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10-7-17 12:49 编辑
※ 為了能在0815貼盛夏終章,這邊要加快點貼(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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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拾盡落地的枯葉,舉帚清掃墳臺,她倆並手除去墓碑上積累的塵。
──手執長杓舀起一瓢水,緩緩自碑頂澆落,再輕輕放下純白的百合花束。
──夏樹握緊靜留的手,一起朝墓碑彎下腰。
靜留向窗邊望著,任電腦螢幕化為翩翩閃現的校園景緻。
天光為窗邊的她描上一層白金輪廓,一頭深沉的鴉藍色披在肩後,額側的髮彎了弧亮閃的群青。那低沉的嗓音因散向窗外而模糊,靜留閉起眼,一字一字辨認著她夜風般流淌的音色。
「……好,那就下週土曜日。……嗯,地址我記下了。」
語句因結論而明晰,靜留睜眼便看見夏樹收回手機背著她按下結束通話的鍵,另隻手拂上耳下,掠開滑落的髮。──率性卻不失女性化的小動作,靜留輕輕嘆息,怎麼看都看不厭呢。
夏樹闔上手機自窗邊走回,靜留啜了口茶,茶湯倒映一抹微微的笑。
「時間、地點都約好了。」
「謝謝。」
捧杯端坐的少女對她揚起笑,夏樹那雙翠玉般的眼瞧著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謝什麼啊?那也是我要住的房子。」
靜留放下杯子正要答話,夏樹又搶先出聲。
「算了,當我沒問。」
「夏樹壞心眼。」
她纖長的手指摩挲著瓷杯,緋紅色的瞳眸稍稍瞇起,一派拿她沒辦法的縱容模樣,隨即吃了夏樹一記白眼。
「誰知道妳又要趁機說什麼奇怪的話。」
靜留一笑閉了嘴,抬手熟練地鍵下密碼,螢幕保護程式消失後,她移動滑鼠,喚出學校人事系統的管理介面。夏樹倚在桌邊,隨手拿起文件瀏覽,一時學生會室內只餘滑鼠鍵輕按的聲音。
「喂,我說啊……」
半晌,夏樹放回手上的紙張,百無聊賴拈起髮尾說話。
「怎麼別人都很忙,我……妳都像是沒事做一樣?」
喀喀短響停下了,被質詢的學生會長起身沖泡午間第二杯茶。
「管理人的職責是指派工作而不是做事,所以才能和夏樹在這裡獨處唷。」
「只是做文件,不要講那種奇怪的話。……還有,不要做壞事做得這麼得意。」
「因為我喜歡夏樹嘛。」
──還是中招了。
那冷漠少女頰上泛起彆扭的紅,轉過頭去。靜留淺笑著坐回椅上,舉杯至唇微傾,唇線沾了抹潤澤的光。
「夏樹幫忙把那文件送去給理事長好嗎?」
夏樹應了聲正準備離去,忽地傳來兩下敲門。
「請進。」
突兀的訪客帶來一陣短暫的沉默,靜留放下茶杯,姿態沉靜地請人入內。唰地一聲門被拉開,一名頂著削薄紅短髮的少女走了進來。
來人落入眼底,夏樹細長的眉微微挑起,靜留卻彷彿早已久等似的,斂眼端坐著全無驚訝之意。夏樹放下文件,靠回桌邊雙手環向胸前,眼一抬正對上奈緒染著提防的淺蔥色瞳孔。
「請坐,結城同學。」
靜留以言語示意桌前的椅子,那年輕的少女揚起桀傲不馴的神色,毫無善意。
「不用了,特地把我叫來有何貴幹?藤乃……會長。」
靜留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待會的談話可能有些久,先坐吧。……結城同學喜歡喝什麼茶?」
溫和中帶著隱約的強勢,竟是不許她拒絕,奈緒因不悅而起了刁難的心思。
「…………南方那島國的珍珠奶茶。」
紅髮的她彎起唇角笑得狡黠,走向櫃子的靜留微微一頓轉回頭,撫著臉稍顯困擾。
「看樣子只能請妳喝白開水了,抱歉吶。」
──夏樹突然摀住嘴。
眼前的學生會長彷彿因招待不周而內疚,瞥見桌旁那悶笑的人,奈緒卻有種被戲弄的差勁感覺。
「不用了!有話快說!」
「……夏樹,那些文件……」
靜留取下架上的杯子,熟練而輕巧地將水倒進杯中,忽然出聲喚了夏樹。夏樹瞥向怒瞪靜留的奈緒一眼,心思一轉便拒絕了。
「那不急吧,我待會再去。」
靜留不再說話,只是低著眉眼走回,將八分滿的杯子放在奈緒面前。落坐後靜留十指交握擱在桌面上,微抿的唇透著些許嚴肅。
「那就進入正題吧。明年春天畢業後,結城同學會繼續就讀風華高中部嗎?」
奈緒以毫不掩飾的戒備及懷疑看著她,迷魅的嗓音略略低下。
「……我讀不讀這關妳什麼事。」
靜留長睫一展,豔紅的眼睛望向奈緒。
「我換個說法好了,結城同學知道紫子修女吧?」
──同為HiME,誰不知道?
奈緒哼了一聲,直直瞪回的視線滿是不耐。
「妳就只想問我這種笨問題嗎?」
一旁夏樹聽得皺眉,靜留絲毫不以為意,仍維持一抹平穩的微笑。
「修女她決定還俗了。」
突如其來的驚人之語,夏樹脫口一聲不會吧,奈緒亦愕得忘了答話,靜留的笑紋風不動。
「約瑟夫神父早已失蹤,冬天過後修女也將離開,教堂必須聘任新的神職人員。」
靜留話聲到此便落下,奈緒突地嗤笑出聲,夏樹也側著頭感到不解。
「喂,妳找錯對象了吧?我可不信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神。這學園的學生都跑光啦,教堂不也燒燬了?連天主都碎得乾乾淨淨,找個假修女當花瓶擺著悼念嗎?」
因為明瞭靜留的意思卻覺得太過荒唐,奈緒瞇起的眼裡滿載嘲諷。
「教堂的修繕預計明年一月底全部結束,這段時間應是足夠實習了……」
彷彿沒聽見奈緒的譏嘲似的,靜留認定她已經答應般解釋著,那紅髮的女孩懶得再聽,逕自朝門口走去。
「這些話對有興趣跟主一起做事的人說吧。」
「結城同學,學園願意全額補助令堂的醫療費用。」
──離去的腳步聲立即停下了。
察覺桌前的夏樹在那瞬間亦微微一震,靜留紅眸裡一絲憂慮閃逝,語調卻不見半分波動。
「……也願意聘任妳為新的神職人員,與深優.葛理亞同學一起服……」
哼。
一聲突兀的冷笑打斷靜留的話,奈緒的嗓音剃刀般銳利而刻薄。
「會長大人,妳懂不懂心虛這兩個字啊?想用錢來補償嗎?妳這個殺人兇手!」
驀然回過身來,那少女眉目間憤怒橫亙。靜留立時沉默,擱在桌上的手稍微收攏,唇線抿著自制般的緊繃。
「喂,奈緒!妳想……」
夏樹沉聲一喝,凍凝的眉峰下嵌著一對凌厲嚴肅的眼。
「夏樹,請妳先別說話。」
夏樹較平常更顯低沉的話聲才剛起頭,立即被靜留依然平穩的語句制止了。她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奈緒,短短一句話卻是難得的正色要求,夏樹皺起眉不再插嘴。
「結城同學,我是以風華學生會長的身分,而非藤乃靜留個人名義提出邀請,資助令堂醫藥費、全額減免HiME們的學費是風花前理事長的心意。」
靜留與奈緒始終直視彼此,奈緒不懂為何她能無動於衷,心裡怒火更熾。
「若因為我的緣故讓妳不快,我很遺憾,但是請不要誤解前理事長的好意。」
「……去當什麼花瓶修女,也是那小女孩的意思?」
靜留微微一頓,緩慢而鄭重的嗓音在無聲的學生會室裡字字分明。
「是我的提議。」
「多管閒事!」
擔心她過意不去,竟連還人情債的方式都幫她想好了,這該死的體貼卻讓奈緒更加生氣。
──彷彿那夜在懸崖邊,被猜透的惡劣感覺再次浮上。
一直以來,都是靠著自己的力量籌措鉅額的醫藥費;重生之後,失去茱莉亞的她確實煩惱著母親的醫療費用,而此刻這共犯般的學園竟說要全額補助?僅剩的自尊令她感到不屑,不可否認地,內心卻又礙於現實而有猶豫存在。當個假修女也好、替學園無償打工也罷,條件交換的本質讓她能說服自己──她仍然靠著自身的努力守護著母親,而非單純接受同情與憐憫。
然而……話從那女人嘴裡說出,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茱莉亞是被這女人駕馭的大蛇咬碎,綻裂散落的每一朵綠色燐火都是母親的生命。這女人說出的每個補償、每個提議、每一字每一句,都彷彿提醒著她自身的挫敗,連那體貼的條件交換也讓她感到難以忍受的屈辱……
──前理事長的好意又如何?我就是討厭妳!
那位學生會長仍以沉靜的目光看著她,奈緒知道她僅是公事公辦,卻無法從兩人的私怨裡脫出。看著藤乃的分分秒秒都宛如針刺般難受,母親因自己是個弱者而死的事實一幕幕在腦海內重播……
奈緒挾著某種強烈而複雜的情緒瞪住靜留隻字不吭,良久,靜留似乎放棄般收回目光。
「結城同學,若妳改變主意,學生會室任何時刻都歡迎妳來。」
奈緒沒有說話,一轉身就要離去。
「奈緒。」
夏樹忽然將她喊住,奈緒斜過視線,眉眼高漲防衛般的諷刺之色。
「有何指教哪?玖我學姐。」
夏樹眉頭皺起,有一瞬間像是要出聲回擊,末了卻只是轉頭瞧向窗外。
「無論如何,請讓她活下去。……別像我一樣沒了母親。」
靜留眉尖輕蹙,目光落向桌面,卻感受到奈緒因那句直刺到心裡的話僵了臉色。好半晌,學生會室裡的三人皆沉默不語,僅有窗外吹來的微寒秋意拂著凝滯不動的夏樹、心懷擔憂的靜留,以及緊握著拳不說話,眉目間情緒不斷變化的奈緒。
終於,那紅髮的女孩決定離去。門緩緩被拉開,再發出小小的聲響關上。
奈緒臨走前欲言又止,有倔強,有受傷,有猶豫,也有一絲隱約的愧疚。靜留確信那滿身刺的女孩會再次來訪,但此刻卻沒有一絲一毫心事解決後的輕鬆愉快,她仰起頭,輕聲呼喚桌前仍舊動也不動的另一個女孩。
「夏樹。」
夏樹並未應聲,逕自走往窗邊,像是不願被看見臉上的神情。
靜留站起身來走向她,卻在一步之外停下,伸出的手凝在半空又無聲無息收回,僅僅擱在腰間。
「夏樹,抱歉……」
夏樹似乎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背倚著窗,那雙翠綠色的瞳眸裡並無靜留擔憂的悲沉,竟亮著堪稱肅穆的光。
「為什麼道歉?那話是我自己要說的。」
「讓妳想到過去的事。」
夏樹露出淡淡的苦笑。
「靜留妳啊……實在是太溫柔了。妳剛剛還想支開我對不對?」
默認的靜留亦對她一笑。
「夏樹也擔心我和奈緒起衝突吧?」
夏樹應了一聲,那對美麗的翠玉飄向桌上被主人遺落的砂質茶杯。
「我不會討厭或憎恨她,但是,那些事情不會這麼快被忘記。奈緒……她跟我很像……」
夏樹的話未到結尾卻斷了聲,只是凝起眉看著靜留。
是想說奈緒也不會這麼快忘記祭典時發生的事?想安慰她奈緒只是無法寬心,並沒有討厭或憎恨她?還是在奈緒身上看見自己,想起從前那滿是敵意幾乎要抓傷人的怒眼孩子?
亦或是……
『妳這個殺人兇手!』
靜留並不在意會否被憎惡,奈緒的話卻在腦海裡反覆嘯起。被那直接而毫不留情的話語指責著,即便她早有心理準備,一瞬間仍啞然無語。
失控的時候……不,靜留明確知道,那並非失控,而是沒有退路的她以自我意識選擇了傷人的修羅道。──「豁出去」,為了某些目的不惜一切代價去做事時,人們總愛使用這三個字。她很明白揮下薙刀所代表的意義,也很清楚會造成何種傷害,自踏出那紅楓亂舞的庭院時,豁出去的靜留便決定以生命抵償所有她即將犯下的罪。
然而,命運像是開她玩笑般,她死而復生,遙、奈緒的母親也是。重新取得未來的燦爛笑容還留在HiME們臉上,但她們都知道,那些發生過的事不會被遺忘,亦不可能無視。
──殺人未遂。
靜留自嘲地想著,她是唯一一個認為就這樣死去比重生更美好的HiME吧?
「……喂,靜留!」
靜留一怔回神,夏樹站在面前喚著她。擱在腰間的手傳來一陣暖意,她垂下眼,夏樹的左手穩定而有力地扣住她的右手。
像是那一夜助她撫平忐忑與畏怯的牽手。
悄悄地竟擔心起稍有動作便會讓那暖意逸失,靜留努力維持著右手動也不動,唇邊漾著與平常無異的微笑。
「怎麼了?突然喊我。」
那善良而溫柔的孩子皺起眉,露出擔憂的神情。
「妳……沒亂想什麼吧?」
靜留側著頭加深笑容,將內心的微小苦惱修飾得不見蹤影。小心點,她告訴自己。總是得刻意施為,才能在敏銳的夏樹面前隱藏好心思。她舉起右手,帶著夏樹的手抬高,伸出另外一隻手覆上,輕輕撫了下。
「在想夏樹的手真溫暖。」
她說著內心裡真正的感謝,卻揚起捉弄人的淺笑。果不其然,臉紅的夏樹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騙人的傢伙……」
像是埋怨好意被糟蹋般,夏樹氣鼓鼓地撇開頭,靜留的笑淡淡化去,轉身收拾被她信手擱在桌上的文件。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背後的夏樹唔了一聲。
「我馬上拿去給理事長。」
靜留將收齊的文件抱在肘間,輕搖著頭。
「我去就好,剛剛只是……」
話未說完,夏樹忽然抽過那疊文件拿在手中。
「一起去,反正我也沒事。」
訝然的靜留不解地看著她,一時無話。
「走啦。……不要偷懶躲在這裡喝茶亂想。」
像是那嚴厲的執行部長般數落著,夏樹突然抓住呆立不動的她,拉著人就往外走。背著夏樹,那亞麻色髮絲的美麗少女眼裡忽地閃過泫然水光。
她用力眨著眼,將險些氾濫的濕意壓回,任夏樹拉著她往理事長邸走。
「喂!好好走路!」
「討厭……夏樹這麼用力,好像要把人拉去不好的地方。」
「妳!不要老把話講得這麼奇怪!」
「夏樹說錯了哦。」
「什麼?」
「不是奇怪,而是曖昧。」
夏樹憤憤放開她的手,卻沒有掉頭離去,只是瞪著眼等她跟上。走近兩步與她並肩而行,靜留笑了──遠比平常輕的笑聲,一下便被吹散,融入涼冷的秋風之中。
夏樹的眉不經意間蹙攏,翠眸裡悄悄添了分警覺。
※ ※ ※ ※ ※
特別留意靜留的日子,飛快過去數天。
夏樹已經習慣清晨醒來時會看見靜留的睡臉,晨跑回來後靜留已備好早餐等著她;看中意的機車從山田那以優惠的價格入手,也曾載著靜留到街上一起逛內衣店;奈緒來找靜留的時候她在場,但兩人只是公式對話著填妥文件。
『我會讓我媽媽得到最好的照顧。』
奈緒站在靜留桌前,視線卻望向她,兩人的表情都顯得不自然和僵硬。
『我可以去看伯母嗎?……和靜留一起。』
不知不覺問了她,亦不知不覺補了後半句。奈緒臉上的意外添了分複雜的猶豫,沉默良久卻只是皺著眉說隨便,而靜留又出神了。
自那天與奈緒僵持後,夏樹偶爾會看見她放遠目光,抿著唇靜靜思索。某次竟不注意茶已涼冷,嚐了苦澀又輕吐著舌重沏一杯。夏樹問過她在想什麼、要她別亂想,靜留總笑著以令她窘迫的方式帶開話題。
也許,換個住處後,情況會改善?夏樹暗自期盼著,終於到了與屋主約定好的土曜日當天。那一日,天氣十分晴朗,靜留容光煥發,看見她隱於唇邊的笑,夏樹心裡的雲亦飄散了些。新車引擎的轟鳴聲中,她載著靜留往市郊騎去,在購物中心和仲介碰了面。
跟著那台50.c.c小綿羊緩緩爬著市郊的上坡路時,彷彿聽見新車也在喘氣的夏樹十分心疼。只能用「遲緩」兩字來形容的車速,夏樹幾乎要懷疑起那台機車會不會失去力氣就此滑落公路最低處。
「嗯……田中先生好辛苦。」
背後的靜留也忍不住嘆息,夏樹扭著油門的手因無法盡情下轉而僵硬,小綿羊依然在前方吃力地吐著煙。再爬升幾公尺後,失去耐性的夏樹終於頂開安全帽的黑色鏡片。
「我們先去上面等。」
也不曉得話是否順利傳到田中耳裡,夏樹偏過車頭,引擎隨即歡暢咆吼,深藍色的重型機車如矯捷的豹般迅即衝上坡道頂。
一攀上坡道頂,視野陡地開闊起來,公路右側只有一兩棟民宅,餘下便是空地或低矮的樹叢,左側則是一覽無遺的風華灣。夏樹停下車呼了口氣,後座的靜留亦掀開鏡片讓涼爽的風吹入帽內。
夏樹轉過身朝下方望去,小綿羊還在坡道的一半處努力著,那雙翠綠色眼睛裡立刻浮起不耐煩,靜留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
夏樹撥著滑下的髮,瞥過眼詢問後座的人。
「夏樹真壞,被超車的田中先生很心酸吧。」
夏樹聳聳肩,眼裡泛起無奈和一絲閃動的好笑。
「為了不睡著,只好讓他心酸了。」
待田中爬上坡道頂,靜留和夏樹已看好一會海了。他十分愧疚地彎腰道歉,本冷著臉的夏樹亦感不好意思,反倒是靜留溫言安慰了他幾句,三人才又慢慢往那房屋的方向而去。公路在小丘頂以平緩的弧度朝前延伸,沿著山坳隱沒在翠綠的群樹之間,繞了一個大彎越過三棟歐式洋房後,那幢京都風的獨棟町屋便一點一滴顯露全景。
那道灰褐色的短牆在陽光下曬出石塊粗糙的薄影,牆邊伸出一株松樹,松針裹著清新的綠,屋前落著幾顆松果;灰黑的屋頂在明亮天光下像片薄巧的葉,走到近處,屋牆上細緻的格子清晰可見。停妥機車後,夏樹摘下安全帽,便看見靜留仰望著屋簷微微笑開。
「請進,田中先生、玖我小姐、藤乃小姐。」
門鈴的聲音從屋內隱隱傳出,不一會從玄關內走出一名年近五十的婦人。屋主今村夫人親切地招呼她們進門,堪稱慈藹的嗓音說著一口標準語,夏樹及靜留卻齊齊一怔。
──今村夫人竟穿著一身素黑喪服。
今村夫人領著她們跨進玄關,走在最後的田中一闔上門,隔離感竟在瞬間明晰起來。一束淡淡天光從透明天窗射下,與人工燈光一齊照亮屋內,夏樹看得清每個角落,卻聽不見腳步聲之外的任何聲響。
「請往這邊。……這是客廳。」
今村夫人緩而細的聲音在前領路,夏樹一瞥身旁的靜留,她像是十分習慣般神色如常,以不疾不徐的腳步穩定落在今村夫人身後兩步之遙,夏樹卻因週遭深刻的靜謐方寸微亂,每一步踏下都小心翼翼。
──深怕打破什麼氣氛?除了安靜,夏樹確信還有些其他東西。
客廳裡執拾得十分整潔,角落擺著陳舊的電視,木桌上有盆微顯憔悴的菊花;拉開的紙門外是一叢青翠的綠竹與遍灑的日光,竹後的樸拙短牆朝兩旁延伸,牆上承載微風輕拂的竹葉碎影。
四人在客廳落坐,喝著今村夫人端上的淡茶,榻榻米的氣味一直在夏樹鼻端縈繞不去。今村夫人似乎忘記來人是仲介與來看房子的人,彷彿接待單純來訪的客人般撿著日常瑣事閒聊,而靜留竟也噙著微笑與她相談甚歡,一屋子沉靜的氣息以悠緩的步調流動著。
夏樹跪坐的雙腿很快便傳來麻痺感與隱約的刺痛,悄悄朝其他人掃了一眼,田中懸著一臉無奈,偶爾會低頭看看手錶,靜留及今村夫人像是忘卻今日為何而來般自菓子時蔬聊到她遠在東京工作的兒子。不知該如何融入或中斷這奇妙氛圍的夏樹小口小口啜著茶,杯見底後她忍不住從桌底微微一扯靜留衣袖。
靜留唇邊優雅的微笑毫不波動,卻輕輕按住夏樹手背搖了搖,制止她的心急。
「……春天過後,我就會到東京和裕介同住,這棟房子也只好賣掉或租出了。」
今村夫人眉眼間渲過愁雲,語調裡滿是嘆息,夏樹心下一動,隱隱明白靜留的用意。
「這棟屋子莫非是自己建造的?」
今村夫人淡淡一嘆,悲傷隱沒在唇邊,徒留滿地懷念。
「是的,八年前外子……不,亡夫他央請在京都的友人設計建造了這一棟房子,我們便從滋賀搬回風華,這兒可是我的故鄉呢。」
便是靜留也一時無語了。
是不想觸景傷情吧?夏樹猜想。然而,離開故鄉、離開與丈夫一同生活多年的屋子也令人心傷。靜留會陪著她說話聊天,也是察覺到生者隱藏著無可排遣的悲懷吧……夏樹的視線直直射去,靜留偏過頭來微微一笑,她蹙起眉點頭表示理解,被靜留按住的手緩緩握成了拳。
「欸,我說得太久,都忘了藤乃小姐和玖我小姐是來看屋子的,我們往後邊去吧。」
今村夫人露出歉疚的神色起身,夏樹脫口就說沒關係、時間還很早,和藹的她掩嘴笑了笑,稱讚夏樹是個好孩子,那藍髮翠眸的少女臉便紅了。
今村夫人領著他們走出客廳,稍遠處便是廚房和飯廳。靜留低聲問夏樹覺得如何,她張望幾眼要靜留決定即可。
『……反正我也不知道怎樣才是好。』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那偏開的彆扭目光隱約透露這樣的訊息,靜留失聲笑出。夏樹瞪了她一眼,靜留忍住刮她臉頰的衝動──那易羞的孩子一定會生氣──逕自與今村夫人確認起電器擺放的位置。
夏樹走了幾步離開廚房,不遠處是她最感興趣的天井。
人一踱到天井邊,夏樹便聽見翠綠竹筒敲擊石頭的空靈聲響。微感意外的夏樹回過頭去,明明才走沒幾步,便從廚房到了天井……
──不,她站在這裡,仍能望見玄關。
不可思議的空間感在周身瀰漫,從玄關、客廳,一路到了天井,目測不及二十公尺的長度內隔出數個空間,卻無半點狹窄的滯悶感。她站在天井邊,進屋時那股奇異的隔離與寂靜消失無蹤,竹筒敲在石水缽上反帶來一陣寧靜,思緒無邊無際延伸出去;夏樹一仰頭,天井裡泥地上那株梅樹斜斜彎出牆外,天光洩了一地明亮與清新。
不自禁地,夏樹走到天井廊邊,竟嗅到熟悉的鹹味。她仔細往牆上看去,鏤空的小窗有片湛藍的顏色不斷浮動。──是海。
那蓄著海色長髮的少女輕呼了口氣,她真喜歡這天井。
「夏樹?」
若不是靜留喚了她,夏樹便想赤足踩上這一片小小的奇妙空間,感受突然變得高而廣的世界。
「唔,靜留,這有個奇怪的天井。」
靜留與身側的今村夫人一起淺笑出聲,醒悟到評語頗為失禮的夏樹頰一燙,訕訕搔了搔臉,忙把話題帶開。
「廚房看好了?」
靜留點點頭,說冰箱、飯鍋等家電不需另外購置,夏樹正說著有缺就買,今村夫人領著他們繞過天井,進入內裡。
「哎,這間房間是佛堂。」
今村夫人的聲音放輕了,似是擔心打擾逝者,拉開門的動作亦謹慎許多,門後一間小室緩緩揭露全貌,檀香味飄上眾人鼻端。
偏黃的燈光下,簡約而高雅的佛龕中擺著牌位、照片及缽。夏樹略略看了一眼,照片裡的男子約有五十多歲,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警衛制服,拘謹的目光直視鏡頭。夏樹心想,這應該就是逝去的今村先生吧。
只看了一會今村夫人便拉上門帶著他們離開。小室流出的亮度被紙門掩上,來不及收回的昏黃顏色似乎被今村夫人一身素黑吸盡,夏樹眨了眨眼,只覺屋內陡地暗沉許多。
佛堂旁是空間大上兩倍的書房,一座大書櫃倚著牆邊,牆角小櫃頂擺著一盆百合,書桌上除檯燈外,還有一幅四人合照。今村夫人示意她們可以隨意瀏覽書房,靜留和夏樹便走了進去。
「靜留,書房的桌子只夠單人用,妳覺得要怎麼擺才好?」
夏樹彎下腰查看書桌和牆角的插座,思索如何置放兩人將來都會用到的電腦。靜留沒有應聲,夏樹起身一看,她一直盯著桌面似乎走了神。夏樹順著靜留視線望去,那對紅色眸子落在桌面的四人合照上,照片中是今村夫婦與一對較年輕的男女,年輕男子的輪廓與今村夫人頗為相似,應是她那位在東京工作的兒子吧。簡單一幅家庭照,不知有何特殊竟讓靜留看怔了。
「靜留?」
靜留明顯嚇了一跳,回過眼的瞬間瞳裡飄著震愕。
「看完了?那我們去下一處吧。」
「靜……」
夏樹眉突地一蹙,呼喚嘎然而止。
──怎麼回事?靜留她……
靜留側身走過快步出了書房,夏樹在電燈的光與影中看清她懸在臉上毫無笑意的制式微笑。
「……喂,靜留。」
今村夫人往屋後走去,夏樹拉住靜留,低聲探問。
「妳怎麼了?」
靜留神色裡有些不穩與蒼白,夏樹眉頭皺起,又問了一句。
「妳臉色不太對,身體不舒服?」
靜留輕輕掙開夏樹的手,搖了搖頭。
「沒事……」
見她臉色微白又推說沒事的夏樹瞪著她,靜留偏過眼改口說有些胸悶。
「唔,怎麼突然……剩下幾處,趕快看完回家休息?」
「好……」
那聲應允遠較平常微弱,夏樹聽了愈加擔心,忽然伸手牽住靜留。
「夏…樹?」
「唔,妳的手好冷。……先在書房坐著休息一下?其他地方我去看。」
「不用,我沒事。快些看完回家吧。」
靜留搖著頭,堅持不願待在書房歇息,夏樹拗不過她,只得牽著她仍然冰涼的手跟上前頭的兩人。今村夫人和田中並沒有察覺靜留的異樣,只對迅速看過衛浴、儲藏室及二樓幾間臥房客房的夏樹感到詫異,她不願多說,僅與兩人約好過幾日再給答覆,便帶著靜留離開了。
「……夏樹,我不想住這間房子。」
夏樹發動機車時,戴上安全帽的靜留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