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无标题
第三章 林间生活
九岁时,Anna跟随父亲抓过一匹骏马——那是只蒙古马的后代,四肢健壮,身形俊逸,桀骜不驯,他们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将它完全驯服。那时,她在父亲的怀抱中纵马飞驰,体验着自由的快乐。今天,她同样在飞驰,但没有快乐,只有全神贯注的紧张。
她的怀中是这个国家最为尊贵之人,也是最为美丽之人,能够为她出生入死、能够成为她的依靠,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对于爱尔兰人而言,更是如此。
背脊半弓,她尽可能地压低身子,将女王抱紧,以减轻疾驰带来的颠簸。
训练有素的战马在低矮的树莓与灌木间飞驰而过,将错落而生的参天古木化作一道道屏障。刚开始还有暗箭的追击,渐渐地,周遭除了树叶沙沙的响动,再也没有传来其他的声响。
她们跑过了多少哩路?九还是十?
法座卫队与刺客仍在远处厮杀,但她们已听不见那些短兵相接的搏杀声,显然她们已经距离那片纷争之地很远。这并不意味着安全。尽管她们将已知的威胁甩在了身后,却无法预料这密林之间的其他埋伏来自何方。
天色渐暗,她扯动缰绳,驻马观察。
她们或许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至少在法座派人寻找她们之前,她与马都要保持足够的体力,以躲避可能追随而至的袭击。
此时,无风无声,任何细微的响动亦能清晰地回传至耳内。她抓紧马缰,挺直身子,环顾四周。弯刀、身体与手臂构成一个紧密的空间,将女王保护其中。训练有素的战马缓慢地在原地绕上一周,不大的马蹄声有节奏地踩踏在铺满落叶的林道上,最终停了下来。
她的耳朵如同狼一般敏锐地捕捉着灌木间的动静。
软底靴踏在枯枝上发出类似于纸张揉碎的纷杂细响,嗜血的追捕者们正从山林下方飞奔而来。
四到六个?
女王也感觉到了紧随其后的危险,将披风掀开,紧裹肩头。她看了一眼前方,那些怪异嶙峋的枝条仿佛庞贝剧院的门廊,而那些手持匕首的凶手们正潜伏在灌木之下,等待着凯撒的到来。此时贸然前进也许会面临更大的威胁——这条唯一的林道是如此显眼,任何人经过都将一目了然。往上走空气稀寒,往下走则要突破这些追踪者的围剿。
“朝山下走。”女王轻声命令道,白净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慌乱,她的沉着如同即将到来的暮色,给人以安定之感,“杀掉他们。”
这声命令无疑向爱尔兰人表明了她的态度——此刻,女王已给予她无限的信任。
爱尔兰人将缰绳放回女王手中,跳下马背,跨了几步,驻守前方。
脚步声渐行渐近,刺客们斩断植物的阻碍,当他们的身形完全显现时,爱尔兰人估计的没错,四到六个之间——他们有五个人。
每个人都如同绿林盗一样蒙首盖面,他们手持长剑,死死地盯着Anna——这是靠近女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障碍,只要这名波兰侍卫人头落地,手无寸铁的女王便是待宰的羔羊。
『告诉我,杀死那个Hans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此时,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Joseph曾经提到的问题。
她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Joseph用事不关己的调子继续问:『你感到痛快吗?』
『痛快。』她回答得很快,却不憎恶。
波兰人的灰眼睛直直地盯住她:『从今往后,你要杀很多人。有些人是好人,有些人是坏人,你会感到难过吗?』
『那是应许之地的召唤,』她说,『我无须感到难过。』
『你会为你的敌人祈祷吗?』
『会。祈祷在彼世他与我为友,祈祷来世他不与我为敌。』
『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记得。
她对自己说道。
这名稚气未脱的侍卫牢记着波兰人教给她的一切。岔开双腿,与肩平宽,刀锋向下,冷冷地回视着她的敌人。身为一个奴隶,她套过烈马、擒过公牛、杀过无赖,连死亡她也经历了一半。这只野性难驯的狮子在绝境中将心献给了她的欧文,现在这个人正需要她的保护,这种需要变成了她的决心。对于誓死捍卫领地的雄狮而言,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令她恐惧,那便是辜负女王的信任,未能手刃仇敌。
她收敛心神,呼吸平稳,静静地等待敌人先手。敌众我寡,她唯有以静制动,方能逐一击破。
狮子与鬣狗在博弈。
鬣狗率先沉不住气,他们分成两拨,一拨三人朝Anna扑去,另一拨两人,绕开战斗圈,从后方包抄女王。
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对手,这名个头不高的波兰侍卫之凶悍堪比康诺尔,三角包围圈尚未聚拢,她已经削掉了其中一人持剑的右手,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倒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她的刀快如闪电,力道狠辣,另一个刺客躲开她的刀锋自斜后方举剑劈来,她不急不慌地向后侧退一步,剑锋削断了她几缕额发,而她的右臂已经举过头顶,左手配合着斜劈的角度向刀身猛按,在双重力量的作用下,刀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刺客的脖颈,断开的喉咙里传来血沫翻涌的咕噜声,身体在原地转了两圈,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现在,她的对手还剩三个,一个正捡起同伴的长剑朝她走来,另外两个漏网之鱼正从稍远的两翼朝女王跑去。
她遇到了两难的境地。
如果她专注于眼前的对手,女王将会受到夹击,如果她放弃对峙转而攻击那两条鬣狗,身后的刺客会毫不犹豫地用两把剑捅穿她胸膛。形势已迫在眉梢,她只能放手一搏,主动出击。眨眼间,她已经劈出三刀,每一刀皆势大力沉,她的对手——那个训练有素的刺客也被她不顾一切的猛攻震得虎口发麻,但他临战经验老道,很快察觉了她的意图,于是改用剑锋紧紧地黏住她的攻势,逐渐将她与女王隔开,为剩下的同伴创造机会。
尽管爱尔兰人意志坚定、作战勇猛,可她狡诈不足、且投鼠忌器,一连好几波进攻均未能突破对方的守势,反而被他困在了原地,这时,另外两名刺客距离女王的位置不足五步,只需一个抬手便能将她拽下战马。
但他们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战场上显然不仅仅有一名战士,他们低估了女王。这位外表柔弱的金发少女,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一件事,她既不是温室长大的玫瑰,也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她的背脊笔直恰如杉木,那身蓝色的衣裳在昏暗的森林里格外耀眼,然而最令人瞩目的是她的双眼,目光如炬,仿佛燃烧的冰结晶。她像骠骑兵那般稳稳地坐在马鞍上,双手一前一后地控制着缰绳,战马在她的操控下游刃有余地在两名刺客之间周旋,它迈着有力的步伐,在刺客靠近的刹那轻轻跃起,后蹄重重地砸在妄图靠近女王的刺客前胸,他的胸骨与颅骨即刻被沉重的铁蹄砸碎,无声无息地瘫倒在灌木丛中。
与此同时,Anna也完成了突围。她侧起刀锋拨开对手的长剑,在一个剑步的距离连续挥舞三次弯刀,隔断对手的夹击后,成功地让他的脑袋与肩膀分了家,随后是一个回身,又是三抹刀光,它们反射着林间所剩无几的光线,贯穿了第四名刺客。
现在,只剩下一个少了胳膊的残兵败将躲在树下苟延残喘了。
“走吧。”依然是那份波澜不惊,就好像刚才发生的厮杀,不过是一场拙劣的表演,女王用平稳的调子向她的侍卫下达了指令。
Anna用力地甩开锋刃上热气腾腾的鲜血,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男人走去。他用左手拔出腰间的短剑,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矫健的雄狮甚至连一个正眼都不屑于留给她的对手,她的手势一如波兰人与她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挥洒自如,最后一枚人头也滚落在树丛当中。
这片密林以冷眼之态,将战斗的血腥不着痕迹地掩盖在茂密的植被之下。向上看,树木的枝叶层峦云叠,将白日里完整的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因此这里相较于旷野更容易进入黑夜。
这时,天色尚未沉入黑暗,但在树林里,已经开始笼罩起一层灰蒙蒙的雾霭。偶有夜枭发出短暂的啼鸣,昭示着夜晚的到来。
“沿着他们来的方向走。”女王对Anna说道。山道已不安全,此刻面朝敌人进攻的方向而去反倒相对安全。
Anna整理好武器,牵过战马,开始朝着山下进发。战马身形高大,不适宜在树木交错的山坡上下行,她们只能步伐缓慢地往下挪动。
就在爱尔兰人与女王刚刚脱险之际,法座卫队也结束了林间的战斗,二十人的精英小队转眼间只剩下五人,他们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白色的队服也布满了血迹——他们已经分不清这些血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它们混在一起,仿佛黑夜前夕最后一抹火烧云,红得发紫,紫得泛黑。
断肢与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林道上,这五名卫士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们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如果此时再来上一波袭击,他们只能以身殉国。恰在此时,马蹄声自林道的另一边传来,一队人马正穿过夜间的雾霭向他们走来。那位幸存的卫队长立刻朝同伴们喊道:“起盾,上矛!”
三个卫士们抓紧了手中的长剑,将盾牌并排护在胸前,跪在林道正中,而Kristoff与另一位士兵将长矛架在盾牌的间隙当中。
马蹄隆隆。Kristoff意识到,这不是一队人马,而是一支军队。愈见浓密雾霭令那些身影变得朦朦胧胧,不辨敌我。他们只有五个人,但绝不退缩,除非敌人割开他们的喉咙,否则他们都要尽可能地拖住敌人。
“稳住。”卫队长右手攒紧长矛,左手举起长剑,“若我们战死于此,乃是诸神对我们的恩赐。女王万岁。”
“女王万岁!”他们齐声低道。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过那些厚重的步伐,来到五位勇士跟前,Kristoff总算看清了来者——禁卫军指挥官Gustav那蓬杂草窝一般的大胡子首先映入眼帘,紧随其后的则是法座卫队副队长Vasa,一名神色沉郁的中年男人。
“Kristoff,Kristoff。”Gustav高声喊道,“我的好兄弟,放下手中的家伙,是我们!”
“收好武器!”卫队长将长矛交给同伴,收起长剑迎上前去。Vasa跳下马,向他行了个军礼。他感激地拍了拍副队长的肩膀,冲着Gustav问道,“主教大人来了吗?”
这位身材壮硕的禁卫军指挥官点点头:“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难道捅翻了野猪窝?”
Kristoff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回答道:“不,我们遇到了埋伏。”
“埋伏?”Gustav的脸一下子从托尔变成了尼奥尔德,北方人独有的翘舌音在极度震惊之下也变成了令人发笑的大舌头,却没有人因此而发笑,“女、女王陛下呢?”
“战事紧急,Stanisław大人保护女王先行离开了。”
“那位波兰来的老爷带走了女王?”
“当时情况紧急,而那位大人又是索别斯基之后……”
“Kristoff,上马,你得赶紧将此事禀告给主教大人。”Gustav打断他的话头,他回过头,声如洪钟,“清扫路面!”
禁卫军与法座卫队顿时忙碌了起来,他们抬走尸体,抛开断肢,将武器收拢,用树枝将碎石林道上的血肉清理干净,同时为那四名幸存的士兵包扎伤口。
Kristoff则低着头,紧张地纵马前行,当他来到主教的马车前时,发现主教已经走下马车,站在那儿等待他的到来,主教的身边是不久前在庄园里出现的那名波兰人,他的神情远没有主教严肃,微微上扬的浓密唇髭,稍稍后牵的面部肌肉,表明他正在微笑。
年轻的队长飞快地翻身下马,一个箭步,跪倒在主教脚边。
“陛下呢?”主教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悠闲。但在他身边多年的人都明白,愈是平静便愈令人畏惧——那是怒火爆发前夕的假象。
“回禀大人,我们遇到了袭击,有刺客想要……”
“Kristoff,我再问一遍,陛下呢?”身着红色长袍之人往前走了一步。
“Stanisław大人保护陛下先行离开了。”
主教望了Joseph一眼——波兰人先前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消失了。
“你是说她带走了陛下,对吗?”主教的音调越发轻柔。
卫队长点了点头。
“她们去了哪儿?”
卫队长有些结巴地回答道:“陛下与Stanisław大人应、应当是往SouthernIsles领地方向去了。”
“Kristoff,Kristoff……”主教长叹一声,他的声音轻到近乎虚弱,“咬紧牙关,站稳身子。”
卫队长忠实地执行了主教的命令。
逐渐逼近的夜色带来了浓厚的水汽,林间的温度在下降,每个人的呼吸都化作淡淡的白雾飘散在湿润的空气当中,而女王与那个爱尔兰奴隶却消失在这片黑森林里。
Sigmund觉得自己先前关于考验爱尔兰人的想法简直罪大恶极,他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鹰眉剑目的主教来回踱了四步。忽然,他抬起手,连打卫队长三个耳光。金发青年晃动了一下身子,嘴角渗出鲜血,耳朵嗡嗡作响,历经恶战的卫队长在一阵天旋地转间咬住舌头好一会儿,才让没有自己倒下。
“给我搜!”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铁血之人第一次流露出雷霆般的震怒。
行过军礼,Kristoff和Gustav立即决定将禁卫军与法座卫队拆做两股,沿着林间山路,整山搜寻。在简短的布置过后,士兵们如同潮水一般在茂密的树林里四散开来。
现在,主教身边除了两名贴身侍卫便只剩下了波兰人。
主教一语不发地看着Joseph。
他们久经沙场,相识多年,一个眼神,波兰人便已知晓主教想要表达什么。
Joseph开口说道:“她们不会离开得太远。”
“去给我找到那只狗崽子。”
“Sigmund,你父亲没有教你‘耐心’怎么写吗?好的猎犬是不会走丢的。”
“在陛下完好无损地出现以前,我没有耐心跟你讲任何道理。”
波兰人牵过卫兵手中的战马,他的神情虽然严肃,但显然没有主教紧张:“既然你养了狗,至少也要给她一些信任。”
“没有她的踪迹,哪怕上帝在此金口玉言,我也不会相信。”主教浅黄色的眼珠燃烧着夕阳般的余晖,假如此刻卫士们能够听到他心中的怒吼,恐怕都会被这位塔拉尼斯吓得肝胆俱裂,他纹丝不动的表情之下是风雨欲来的怒火。
“你总得再次学着相信什么人,Sigmund。”波兰人在马背上叹了口气。二十五年前,Sigmund家族的次子Lucian调集军队意图谋反,制造了王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恶劣的叛乱,尽管身为长子的Freud因平叛有功使得Sigmund家族免于问责,但自Lucian于冬至夜①被枭首示众后,Freud从一位俊逸健谈的贵族变成了阴郁寡言的修士,信任这个词似乎被他永远地从字典里划去了。即便生性散漫如Joseph者,也为此唏嘘不已。这位与主教一道出生入死的波兰人继续说道,“众神在上,他们时常告诫我‘你仍是一个人’。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孤军奋战。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自己变成这种境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为自己找些依靠。”
“你不是我,而我的依靠是自己。”
“那我呢?”波兰人也不知是在嘲笑他,还是嘲笑自己,“我可不是你的狗。”
“你是我最后的朋友,但这不代表我信任你。”
“她呢?可别忘了,她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我记得自己是谁。”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们扶着她走路的小孩子了。”
“她是。”主教说,“她永远是Arendelle的孩子。”
她永远是Tania的孩子,她也永远会是我的孩子。
“随你怎么说。”波兰人不想再与他争论,他们像这样争吵了很多年,想要说服主教不会比沃尔蒂格恩修建城堡轻松多少,他厌恶地摆了摆手,“你是个蠢蛋,总有一天会死在这点上。”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我都会将一切牢牢抓在手心。”主教冷冷地回答道,“给我去找她,马上。”
“如你所愿,大人。”波兰人冷笑两声,策马向密林深处进发。
天色渐暗。
女王与爱尔兰人的行程并不顺利。黑夜逼近的森林里水汽渐浓,布满枯枝的林地变得湿滑,纵横交错的枝叶时不时地为她们制造一些麻烦,前行之路进展缓慢。
正当她们因路途不顺而有些一筹莫展时,一株奇特的大树进入她们的视线——它的枝头挂满了绯色的布条,有些布条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一堆烂乎乎的浆糊,紧紧地黏在祖壮的树枝上,坼裂的树皮如同鳞甲附着于笔直的树干,最令人惊叹的是它的躯干——自树莓丛的环绕当中挣脱而出的部分便足足有五英尺宽,贴近地面的部分会更宽,也许有六英尺。
“是龙树。”女王说道。
在Arendelle,每片树林里最粗壮的那棵树被命名为龙树,守林人会在每一年的冬至夜为它悬挂上一条绯色的布带,一来用以记录龙树的年龄,二来通过标记龙树防止在密林中迷失方向。不同的地区,龙树的大小也各不相同,在更为遥远的北山,龙树的直径往往能达到八英尺以上,但在气候潮润的南方谷地,龙树的直径以三到四英尺居多,这样巨大的龙树在SouthernIsles领实属罕见。
一阵微风拂过茂林,潮冷的空气令女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九月的Arendelle日渐寒冷,特别是在夜间,气温一改白日里低眉顺目般的温和,一反常态地降至冰点,不少大意的外地客在Arendelle的寒夜里一睡不醒。
刺客的威胁如影随形,因此她们不能生火,而黑夜的降临又比她们预料的要早一些,继续前进已不是明智之举。女王沉思片刻,自战马上下来,她挽起长裙,对爱尔兰人说道:“法座应当会派人来寻找我们,就在此地等候吧。”
Anna依言将战马拴在一旁的杉树上,快步走到龙树跟前,双手合十作了个简短的祷告——Arendelle的传说里,每棵龙树都是森林的守护者,守林人与在林间劳作的奴隶时常会向龙树祈祷,以求得好运。
随后她拔出弯刀,将环绕在龙树底端的树莓丛掏出一个一人大小的空间,解开无袖的熊皮大衣,铺垫在空间的下方。在忙完这一切后,她走到女王身边,又将那件狐毛衬里的军服小心地披在女王头顶,以免树莓的枝条弄乱女王编盘整洁的长发,这令她看上去颇似吉尔湖的山间圣女,所剩无几的日光将那抹露在军衣之外的额发染得发亮,白皙如雪的皮肤在此刻显得更加纯洁。
爱尔兰人觉得一阵干渴,她抑制住想要用手捏紧喉咙的冲动,赶紧伸出手扶住正在往下走的女王——她的金丝边皮鞋实在不适宜在山间行走,好几次差点滑倒,Anna及时地扶稳了她。
她的手指又长又嫩,肌肤又白又滑,掌心温暖,不似街头巷尾口口相传那般冰冷——虽然她被人称作冰雪的女王,但归根结底,她依然是位少女。
Anna搀扶着女王来到她整理好的树莓丛,待女王坐下后,她摘下熊皮帽,持刀伫立在十步开外的杉树旁。褪下那层漆黑,她的衣裳有些单薄,倘若不是考虑到赤身露体会冒犯到女王,爱尔兰人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将仅剩的衬衣也脱下来,为女王的双脚取暖。
这个仅仅见过三次面的姑娘,以三种不同的方式打动了女王。第一次是绝境中的顽强不屈,第二次是逆境中的坚忍不拔,第三次是危境中的忠勇不惧。假如一开始她对爱尔兰人抱有怜悯,现在她对她已经称得上欣赏。
正如大多数明君都会有一到数位贤臣那样,这位年轻的王者在慧眼识才上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她并不认同Sigmund——她的导师——那套无情的君主论,尽管在行事风格上她最大限度地继承了主教的冷酷,但在接人待物上她却难能可贵地保持了豁达与宽容。
一如此时,她不希望爱尔兰人因夜晚的寒气而受到伤害,一方面危险尚存,她仍然需要爱尔兰人的保护,另一方面这名为她舍生忘死的爱尔兰侍卫,本质上不过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孩——不管先前她表现得多么悍勇,Arendelle的寒夜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变成一个幽灵。
“过来。”她轻声呼唤爱尔兰人,Anna显得犹犹豫豫,仿佛身上有什么污秽一般自我嫌恶地站在一旁。
爱尔兰人都像她这样固执吗?
女王饶有兴趣地想到,她再次发话,这次柔和悦耳的音调里带着些许命令:“过来。”
Anna没法再拒绝了,她走了两步,来到女王面前,蹲下。女王挪动了下身子,好让身边空出一些地方,她拍了拍那件垫在地上的大衣:“在法座找到我们前,我需要你你保持体力。坐过来吧,塞尔班②。”
Anna张了张嘴,结果什么也没说出口。她顺从地坐到了女王身旁,尽管她仍想恪守身份之限,可女王已经将军衣拉开,披过一半在她肩头。即便她明白女王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取暖,在没有篝火的寒夜,唯有这种方式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体力的流失,当女王金色的长发铺在她颈间时,爱尔兰姑娘紧张得发傻,那些发丝比最昂贵的绸缎还要柔软一百倍,夜间的冷空气让它们嗅上去像是南部谷地的夜薄荷,带着几分甜味儿。
在南部地区,各领地的奴隶会在三月末进到山里,采摘这种味道清凉的植物,花上六个月的时间,将它们酿制成薄荷酒,这其中便有赫赫有名的「冰雪」——它是Arendelle最负盛名的特产之一,连对美酒挑剔到近乎苛刻的路易十四也赞不绝口。这种甜蜜而芳香的淡金色佳酿,如同克瓦希尔的仙醪,能让最节制的苦修士也趋之若鹜。
她们像姐妹一样依靠在一块儿,此时的Anna仿佛在舌下压着一口「冰雪」,身子像是燃烧得噼啪作响的柴堆,热烘烘地温暖着女王。
她的五感在捕捉周围的讯息,她的脑子里却再也塞不下除开女王的任何东西。这个爱尔兰奴隶又惶恐又自豪,她的思想很单纯,既热爱她年轻的主人,也害怕自己稍有不慎便冒犯了主人的尊贵,倘若如此,她会毫不犹豫地拔刀自刎。
夜晚已经彻底降临此地,夜枭的啼鸣隔着密度不均的气雾,以诡异的方式在林间回荡,树木们繁盛的枝叶将上方的天空与视线隔开,使得整片树林更显阴森。
黑夜之下,自然之力缓慢地流动,它带来的恐惧非比寻常,没有脉络,没有方向,你甚至不知道它因何而起,脑海中唯有噬皮剥骨的冰凉,它会逐一瓦解你的神智,直到你变成一个疯子。
“你在想什么?”为了驱散恐惧带来的阴霾,女王问道。她曾与父王还有主教一道外出打猎,Sigmund教了她不少关于森林的知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如何在森林迷途时保持头脑清醒。尽管并没有经历过Arendelle的森林之夜,但为了唤醒可能涣散的神智,用交谈的方式维系思维在此时尤为必要。
您。爱尔兰人在心里回答道。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一种冒犯。
“回禀陛下,我在担心是否会下雨。”Anna这样答道。
女王的笑声沿着脖子爬进Anna的耳朵:“这套措辞是Joseph教你的吗?”
女孩点点头。
“那么我准许你不再使用它。”
爱尔兰人的沉默意味着惶惑,于是女王又说道:“你是我的近卫,不是常务次官,那些老头子爱用的措辞还是留给老头子去说吧。”
“是,陛下。”
“你……曾经的恩主是谁?”她看过爱尔兰人的卷宗,上面只有简单潦草的几个字:『弑主,槌刑』,因此她对爱尔兰人的身世有一点好奇。
“SouthernIsles公爵。”
SouthernIsles。
这个名字让女王有些惊讶,眼前的爱尔兰人竟然是此行的目的地——SouthernIsles领的奴隶。
“你杀死的那个人……”
“Hans。”Anna没有使用尊称。
SouthernIsles公爵最小的儿子,风流成性的贵族少爷。女王对他略有耳闻,不用细想也大概知道他因何而死。
“你的亲人呢?”
“他们都已去了彼世,陛下,”她望向前方,低声答道,“不会再回来了。”
几不可闻的叹息声自女王唇齿间流出,她们都是被遗弃在世间的孤儿,被众神以不幸的方式赋予了另一种人生。
“诸神手中的时之纱永无止境、绝对公正。”也许是听到了那声叹息,Anna又缓缓地说道,仿佛在念一首古老的诗歌,“所以父亲告诉过我,虽然幸福不会长久,但不幸也一样。”
“跟我说说你的父亲。”
“他也是一个奴隶,陛下。”爱尔兰人的语调有些哀伤。奴隶与贵族只有在一点上相似,那便是世袭。
“他没有双手吗?”女王突然这样问道。
“他的双手直到死也还健在。”
“他的双腿浮在半空吗?”
“不,他一直脚踏实地。”
“他像波吕斐摩斯一样独眼吗?”
“他的双眼很明亮。”
“那么,他是黑侏儒,注定要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尼德维里尔咯?”
“他只是个普通人。”Anna对女王的问题有些不明就里。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用悲伤的语调来描述你的父亲呢?正如你所说,他是一个普通人,”女王的语调平缓,掷地有声,“与你我并无二致。过分的自豪与过分的卑微都将影响你的判断力,你是我的近卫,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爱尔兰人沉默良久。
黑夜化作波澜不惊的溪水,自二人身旁流淌而过。思维如同盖尔伯纽手中灌注了灵魂的黑铁,被女王的话语反复锻打,没有人知道它要经历怎样的过程,也没有人知道它会变成怎样的形状,但仍有一点我们尚可知晓——当她自神火中跃出时,将成为女王最锋利的武器。
注:关于冬至夜——虚构出来的Arendelle民俗,是Arendelle极昼的最后一天,也是极夜的头一天,被第一代国王规定为王国的庆典日,理论来说这一天是不会有杀生,但犯下叛国罪的罪犯例外,因为是重罪,会延至这一天斩首。
关于塞尔班——凯尔特神话里守着神木的巨人。这里Anna守在杉树旁,Elsa用这个比喻调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