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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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
──憤怒的獅子搖曳憎恨的鬃,月下的狼迭聲長嚎滿胸的不信任。
──沒有任何一處原野能讓心靈歸於平靜,繽紛春季,她像道不合時宜的凜冽冰風。
──行經學生會室,她面無表情踏步而過,一如既往,不曾回頭。
靜留喜歡這件明亮的訪問著。
鵝黃的底色上流淌數道淡淡水紋,胸前精繡兩朵山吹迎風招展,八重花瓣片片分明,下擺是成幅鮮翠的青草。不若雪色那件精工,此刻搭身的和服以大方色塊交映出明亮光彩,靜留知道這會讓自己瞧來不那麼蒼白。
她低低嘆口氣,真是不該仗恃自己不怕冷,在雪夜裡吹上整晚的風呢。不只是夏樹,耶誕夜隔天她也掛了病號。想起那天她倆拉開紙門,躺在各自的被子裡隔著走廊虛弱對看便忍不住失笑。
『不可以這樣……沒看見夏樹病會好很慢……』
只得側臥著面對她的夏樹一臉受不了的無奈,而她發著燒卻笑得開心。
但是,世事終究存在著不公平。為何夏樹躺了半天症狀便好轉,她卻得纏綿病榻直到昨日才得夏樹恩准起身?
幾天來就這麼倚在被褥上教她功課、學自己的德文,那孩子不僅虎起臉要她吃藥,更帶著得意表情暗示她廚房冰箱內放了好幾把蔥。
『妳最好乖乖把藥吃下去,妳不會想用到冰箱裡那玩意的。』
『夏樹的話,我無所謂唷。』
她說得極其自然,夏樹卻惱怒到她幾乎相信要被一把長蔥打屁股了。
但她到底還是聽話地按時服藥了,鏡子裡的少女對她暖暖一笑。幸好,病好得差不多了,若不能和夏樹去神社參拜,她真覺接下來一年的運勢十足堪慮。
鏡裡的自己流暢地穿綁和服,繫好腰繩後她撫著兩條腰帶卻遲疑了。左手邊是平常習慣搭配的澄橘腰帶,擁有鮮豔簡潔的圖樣與線條,右手拿起的卻是晴世所贈,那條印染紫藤的沉藍袋帶。
她私心偏愛表姐饋贈的禮物,總想著在她離去前要穿上讓她瞧瞧,但是……她將兩條腰帶擱在腰間一比較,胸前已有繁複山吹,若腰間再纏上紫藤碎花,似是擾亂視線了?她回眼瞧了瞧衣櫃內其他和服,僅有那件雪色訪問著適合,但生日時已穿過了。
她不死心地將袋帶圈上腰,挪移半天仍搭不出適切的模樣。心中微微一惱,她索性將腰帶反面,山吹花下頓時湧流一脈如夜似海的深藍單色。
旋著身望了鏡裡兩三眼,她忽地嘆口氣──姊姊會哭泣的。晴世挑選這幅腰帶不正是因為她最愛紫藤?如此反穿真是太失禮了。但純粹的深藍色倒也搭配這件和服……她又打量幾眼,突地怔住。
怎麼現在才發現──這樣的藍,是夏樹的顏色啊。
乾乾淨淨,無華而深沉,宛如夜裡的寧靜海平面,她的腰讓深邃的海環繞著。
她讓夏樹的顏色環繞著。
──她讓夏樹環繞著。
頰微微臊燙起來。她垂了眼拆下腰間的藍,輕輕搖頭將腦中某個女孩圈抱住自己的畫面抹去。
小心收妥那引人遐想的腰帶,她不再猶豫撈起那幅橘亮腰帶圍上,俐落打好平整的太鼓。纖巧十指流暢而快速動作,玉白指尖捏緊精緻的森色帶繩穿梭反覆,四朵藤結於焉成形,玉綠的璧鑲配正中,梅紅帶揚再壓襯其上,和了一身橘黃卻不顯單調。
瞧瞧鏡中的自己,她決定今天不梳髻。那孩子興許要不准她把髮梳高,露出脖子讓寒風吹灌呢。靜留拿起木梳正順著柔軟的髮,紙門外忽然傳來晴世的叫喚。
「小靜。」
「是?」
「換好衣服了嗎?」
「可以了,請進。」
「喂!妳這傢伙,等等!」
紙門拉開時,夏樹的叫喊也隨著傳入室內,她轉過頭去,狐疑地看著走進房間的兩人。
「怎麼了?」
「沒事!」「我想看小夏樹穿和服。」
兩人話聲交疊,夏樹急促大聲的兩字箴言卻蓋不過晴世放置語尾的重點,靜留抿嘴一笑。
「夏樹想穿和服?」
「沒有!」
「我想看。」
「想看妳自己穿!我也沒有和服!」
「跟小靜借一件嘛,我想她不會拒絕的,是吧?」
晴世朝她眨眼,靜留輕笑著將衣櫃紙門拉得更開,露出櫃裡有深有淺數件折疊整齊的和服。
「夏樹來挑一件?」
那孩子瞪著她,細長的黑眉隱隱皺起。
「別以為我不知道和服得……得妳幫我穿。」
那孩子眉梢揚著單純的尷尬,她的心跳卻驀地漏跳一拍。
確實,她曾幫夏樹穿過和服。
──那時,她坦承自己亦為HiME,而她以為世界全是虛假。
『夏樹,起個身好嗎?我幫妳……穿一下衣服。』
那雙灰敗翠眼緩緩眨了眨,吃力撐身意欲站起。她想扶她一把,卻被那眸裡死硬的執拗逼退。良久,夏樹終於站穩身,粗重地喘著、額上滲出汗,結實勻稱的身軀纏在繃帶裡,胸口一下一下起伏。她垂下眼,從繃帶外夏樹蒼白的膚色拉回心神,輕柔而節制為她披上一件素淨浴衣。
『手抬起一下。』
她站在她身後,雙手在她腰際徘徊,將和服理出適當的長度。夏樹不願讓她幫著穿衣,抽走腰繩卻半天也打不好一個簡單的結。靜留喚她一聲,夏樹的手因使勁而發顫,綁不好、抓不緊,想拋走又扔不遠,最後只能死咬著唇挫敗倔強地呆站,眼眶含淚卻一滴也不肯落下。
『夏樹,相信我……好嗎?』
她拾起腰繩,又痛又惜按住夏樹顫抖的手,那孩子偏過頭去不再抗拒她的善意。和服腰部層層疊疊,綁了腰繩,繫上腰帶,增添帶締、帶揚,她在夏樹身前身後來去,雙手數度環住她的腰,夏樹空洞停滯的眸穿透她。
那失去一切的孩子任她擺佈,聽話抬手、轉身,壓抑的呼吸在耳邊盤桓。藥水的刺鼻味裡仍有一股清新似晨的熟悉氣味在鼻端來回,她的指尖幾次按上衣,觸及布料下的溫度。
──專心點,藤乃靜留,那孩子已把自己交給妳,已相信了妳。
有聲淺淺的呻吟在腦海裡響起。雲闇風靜,星月皆隱,一截漆黑的沉紅荊棘隱隱刮過記憶底層。
──與那時相同,她察覺自己的唇血色稍褪。
「……也是呢,這樣夏樹會覺得麻煩吧。」
靜留轉過身去,在維持平穩的嗓音裡卸去那一瞬洩漏的蒼白。
「咦?不行啊,小靜,妳怎可以這麼快放棄……」
「妳這女人!想看和服不會自己穿嗎?靜留也會幫妳!」
「小夏樹,我過幾天就回國了耶,妳滿足我一下吧?」
「妳看靜留就可以很滿足啊!」
背後晴世與夏樹兀自吵嚷,她抬手拉上衣櫃的門,唰地緩緩一聲,蓋住櫃裡的和服,也掩去一段令人畏懼的過去。
「啊啦,這樣會讓夏樹困擾的,姊姊別欺負她。」
轉回身時,她已揚起與平常無異的柔和微笑。
「好吧,既然小靜都這麼說了……」
晴世嘆了好大口氣一臉惋惜,夏樹悻悻然撇著嘴角,她讓心頭湧現的雲隨唇角的笑悄悄淡去,無人察覺。
「十一點……也該出門了。我再綁個髮就來,姊姊和夏樹先到客廳稍等?」
她倆應了聲走出寢室,靜留垂著眼走回立鏡前,吸口氣再看向鏡中的自己。
四下無人,不需要掩藏,鏡裡的她眉心有道還未修平的愧疚溝壑。
※ ※ ※ ※ ※
──心頭陰霾如影隨形,如那夜凌晨半雲半晴,妳的眼朗如流星,我的空暴雨欲來。
──『靜留,告訴我,妳在想什麼?』
──夏樹,謝謝妳,此刻夢已醒,但它確實曾如此美好。
「只能到這,下車用走的吧。」
CLS350在向日街邊停下時,儀表版的冷光亮著十一時三十三分。
走下車那一瞬,低涼的氣溫自褲管鑽入,那畏寒的孩子輕輕一下哆嗦,雙拳緊握抗拒體表微小的顫抖再放開,一口霧白在吸氣聲後散逸於夏樹昂起的臉龐前。
從風華市各地湧來的人們不斷掠過車邊,單調的夜色下彷彿一條平湧流向神社的鮮豔河流。不喜人群的她抬眼一望,天邊有月朦朧未明,矗立起伏的水泥建物不再銳利,全糊了輪廓化為幢幢難辨的黑影。
她習慣夜色,卻不習慣此刻的喧囂與多彩。
交通管制的立牌在遠處路口亮著刺眼的旋紅光芒,人流五顏六色繽紛熱鬧,著和服的女孩子轉瞬便走過七八位,或言笑或平靜直往兩條街外的封架神社而去。
她的心頭悄悄浮現陌生的「節慶」二字。
腳步邁開,她隨靜留與晴世走入人群,翡翠色的眼不再抬高──漸漸地,那兩潭湖綠映入周遭的笑語及人影。
「人可真多啊,好幾年沒這樣擠著去參拜了呢……」
前方的晴世大踏步走著,顧盼間眉揚眼亮,一派愉快。夏樹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中,默默走在靜留身邊,雪亮的圍巾垂在胸前微幅搖晃。
「幸好離開前還可以一起過個年,姊姊待會也抽隻籤、求個御守帶回國吧?」
靜留柔柔展顏,話聲裡有一絲不捨,那來自異國的女子撫著下巴露出玩味的笑。
「抽籤啊……我是不信這套,不過入境也就隨俗吧。嘿,我的籤一定會綁在松樹上。」
靜留咯咯一笑,淡細的眉平平開展,櫻色唇邊煙白逸散。
「姊姊這麼篤定自己會抽到大吉?」
「欸,哪有人會想抽支大凶籤的?小夏樹,妳說是吧?」
夏樹嗤了一聲,翠色的眼緊盯前方更形擁擠的人潮。
「以防萬一,妳還是留意一下杉樹的位置吧。」
「小夏樹,妳臉色這麼凝重會把好運嚇跑,杉樹等著妳哪。」
「妳才會抽到大凶!」
靜留唇角微揚,將外褂稍稍拉緊,在夏樹與晴世話尾後出聲詢問。
「夏樹好像不大開心?是不是人太多了……」
夏樹搖搖頭,唇線稍稍弭平。
「不是。……只是不大習慣這種氣氛。」
靜留豔亮的眸凝視著自己,她輕易看穿那眼裡無時無刻不留意著她的關懷。
『我希望夏樹從心底綻放笑容。』
時常流連於學生會室的日子裡,靜留曾捧著杯端坐一旁,在氤氳茶霧裡對霸佔她座椅及電腦的她這麼說。她含含糊糊應著,臉微微地紅,眼看著螢幕上的資訊,心裡明白靜留是認真的而非調侃她總是繃緊的唇。
偶爾,清晨醒來時,她仍會一陣怔愣,眨著眼悠悠憶起她曾住過一處高級公寓,每夜踏足陰影流連險峻,擁著復仇與憤懣行走。
換好衣服走出房門,朝走廊對面繪有櫻瓣水紋的紙門瞧上一眼、聽上一聲是她漸漸養成的習慣,清晨總是安安靜靜,紙門之後有人沉沉熟睡,她便安了心出門晨跑。或許有輕霧、有薄陽、有微風、有細雨,一步步跑向兩公里外山坳盡頭的榕樹底再回轉,返家脫下鞋時汗會滑落,而靜留會從廚房裡探出頭。
『夏樹,要喝牛奶還是熱可可?』
她便會在回答中淡忘起床時纏繞於心的過去。
媛祭過後,「大家」都有改變,失去一些、獲得一些,也有一些仍一如既往。
靜留希望她露出笑容的眼神,未曾有一絲一毫褪色。時時刻刻、身邊不遠,總有一對霞紅的眸隨她而轉,有一枚溫潤的指尖能揉散她眉間的烏雲,還有一顆敏銳細緻,關注她情緒微毫嬗變的心。
一丁點的低落、不悅、愉快、寧靜皆無所遁形,她多麼訝異靜留比她更瞭解她自身。例如此刻,她比她早一步察覺她因人潮洶湧而斂下雙眉,不甚開……不,只是有一些不自在。
除夕凌晨,街上的人較聖誕夜只多不少,她微感意外,她竟只是「不自在」,而非如以往般不悅於人與人間過近的壓迫與推擠。人們的微笑比那雪夜裡更為溫暖,並未相約卻有默契地朝神社的方向前進,她聽見許多聲音擦身時談著初詣及日出。
滿街鬧哄哄的,她明明……兩年前,她明明連人也不願接觸的。但在那個庭園、那個午間,有個人偕帶櫻色闖入她的世界……
「……夏樹?」
軟和的京都腔以她熟悉的音調及速度唸出她的名字,那垂眼思索的孩子揚了揚眉,翡翠似的眸望向改變了她的人。
「沒事。……靜留妳去年也上街過年嗎?」
那位少女抬手搭上臉頰,紅色的瞳一眨後微微飄高。──這是靜留思索時最常見的模樣。
「去年只到神社參拜便回宿舍了……夏樹呢?」
靜留轉回視線看向她。──靜留凝視她時,燦紅色的眼總會微笑。夏樹喜歡那淡暖如春風,令人舒服的笑意。
「忘了,大概是在睡覺吧。」
她答得乾脆,話聲結束才想起似乎……有近十年的時間沒過新年了……
「嘖嘖,小夏樹妳這樣不行哪,過過年、狂歡一下換個心情,把去年的倒楣事全忘乾淨,這才健康嘛。」
那德國女人咂著舌大搖其頭,靜留淺笑細數新年的各項習俗,置門松、供鏡餅、食過年麵、飲屠蘇……她微微一笑。
「也對。」
靜留說著尋常的習俗,她們走在除夕深夜的人群內,她思考著那些在生命中復甦的節日慶典──平凡的感覺,竟是如此深刻,寧靜得幾乎讓人輕嘆。
「待會參拜完,去那小街上瞧瞧?」
路過攤販集聚的唯河街,靜留說小街裡有夾娃娃機,紅眸微染驚喜。晴世應聲好,她輕輕點頭,心下想著儘管擁有大人般的沉穩,靜留畢竟也只有十八歲。
而她,四個月前剛滿十七,她們都還年輕。
靜留曾說過感謝媛星,她不以為然,她因媛星而失去太多,幾乎是個世界的邊緣人。媛星是顆災星,已然失去的也無法再挽回,但因此而明白對於自身最重要的人與事,卻是貨真價實續存的。她衷心珍惜現在平凡的生活與自己。
幸好……她只在世界之外度過十年,她與靜留,都還年輕。
聖誕的雪此刻已不復見,除夕深夜裡氣溫並不寒凍,那位髮色湛藍的少女卻因心底暖流涓涓而吸了吸鼻子。
「走吧,先去參拜。」
夏樹掠開垂下肩的髮,大步跨出,神社前的長階梯已然在望。三人跨上階梯時,悠悠遠遠的一零八聲鐘響開始迴盪繚繞。
越過一對朱紅燈籠,朝上延伸的石階滿是鑽動的人。夾道的古樹及石燈群盡被漫漫低語與人影掩過,幽森氣息不再;渾厚的鐘聲是跨越嶄新年度的瞬間,冷涼氣溫彷若砥礪──人與人間的興奮及笑容相互感染,一路往上,神社山門的熠熠紅光漸趨顯明。
「……欸!夏樹!會長!妳們也來參拜啊……啊,晴世小姐,妳好。」
爬上石階頂端,人聲更盛,一行走未多遠,有把精神的女中音拋了過來,出自夏樹那位喜愛唱歌及發送愛心的眼尖朋友。
她簡短打著招呼,靜留嫣然巧笑,晴世亦落落大方,舞衣與命,以及後頭的熟面孔原田、瀨能、巧海、尾久崎,甚至連奈緒也在,一團人互道新年快樂的賀聲在鐘響裡別有一分熱鬧。
「碧前幾天不是說也要一起來?怎麼沒見到人。」
「還說呢,出門前才接到她電話,說心情很差想去喝酒,不來參拜了。」
「不是吧……大過年就喝酒……」
「就是嘛!新聞說最近這裡有醉漢會襲擊人耶……」
「呃……是醉漢應該要小心她才對吧……」
她並不多話,僅是靜靜處於這看似熟絡的氣氛中,生分卻又極為自然,彷彿每次的卡拉OK聚會。視線交錯間,她不期然對上奈緒那雙淺蔥色的眸。似乎是讓那個叫瀨能的室友硬揪來的,紅髮的女孩咬著章魚丸子一臉無聊。
連自己也驚訝地,夏樹出聲招呼,奈緒愕愣後點個頭算是回應。其實和奈緒並沒有太多交集,招呼完便沉默讓她有些尷尬,夏樹想了一會只有一個話題能提起。
「伯母她最近還好嗎?」
奈緒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何來此問,但往昔尖銳的鋒芒隱於眼底未曾出囊。
「老樣子。」
夏樹哦了一聲沒什表情,心底卻微覺高興。從靜留和舞衣口中,她聽說奈緒的修女見習已上了軌道,也不再流連燈紅酒綠的街頭,瀨能為此大為感動云云。
祭典末期,她曾在那棟毀壞的公寓內瞥見奈緒背後的陰影。她不認同奈緒仗恃HiME的力量勾引男人的行為,卻自那一刻起再也無法鄙視她。那日在學生會室、在靜留面前,在奈緒準備離去時,她喚住她。
『……無論如何,請讓她活下去。』
──別像她一樣沒了母親。
當時她並未多想,僅是不願見人也碰上那樣悲傷的事。媛星教會了她們珍惜,她因此刻平靜的生活及靜留的存在而心安;奈緒亦回歸平凡,以再普通不過的方式守護最重要的人。
『我希望祭典的傷痕能早日消失。』
舞衣的願望在實現當中。
她不會說回首如夢之類讓人頭皮發麻的話,卻深刻意識到生命裡那股孤冷濕意日漸遠離,她總在晨光中醒來,而非睜眼即見陰暗的夜。其他人也是如此,察覺這點讓她有些安慰。
「笑什麼,像個笨蛋似的。」
夏樹回過神,奈緒正斜著眼語現嘲諷。
「……因為面前站著個笨蛋啊。」
她冷哼一聲,把心頭上那些為她高興的情緒撥掉,暗罵自己跟這不對盤的女人打招呼簡直就是沒事找事。奈緒睨她一眼,忽然哼起歌來。
「情人帶我挑內衣,我的心裡好開心……」
夏樹僵住了。
「聖誕夜在街上看到一個這樣唱歌的笨蛋呢。」
「妳…妳……」
夏樹漲紅了臉,半是惱怒半是窘迫,一時說不出話。
「怎麼?妳認識那個唱歌的啊?還是沒聽清楚?要我再唱一次嗎?」
「妳這傢伙!」
毆打女孩子的衝動猛地湧現,夏樹低罵一句,奈緒揚起挑釁的笑。
「夏樹?」
淺悠的古老腔調與主人一同朝這看來,奈緒閉了嘴轉開頭又咬起手上的章魚丸子,一副沒事人模樣。夏樹鬆開握緊的拳頭,以十分不自然的表情回應靜留。
「聊完了沒?去參拜吧,不是還要逛那條街?」
對奈緒的不悅還在心中燃燒,夏樹粗著聲催促靜留,舞衣和一旁的原田、瀨能眼裡皆精光一閃。
「啊啦,夏樹很急?」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還得等祐一、黎人和詩帆,會長和夏樹有事就先去吧,現在參拜的人還不多,待會怕是要排隊了。」
舞衣搖著手一臉識相的笑,原田兩人亦迭聲附和,夏樹裝作沒看見三人眼底閃爍的曖昧,而靜留睫一眨淺淺展顏。
「那就……謝謝諸位的好意了。」
離開舞衣那群人後,夏樹嘀咕一聲只讓靜留聽見。
「妳很會應付這種事嘛。」
想起那三個人傻眼的模樣,夏樹微覺好笑,卻又一陣尷尬。靜留微微一笑並不答話,一旁晴世終於講完好長一通手機,神色略現愁苦。
「慘……我待會該不會要抽到大凶籤了……」
「怎麼了?剛剛的電話是……?」
「麻煩人、麻煩事……啊啊,又打來了……」
晴世又接起手機,邊應著邊朝靜留使眼色,示意她倆先去抽籤參拜,她一會就跟上。
「我跟小靜還有她的朋友到神社參拜……好、好,我不說日語……」
晴世朝人少處走去,夏樹隱隱聽見她朝電話那端說了這麼一句話,身影很快讓人群淹沒。回過眼時,站在朱紅鳥居下的靜留微側著頭,唇邊淺笑嫻雅溫靜,指向手水舍的手指皙白修長。
「夏樹,我們去淨手。」
有一瞬間,亞麻色的髮讓深夜的風帶起,結束的鐘聲渾重悠遠,襯得她一身單薄毫無重量。她驀地想起,靜留才剛病癒,無怪臉色一直有些蒼白。
「唔……靜留,妳如果不舒服要說。」
「好。」
那雙紅眸因微笑而瞇起,靜留如往常般柔和,夏樹卻隱隱察覺現在的她稱不上開心。
不耍壞心眼、不戲弄人,只是一逕淡笑,心裡頭擱有事的靜留,總是如此。不開心,卻也不是憂鬱,彷彿思索著什麼的靜留。
她決定靜觀其變。
※ ※ ※ ※ ※
──水盤鏤刻的「洗心」二字青苔鬱綠,她執杓舀水、左右交替,淨手、漱齒、滌心。
──身處人群之中,人聲嘈雜卻遙遠,埋於角落的記憶拽她陷落一片過去的夜。
──潺淨流水,洗不去心口上開始發疼,一道罪責的傷。
夏樹在身畔學著她洗手,沉碧的眼若有所思,差點便要將杓子放到嘴邊,靜留忙出聲制止。
「夏樹,這個要用手盛……」
那孩子臉一紅,眼稍稍朝四週一瞟,改將杓內的水全倒入左掌掌心漱口。靜留再舀一杓讓她澆洗右手與手中的杓子,腕一抬沖淨杓柄,擱回時自有分舒緩合度的溫雅端莊。
夏樹低低咕噥一句。
「洗個手規矩也這麼多……」
「也不算是規矩,若每個人都這樣漱口,有些不衛生。」
她淺淺一笑,遞出手巾讓夏樹拭手,那孩子隨便抹抹,遞回時卻不忘擦去她指尖殘留的水滴。
「接著去哪?」
指梢滑過一抹微微的暖,她在心底暗嘆那孩子的溫柔,不動聲色步向神社正殿。
「許個願、抽支籤,再向神明參拜吧。」
「許願啊……妳想許什麼?」
兩人邊走邊談,夏樹微挑著眉,純翠的眸越過人群,直視正殿裡若隱若現的神龕,她抿嘴彎出輕揚的弧。
「這個只能給神明知道哦。」
「我可沒什麼要許的。」
「可以求下一年的平安呀。」
夏樹應了聲,褪盡眉眼間隱約的不以為然。她倆走進正殿,排在依序抽籤的隊伍尾端,殿外人聲被正殿裡的肅穆隔絕大半,只聞拍手聲不斷響起。
「夏樹真是太實際了,一點都不願做夢。」
她輕聲嘆息,夏樹撇了撇嘴角。
「那些事情又不是做不到。」
「可以向神明祈求早日完成嘛。」
夏樹忽然沉默,半晌卻只回了一聲也是。
「例如……補齊曠課時數或趕上功課進度。」
那孩子瞪她一眼,她咯咯淺笑,夏樹眼裡陡地浮現些許鬆口氣的安心。她微覺詫異,正思忖著夏樹的心思,已輪到她倆求籤。暫且捺下納悶,靜留凝神默念願望,搖了搖籤桶。
『請保佑……我和夏樹此年順遂。』
將心底的願望修飾過後,她向神明祈求一個看似尋常卻真意隱晦的願。籤桶裡抖出一根籤,上頭標著廿十八號,夏樹則搖出四十三號的籤。
靜留依著號碼至一旁抽出廿十八號籤詩,一攤開那張素白薄紙,大大的「中吉」便落入眼裡。她輕輕一笑,細瞧了籤詩內容,詩意約略是雖小有磨難,但心願可望達成,下方則分項別列學業順利,若出門旅行也許會碰上意外的收穫,待人需注意小處,健康無虞等等尋常字眼。
「夏樹,我抽了支中吉籤呢。」
她轉頭微笑報訊,卻看見那孩子瞅著籤滿臉陰沉。靜留探眼一瞧,夏樹手上的籤紙大喇喇寫著「大凶」。
「……這不是詛咒對不對?」
那孩子扭著眉沉聲詢問,她噗哧一笑,領著夏樹排入參拜的隊伍尾端。
「當然,神明才沒這麼壞心呢。大凶並不是指願望無法完成,而是達成願望的路途會比較坎坷罷了。」
夏樹看她一眼,捏緊手中的籤詩。
「真的?妳不是在安慰我?」
「啊啦,夏樹這麼緊張,是許了什麼重大的願望?」
「……這不能說出來吧?」
「夏樹小氣,又不是生日願望。」
「喂,妳剛明明說只有神明才能知道。」
她眉梢揚起,為她的單純率直輕笑,那無端被埋怨的孩子咕噥著閉了嘴。兩人拿著籤到神龕前參拜祈禱,將五圓硬幣投入賽錢箱後拉住箱上垂下的繩用力一搖,在鈴鐺清脆的響聲中,靜留與夏樹齊齊兩次鞠躬,再於胸前平拍兩下。
『希望夏樹和我此年順遂。』
最後拜下時,靜留誠摯地在心中再次默念願望。
「夏樹,我們去綁籤詩吧。」
她抬起頭,那孩子正在身旁看著她,那紅眸的少女拈起手中的素籤朝夏樹一揚。
正殿左側植著杉樹與松樹,樹前各立著一排以線拉起的籤架,雪白一片結滿了長久以來被抽出的吉籤與凶籤。靜留將籤綁上時,不停觸到鄰近被露水滲溼的紙籤。
「靜留,把籤綁上就好了?」
「欸?夏樹還想做什麼?」
夏樹站在杉樹下的籤架旁張望旁人,眉眼裡有些猶豫,靜留走來時她還捏著籤未綁上。
「就是……不用唸些什麼……厄運快走的詞嗎?」
似乎很在意新年第一天就被宣告大凶的不安模樣。靜留心下暗暗好笑。
「剛剛參拜時就應該順便跟神明祈求,請祂帶走厄運吧?」
「唔……我沒說……」
啊啦,好像有點緊張呢──心中的笑意逐漸浮上唇角,靜留抬起手指了指杉樹。
「沒關係,把凶籤綁在杉樹上也是這個含意,『杉樹』跟『過去』音相近,綁上去就是希望厄運快快離去囉。」
「原來如此,我只知道籤要綁在松樹和杉樹上……那『松樹』是取『等待』的意思吧。」
夏樹喃喃自語,結籤的側臉神情專注,靈巧的手指一下便將籤繫緊,轉眼忽地撞上靜留凝視她的目光。
「幹麼一直看我?」
「在看不安的夏樹,還有把籤綁上後突然一臉輕鬆的夏樹。」
夏樹微現尷尬,目光撇向旁去。
「下次妳抽到大凶,我看妳緊不緊張。」
靜留側頭微笑,只是拉了拉外褂,並不說話。夏樹一蹙眉,忽然抓住她的手。
「妳是不是不舒服?今天很……很安分。」
──安分?夏樹的用詞相當微妙。
指梢傳來夏樹關心的暖意,她的手並不冷,卻感覺那孩子掌握裡藏著灼燙的熱度。她輕輕抽開手去,唇上那抹笑的平穩毫不波動。
「夏樹別擔心,這只是儲備體力。」
「妳累了?」
「不是還要看日出?我不慣熬夜,一直說話會消耗體力嘛。」
夏樹搖了搖頭,神色認真。
「那個不看又沒差,妳病才剛好,累了還是回家休息比較好。」
她短短應了聲,那孩子似乎覺得被敷衍,忽地語出威脅。
「妳不要忘記冰箱裡有蔥。」
那雙紅眸訝異地眨了眨,靜留只是埋怨一聲夏樹好壞,不像平常那樣用大膽的言詞回應,夏樹眉峰確確實實皺起。
「妳真的不要緊嗎?這麼乖……」
醒悟到夏樹單純的想法,靜留險些笑出聲來。
「啊啦,戲弄人也是很耗費體力的呢,不過若是夏樹希望……」
她故意抬起手,那孩子瞪了眼一把抓住。
「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她淺淺彎唇,又無聲無息抽回手,那孩子偏過頭抱怨,並未在意。
她倆在籤架邊不遠處等待晴世,夏樹把手收進口袋百無聊賴掃看四週,她的視線穿越人群上空,投向半雲半晴的夜空。幽藍的月被雲層掩去大半,僅有下緣鑲在天頂暈著淡淡的白。
她在眺望中理著思緒,將一直在心底徘徊的不堪回憶再壓得更沉。
──會讓夏樹發現她心情不好的,她不想那孩子擔憂。
偽裝、修飾是嗎?她在內心苦笑。她忽地想起,似乎……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在夏樹面前掩飾過自己了,從那傍晚在海崖以來。
照片裡的今村先生幾乎讓她無法面對重生後的人生,是夏樹的擁抱和承諾讓她重新站穩腳步,但那一夜星月皆隱卻讓她難以面對夏樹。而這一次,她的身邊沒有人。
夏樹……忘記了嗎?她和她之間曾經發生過那樣……污穢的事……
她無法因夏樹遺忘的可能性而有任何慶幸的想法。她齷齪地傷害過那善良孩子的事實深深刻在心底,這些日子以來平和而愉快的生活令她幾乎忘卻自己的罪愆,今日因夏樹不經意的話驀然回首,那道傷又開始生疼。
重生之後,那一夜與夏樹同床共眠,她曾如此恐懼不是嗎?
──太鬆懈了,藤乃靜留。
她十分清楚自己向神明許下的願望隱藏著何樣的真意。
因為那孩子縱容她一而再、再而三直述喜歡的心意,她漸漸淡忘曾對自我制約,見她平靜微笑便需心滿意足的誓言。此刻能親近如昔源自夏樹的寬恕,為這好不容易得回的舊貌,她明明約束過自己不再無邊無際奢望……今日她卻向神明祈求一個踰越的願。
靜留微微擰緊和服的袖子,眉心凝重。
幸好,發現得早。
來得及煞住自己,別再於無意間想著更進一步。可以說著喜歡,但她要惦記著腳不准踏出去、手不許伸過去,那道安全的線萬萬不可壓斷。保持現下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對兩人都好。希望神明不懂她真正的盼想,保佑這一年她過得順遂、夏樹亦平安無事,如此就好。
她讓人群的歡笑掩藏一聲幽幽嘆息,悄悄以克制及無害的溫柔妝點自身,身畔那少女並未發覺。
「哦,妳們在這。」
她的表姐朝這走來,揮著手饒有精神,她揚起收斂後的笑,與夏樹一同走上前去。
※ ※ ※ ※ ※
灰藍的夜下,她們走向神社附近的夜市小街。
唯河街口高高架起數排奉納燈籠,濃墨書下的「謹賀新年」懸在正中,映得街口一片光明。燈籠之後沿著街邊羅列諸多攤販,三人甫入街口,廣島燒及甜酒釀的食物香氣即撲鼻而來,販售棉花糖及糖葫蘆的吆喝不絕於耳。
參拜的人群仍往神社集中,唯河街內反倒顯得稀疏,夏樹隱隱鬆口氣,舉目只見各式攤販應有盡有,兜售面具、各式曆書、達摩頭像、大小布偶等等,盡是應景及吃食的攤子,但三人並未駐足。
本以為靜留發了罕見的少女心性,一入唯河街她卻逕朝那一排娃娃機走去,夏樹微覺奇怪。
「……找到了。」
靜留忽然在其中一台機器前停下腳步,唇邊泛開純真的微笑。夏樹和晴世走近一瞧,玻璃窗內是一群做成棄犬趴紙箱模樣的布偶。
「唷,好可愛的哈士奇。『我很乖』、『請領養我』……」
晴世讀著箱上的字句,不覺失笑,夏樹眉角微挑。
「妳喜歡這種布偶啊……」
靜留從束口袋裡拿出零錢包,眨了眨眼。
「夏樹不覺得很可愛嗎?那個紙箱還可以拆下來唷……狗兒的顏色又是夏樹的深藍色。」
「妳這話什麼意思?」
「我也喜歡深藍色。」
那孩子瞪著眼,靜留巧妙地回應,拿好零錢才研究起娃娃機的使用方式,晴世亦一臉興味。
「這要怎麼玩呢……」
「很簡單,錢扔進去,操縱那個把手移到適合的位置,再按這個鈕抓東西……」
看似老道的夏樹隨口解釋,靜留照著操作,機器手臂移到一隻狗兒上方,還未停止晃動靜留便按了鈕。
「失敗了。」
夏樹一語斷定,機器的三爪落得歪歪斜斜,果然抓不起那隻狗兒。不死心的靜留又數著零錢,正要再次挑戰,晴世也忍不住手癢。
「我來試試,德國可沒這種有趣東西呢……」
但是……
「失敗。」
「卡到洞口。」
「太遠了會掉。」
「這樣抓不穩。」
「失敗。」
「失敗。」
「失敗。」
──靜留的零錢包空了。
「夏.樹!」
她的預測都成真,有對哀怨又著惱的目光投了過來,夏樹搔著臉,探手從口袋裡掏出零錢。
「我來吧,妳想要哪隻?」
「沒關係,玩了一下很開心……」
夏樹觀察機台裡每隻狗兒的位置和姿勢,頭也不抬說著話。
「妳的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開心。……這隻『我想要主人』可以嗎?」
「夏樹,不用了,這個有點難……」
夏樹嘴角一撇。
「妳不信我夾得起來就是了,我偏要夾。」
似乎是自尊受損的模樣,那雙翠色的眼凝著勢在必得的決意,夏樹將銅板投入機器內。叮叮噹噹的音樂聲中,機器夾子落下,一隻棄犬穩穩扔入洞口,晴世吹了聲口哨。
「小夏樹技術真好。」
「多練就知道訣竅了。……吶,給妳。」
夏樹彎了腰從機器下方抓出那隻布偶遞給靜留,她怔怔接過手去。
那一瞬間,靜留的表情有些微妙,感動、高興之餘,卻彷彿要嘆息般,眼裡閃爍一絲稀淡的愁。夏樹一愣正要辨認清楚,靜留臉龐已剩下單純的感謝,她緊摟著那隻狗兒,微笑又輕又柔。
「謝謝妳,夏樹。」
「唔…嗯…不客氣。」
靜留的指緩緩撫著那狗兒小巧的犬耳及無辜的眼,似乎相當開心,夏樹問了聲還有沒有想要的,眉眼歛下的她搖搖頭,語句甚輕。
「這隻就夠了唷。」
「這種機器……有沒有得夾Hello Kitty?」
晴世忽地出聲,夏樹瞥了她一眼,十分意外。
「看不出來妳喜歡那種。」
「是要送人的,我喜歡的是蝙蝠俠和貓女喔。」
「得找找,看是看過,不確定這邊會不會擺……」
「那就先逛……」
三人正要離開,晴世的手機響起了,那位德國女子臉色又變得古怪。
「才說到Hello Kitty就打來,這人真是……小靜、夏樹,妳們先去吧,我等等就來。」
晴世接起手機便嘰哩咕嚕朝手機那端說著德文,一下便匆匆走開,夏樹和靜留只得先行離去。然而一排娃娃機走到盡頭,別說Hello Kitty了,連個Snoopy或小熊維尼也沒有,Keroro和龍貓倒是好幾台。夏樹正想著似乎曾在街上某間娃娃店看過Hello Kitty的機器,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唷呼,這不是小夏樹嗎──」
夏樹和靜留轉頭一看,風華學園的年輕教師──杉浦碧正喝得醉醺醺,在街邊的居酒屋旁朝她倆揮手。
「喂,妳還真的大過年就喝成這樣……」
玖我夏樹此刻的表情有些困擾。
有個醉鬼垮在她肩上胡言亂語,濃烈的酒氣不斷衝來,但她無法將這醉鬼棄置在人潮漸多的夜市正中央。因為她是……
「嗚嗚……教授自己到蒙古去掘恐龍化石了……明明說要等我的!」
對夏樹而言,適用於「朋友」這個詞的人開始哭了,而且相當大聲。
「唔,碧,別人在看……」
「看什麼看!沒看過人傷心難過嗎!」
那個醉鬼回頭瞪了附近射來的視線,路人們的好奇目光火速收了回去。夏樹和靜留把人攙到街邊的木箱坐下,碧抽噎幾聲卻不說話了。
「夏樹,我去撥個電話聯絡陽子老師。」
夏樹正應著聲,碧像是被刺到似的,探手忽然抓住靜留下擺。
「陽子!那個沒義氣的女人……說什麼要回老家過年,把我一個人丟在風華!」
似乎是相當生氣,碧拽拉的力道甚大,靜留被拉得身一歪,懷裡的狗兒布偶險些墜地,夏樹忙一把扶住。
「喂!妳清醒點啊,別亂拉亂扯的……」
「杉浦老師,請放手……」
靜留按著和服下擺,神色裡隱有一絲困擾,夏樹蹲下身去拍了拍碧酣紅的臉。
「聽得到我說話嗎?碧?」
那雙醉得迷濛的眼眨了眨,碧總算放開手,視線聚焦到眼前的人,忽地咧開大喇喇的笑。
「哎呀,這不是小夏樹嗎?真巧啊,在這碰到妳……」
接著是一連串糊在嘴裡的咕嚕聲響,完全分辨不出是什麼字句,夏樹按著額頭不住嘀咕。
「這是要怎麼處理啊……又不能丟在這或隨便找個地方塞……」
靜留微一思量,彎下腰試著詢問。
「杉浦老師,我們招台計程車把妳送回學校好嗎?還是……妳家的住址是?」
碧打了兩個酒嗝,歪著頭打量身前這紅眸的少女半晌,卻一勾手搭住夏樹的肩膀。
「小夏樹,這不是藤乃會長嗎?妳終於把人追到手啦?真好……新年一起參拜逛街呢……」
靜留一怔,夏樹的臉唰地微紅。
「不簡單、不簡單……真讓人嫉妒……不過在一起了就要好好把握!別像教授……嗚嗚……」
「不、不是妳想的那樣,別亂講!」
「耶?幹麼害羞……妳們倆挺配的啊……小夏樹,宴客的時候不能忘了我喔!」
碧口無遮攔胡言亂語,隱隱察覺路人斜斜看來,夏樹一陣窘迫,不由地大起聲來。
「不要亂講話,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碧一愣,眼朝靜留一瞟,又朝夏樹看去,忽地掩著嘴發出怪聲。
「小夏樹真怕羞……好啦、好啦,我知道這樣的感情很辛苦,不過身為新時代的老師,我支持妳們!」
「就跟妳說不是……我跟靜留是『普通』的『朋友』,聽清楚了沒?」
那孩子認真地一字一頓澄清,喝醉的教師卻認定這是種掩飾而眼神愈加曖昧。
「我懂、我懂……都會這樣說的嘛……」
「妳……」
「夏樹。」
靜留平靜的嗓音忽地插進碧和夏樹之間。
「剛想起校警似乎也休了年假,我們叫輛車,把杉浦老師送去警局吧。」
「喔……好。」
被送上車時,碧兀自說著醉話。計程車遠去後,夏樹鬆了口氣,回眼卻見路燈暈淡的燈光下,靜留絕麗的臉龐蒼白而透明。
「靜留?妳怎麼……臉色不太好?」
她下意識要捉住她的手,她的閃躲明顯而迅速。
「沒事的。」
靜留淺淺展顏,夏樹赫地發現,那竟是個精緻的疏離微笑。
※ ※ ※ ※ ※
歲末時節越夜越寒,便利超商及各熱食攤子擠滿求暖的顧客,晴世帶著三碗熱騰騰的紅豆湯掙出超商,才在街口的燈籠下找著靜留與夏樹。
「小靜,這是妳的,這杯給夏樹。」
兩聲道謝後,她倆就此沉默。靜留神情平靜,夏樹卻隱約蹙著眉,晴世喝完半碗紅豆湯,兩人仍未曾吭聲。素來敏銳的德國女子微覺奇怪,開口打破隱然的僵凝。
「夏樹,剛剛有找到Hello Kitty的機台嗎?」
夏樹搖搖頭,只說得到市區街上找便閉了嘴。
「嗯……那算了……對了,小靜,待會想去哪裡?離天亮還有五個小時……」
靜留捧著紅豆湯碗正自沉吟,夏樹忽地出聲。
「靜留,妳如果累了,就回家休息吧。」
靜留微微一笑,那對深紅的眸卻凝視著紅豆湯而非投向夏樹。
「沒關係,我想去走走……就去風華港吧。」
CLS350離開向日街後,循著路標彎入深夜的外環公路,朝風華灣邊徹夜未眠的港口奔馳。車內漂浮慵懶的爵士樂,晴世單手握持方向盤,一手拄在車窗上頂著臉頰,不時把視線投向後照鏡裡的夏樹。
她的表妹安安靜靜坐在前座,緋紅的眼凝視面前不斷朝後畫去的光流,瞧來似乎無什異狀。後照鏡裡的夏樹靠著車門,偶爾目光會飄向前頭那位少女的背影,晴世總在那時看見她蹙起的眉間。
那位德國女子心下嘀咕,不過走開半小時,這兩個孩子怎麼了?小靜不說話,小夏樹又皺著眉,是她惹她生氣了?但她瞧不出夏樹有任何歉意。
這些日子以來,她知道這女孩情緒分明,犯錯亦不會掩飾推卸,似乎不是吵架……現在異樣的情況到底是……她暗自推敲,她倆未曾出聲,這一路二十分鐘車程,便剩下單薄的樂聲在車內來回,直至抵達風華港。
港邊迴響全年無歇的濤聲,夜空裡掩著半邊的雲,月色成了一團懸在高空的白暈,三人下了車徒步走向碼頭。靜留不言不語緩緩走著,鵝黃的衣在探照燈橘亮的光下化為夕色,單薄的背影卻讓那美麗的顏色徒增一分轉瞬即逝的孤與淒。夏樹落在靜留身後兩步之遙,不時望著身前的人。
心知再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晴世一跨步按住夏樹肩膀,回過頭的年輕臉龐鑲著一對皺攏的眉。
「……妳和小靜怎麼了?吵架?」
她低聲詢問,夏樹翡翠色的眸有些黯,視線重新投向靜留後便不再偏移。
「沒有,可是……她好像在生我的氣……」
夏樹的話透著迷惘,晴世搔了搔臉,心下暗叫糟糕,靜留這孩子,套話難度太高啊……
三人一路無言走至碼頭邊,靜留忽然側回頭出聲。
「我去前面看看。」
話尾一落,那心思難測的少女逕自朝伸入海灣的碼頭踅去。
「靜……」
夏樹喚了一字便斷聲,靜留並未回頭,她停下腳步,苦惱而無措。晴世一拍夏樹肩頭,灰藍色的眼認真且犀利。
「跟著小靜吧,妳們倆好好談談。」
背後傳來溫和而鼓勵的力道,夏樹一軒眉,踏向前去跟上靜留的背影。
她倆走上木板搭建的碼頭,腳底的嘎吱聲響在寂靜深夜裡十分顯明,夏樹確信靜留聽得見自己尾隨的腳步聲,但她始終不回頭。心下的忐忑越來越顯,她已把在唯河街,甚至是今晚的經歷回想過數遍,仍不曉得靜留為何如此。
若是自己無意中惹靜留生氣,她一定會道歉,但是靜留不理睬……不,她仍會回應她,卻平淡得近乎疏離。雖非應對他人的客套平板,但她明確知道,靜留的微笑較平時少了些什麼……夏樹決定直接詢問。
靜留在臨水的盡頭停步時,夏樹也走至她身後。在她出聲之前,輕輕的京都腔在平靜的水面上揚起。
「夏樹,妳認為……我們是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