹聽著靜留細細的呼吸聲,悄悄說了一句。
「靜留,不要害怕好嗎?」
靜留的手縮了回去,夏樹捉上她時,那手正按著心口的位置。
「夏樹,我喜歡妳,喜歡了好久、好久……」
低嘆般的話在陰暗的光線裡浮盪,再輕一些、再溼一些,就是啜泣了。
夏樹懊惱於自己不懂怎麼安慰人,只得把靜留的手緊緊握住,希望能捏散她心裡的雲。
「一直想被夏樹接受、想讓夏樹知道我有多喜歡妳,可是又好怕夏樹知道後會…會討厭我……現在……是我做了很久很久,終於實現的夢……燈暗下的時候,我忍不住想,也許看得見東西時天就亮了,夏樹也消失了……」
「我真的在這裡啊,不是假的。」
反反覆覆總是這句話,靜留似乎還沒能平靜,夏樹吸了口氣,紅著臉把她的手帶到自己腰上。
「都被妳抱過這麼多次了,鑑定一下,應該知道現在這個我是真是假吧?」
嗤地一聲,細微的笑聲悶在夏樹胸口消逝。
「嗯……是真的夏樹,這裡…還有這裡……」
「喂!不要亂來!」
腰上的手竟游移起來直溜向她怕癢的幾個地方,夏樹扭著腰閃躲,又不敢揮走只得抓住她。
「會怕呢,果然是夏樹。」
「本來就是!」
夏樹不滿地撇了一句,靜留挪回夏樹懷裡的老位置輕輕蹭著,發出一聲彷彿舒適又彷彿釋懷的嘆息,眉間也平緩了。
這想很多的傢伙似乎好多了?夏樹暗暗放下心,想起一事不禁好奇。
「靜留,為什麼以前妳會害怕讓我知道?」
靜留好一陣無聲,夏樹微覺緊張,怕問了讓她困擾的問題,京都腔卻平靜地從胸前傳出。
「夏樹怎麼看待……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的情感?這也許不是……那麼容易讓人接受……」
雖然平穩,那嗓音的深處還藏著淡淡的不確定與迷惘,夏樹的回應卻十分果決。
「靜留,女孩子和女孩子也許不那麼常見,但是,我才不想去管別人怎麼看,性別這種事……也不是這麼重要吧?」
「我是不在乎別人,只是怕夏樹不能接受,畢竟……這不合常理……」
夏樹輕輕一笑。
「還有什麼比發生在妳、我,還有其他HiME身上的事更不合常理的?男的也好、女的也好,重要的是靜留妳本身。雖然知道妳喜歡我的時候滿驚訝……」
靜留微微一顫,抱著她的夏樹立即察覺,猛地想起那一夜發生過好多事,靜留曾經那麼痛苦地流過淚。彷彿要與當時慘白的回憶對抗般,夏樹擁抱的力道加強,說出的話低柔而誠懇。
「靜留,妳喜歡我的事我從來就沒討厭過,妳別再想什麼『污穢』的,不要這樣說自己。妳能喜歡我,我很高興……」
最後那句話是吹進耳朵裡的,靜留暈了臉又是感動又是無奈,不禁嘆出口氣。
「總覺得我這幾年難受都是白挨的呢……」
不知該回些什麼,夏樹又撫了撫靜留柔軟的髮。
「夏樹。」
「嗯?」
懷裡的她仰起頭,已適應光線亮度的夏樹看得清楚,那雙紅眸底閃著她最熟悉的,屬於靜留與自己的火焰。
對著那雙眼溫柔一笑,她告訴靜留,現在……她都懂,也都接受了。
真的非常、非常開心,靜留能喜歡她,她也能以同一種情感回應她。
──我的世界存在靜留,真是太好了。
暖意貼上唇來,翠色的眼眸微微睜大又輕輕閉起,夏樹摟住靜留,回應那感謝與迷戀的吻。
比前一次還熟練些,也大膽些。兩枚舌尖嘗試描摹彼此的唇線,輕碰在一起時害羞忐忑地退開去, 再悄悄地尋找對方,一點一點探入未曾有人造訪過的處所……
不記得是誰邀請誰了,只記得那吻全程沒有光線,僅有她的溫柔與氣息不住蔓延。唇瓣上留下她試探著啜吮的麻,手指搭住的是臉頰或頸子也不確定了,反正……都是她。
心跳為她怦然,思緒讓她佔奪,有幾個瞬間想就此把自己全交給她。
似乎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錯覺,呼吸開始不順暢。不想停下又怕她不舒服,只得一吋吋、流連忘返地退回,在眼簾後全黑的溫暖裡眷念她的碰觸。
睜開眼的時候,倒映在她眸裡的自己與她同樣意猶未盡。
靜留淺淺笑著,夏樹卻紅了臉。
像是想到什麼要緊的事,夏樹垂著眼掃過幾回,忽地悄聲揪住她浴衣的袖。
「靜留,那方面的事,我還沒準備好,能不能……等我……嗯……調適好……」
靜留愕住了。
巧妙掩飾住那瞬間迸現心底的慌亂,京都腔因隨之而來的凝重沉了語調。
「夏樹,那樣的事,不是……不是非得要的。我……」
她垂下頭,讓濃密的髮遮去容易被夏樹看穿的眼眸,她捏緊拳頭。
「我喜歡夏樹,但是……沒有也沒關係,我……我不是因為那種事才喜歡夏樹的!」
靜留語氣裡罕見的強烈讓夏樹驚訝,那紅眸的少女卻咬著唇沉默了。
「靜留?…我……」
隱隱察覺靜留在辯解,卻不明白她為何辯解,夏樹欲言又止,靜留忽然抬頭一笑。
「啊啦,嚇到夏樹了?」
「咦?」
「夏樹才嚇到我呢,突然講那些……」
「呃,抱歉,可是……」
「夏樹好色,才告白就想得好遠。」
她露出戲謔嗔怪的眼神,那易羞的少女立刻說不好話。
「沒、沒有!只是想到……」
靜留淺笑一聲。
「夏樹真的想談?那麼……」
「不用、不用!睡覺啦!」
睡前的對話匆促結束。
勉強將那禁忌的話題化為逐漸淡去的尷尬氣氛,靜留縮在夏樹胸前,沒讓她瞧見眼底緩緩籠罩的陰翳。
凌晨深夜,夏樹鼻息已沉,靜留緩眨著眼仍無法入眠。
她退開一點距離凝視側躺身畔的夏樹,修長的手指若即若離描畫那年輕臉龐的輪廓。
『我沒討厭妳喔,關於妳喜歡我的事,還是妳說的……「那種事」……那些都是祭典期間發生的,在那時候不只妳,大家都不是平常的自己,所以…………靜留做過的事,我不怪妳。』
夏樹說過的每句話她都記得,也記得當時自己忍不住無奈的微笑。
指尖滑過夏樹唇角,一聲幽幽嘆息只有靜留聽得見。
「夏樹,那時候的我……也是真正的藤乃靜留…………我……曾經想要夏樹妳…很想要、很想要……」
迷離的嗓音在唇舌間輕轉,沉紅的眸裡只有濃厚的懊悔。
她仍不能原諒傷害過夏樹的自己。
喜歡夏樹。
喜歡那翠綠如翡翠的眼,喜歡那如海似夜的髮,喜歡那稚氣卻又早熟的臉龐。
喜歡她的善良,她的溫柔,她的彆扭,她的執著,與她的堅強。
最喜歡的……是那顆美麗的心。
想要的,也始終是那顆心的認同與接受。
遲遲無法接近的渴望與矛盾經年累月在心中交戰,那一夜才會著魔走偏,想用最不堪的方式來接近……
「夏樹,現在我已經很開心了……」
紅眸底淹了點濕,靜留對自己搖頭。
曾經狂烈難抑的情感,在今晚夏樹的話中得到解放,她不再需要以如此傷人的方式來宣洩寂寞與酸澀了。
已不需要那樣了。
輕吻落在夏樹唇角,退開的靜留依然坐擁滿眉眼的愧疚。
「夏樹,對不起……謝謝妳……」
※ ※ ※ ※ ※
──「喂,靜留,不要老是做這種浪費的事!」
──庭園裡光與影交錯閃爍,妳牽我追逐天藍色的風,數落我說出口的第二個願望。
──我笑著不說話,只想問妳知不知道我已無所求?
「這裡是座葡萄山唷。」
半邊天上貼著棉紙般的薄雲,邊緣彷彿讓巧手撕過,參差不齊仍柔如輕羽。越過一池圓形的大噴泉,走近階梯底的那兩座雕像時,靜留說起這座宮殿的故事。
十八世紀有一個普魯士國王,把這個荒涼小丘開墾成以葡萄樹為牆的露台,露台頂是一座能俯瞰歐式庭園的精緻小行宮。據說國王在建造的過程裡參與眾多設計,由於嚮往神祕東方的緣故,宮裡還有座金碧輝煌的中國樓,只可惜終其一生,當時的技術都無法讓庭園的噴泉升起水柱。
「當國王這麼閒,也管宮殿建成什麼樣子?」
兩人拾級而上,夏樹聽著靜留說故事,抬抬眉不以為然。
近百階的石梯緩緩朝丘頂延伸,遠遠地便看見那座鮮黃色外牆的宮殿,夏樹卻更喜愛每一階露台前濃綠的葡萄樹。
「啊啦,這位國王年年來此避暑,總是得蓋成自己喜歡的模樣嘛。」
夏樹停了腳步,回頭朝背後廣大的綠樹庭園望去,噴泉池內水柱朝天衝起,散落處隱約斜著一彎虹,七月底的暑氣彷彿真消去了些。
「……我想,當國王的,也不一定有我們過得舒服吧,那時候可沒有冷氣。」
一顆汗從鬢邊滑下,夏樹抬手拭去,順勢搧了搧風。靜留咯咯一聲,笑顏晴朗。
階梯頂是一片灰平的砂地,宮殿兩翼的牆體在日照下亮成刺眼的金。她倆走近那座典雅宮殿,與撐持屋頂的雕像及懸在宮殿上緣的「SANS SOUCI」合照。照片裡一人笑容光般明亮,另外那人要笑不笑,一臉尷尬古怪,背後是一排漆成雪白的窗框。
兩人隨意瀏覽過室內音樂廳的精緻與奢華,甚有默契地往室外的綠蔭深處尋去,路經不知多少座人像雕塑及花圃後,那風格奇異的中國樓便矗立在視野裡閃閃發光。
靜留說,那些人像都是鍍金的。夏樹撇了撇嘴,只說這些中國人長得挺像歐洲人。
「畢竟是對東方的幻想嘛,夏樹好嚴厲。」
「……我不知道妳這麼浪漫。」
「夏樹要來張浪漫照嗎?」
她笑吟吟地提議,那易羞的少女奪走相機牽著她速速離去。
步道自中國樓向後延伸,逐漸進入濃綠的高樹蔭影裡,她倆選了個無人的偏僻花圃稍事休息。
「這裡是很漂亮,不過,我還是習慣日本。」
天際開始鋪來薄薄的雲,日照讓雲層篩去光與熱時,夏樹忽地說了一句。靜留捧著水杯,視線從杯面投向身旁的她,微微側了頭。
「我也是。……離開好久了呢……」
她倆不約而同想起一棟能望見海的小小木屋。淡淡的思念在心中醱酵,靜留靠向夏樹肩膀,夏樹接過她手裡還盛有茶的杯,低下頭探問。
「累了?」
她搖搖頭,輕輕說了想家。
想那棟她與她的町屋,那吹著風的海崖,那灣岸的燈火,那筆直的大橋,以及另一座透明青亮的水晶宮,另一處春色繽紛的庭園。
這裡很好,卻沒有她和她一起走過的諸般回憶。
夏樹默然。
儘管是義無反顧追著靜留來到這裡,下了決心若靜留要留在此地她也不會離去,輕喃的京都腔卻勾起同樣的懷念,夏樹亦忘不了那座名為風華的島嶼,以及幾位熟識的人們。
也許,在這種時刻特別會思念吧。
為了未來,為了靜留來到此地,她倆在異國的日子也即將結束了。
夏樹微微走了神。
總覺得這半年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漫長。
啊啊……一定是發生過太多事了吧。
那場災禍的終結,她的摸索、靜留的等待……溫馨、升溫的歲末,以及那一夜初詣後的轉捩,兩人多少個月的迷惘與壓抑,無可救藥的思念……最終是一次橫越千里的旅程。
現在,靜留靠著自己而她抬手拂開那讓汗沾濕的瀏海。一對美麗的紅眸瞟來,纏帶些微疑惑。
她忽地想起,她與她的起點,是在一處與此地同樣美麗的庭園。那時,春櫻般的她多事地跳出來說教,將滿世界的顏色塞給舉目黑白的自己,卻被她冷冷掠在飛舞的花瓣裡。
她忽地一笑,扶起靜留。
「靜留,妳還記得最初對我說過的話嗎?」
靜留淺淺應著,以懷念的神情訴說那句歷久彌新的話。
「那樣做的話,花會死掉唷。美麗的花應該好好欣賞,因為即使生命短暫,花仍然勇敢而努力盛放著。」
「下一句。」
夏樹將下一個挑戰拋給她,靜留豔紅色的眼眨了眨。
「夏樹很兇,要我別和妳說話。」
「不是!唔……那時候……不要管我說的,妳那時還講了一句話。」
靜留的手搭上臉頰,努力回憶多年前那櫻色的一刻。見她蹙眉苦思,夏樹臉頰微暈,翡翠般的眼裡卻閃現一絲期待。半晌,靜留微偏著頭問出口,語調裡多了分不確定。
「我是藤乃靜留?」
夏樹點點頭,拉下她撫頰的手握在掌裡,靦腆凝視著她心裡最重要的人,輕輕呼了口氣。
「我是玖我夏樹,以後……以後的日子裡,請多指教。」
僵硬的話結束後,夏樹紅著一張臉,湊向前吻了靜留。
靜留愣住了。
「喂……靜留?」
靜留的手緩緩撫上開始發燙的臉頰,平時便給的言談逃逸無蹤,僵了一會只迸出一聲嗔與羞。
「夏樹妳……討厭。」
「咦?」
──怎麼是這種反應?平常不都很開心?她只是想重新回應那句話而已……
雙頰提早染上夕色的靜留撇開眼不發一語,夏樹一臉尷尬正想著怎麼哄她,旁邊忽地吹來一聲口哨。兩人一驚轉頭,有個面帶笑意的遊客正朝她們豎起拇指。
「夏、夏樹!都是妳!」
靜留壓低了聲音大加埋怨,夏樹一陣無措過後,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站起。
「靜留快跑!」
「欸?」
靜留被拉起身兀自怔愣,夏樹卻大步邁開,強勁的拉扯力道立即帶著她跑了起來。
『夏樹,這樣是做賊心虛喔。』
『那麼妳就是共犯。』
『好過份,拖著我下水。』
『那不然妳要留在這裡?』
蓄著亞麻色長髮的少女微微一愣,那藍髮飄揚的少女輕笑出聲。
咬了咬唇,落後的她快跑兩步跟上,輕喘著對此生最深愛的人柔聲要求。
「夏樹,帶我回日本。」
她揚起眉,滑下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在迎面的風中用力點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