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姬）散华 
第4章 深染樱花色（一）
起初，扶植足利氏回京的守护大名斯波氏用二条旧地扩建成如今御所的规模，然没过多久，昔日名流斯波氏却被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逼得家风不再，存续难定。如今的二条御所内四处溢出一丝清新雅致之感，但也如末世的斯波氏那般，有种隐隐的动摇。
昫对足利家的记忆起于约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从未见过的堂兄，足利义辉，她就有种奇怪的惧怕之感。
这种怪异的感觉即使是昫这样的孩子，也能有所感受。堂兄义辉看上去形貌伟岸挺拔，又是结束足利氏先前颠簸流亡局面的第一人，身为旁支的自己前来投靠也是正常。不过……
虽然是来到御所才知晓的事，昫的父亲，足利随风，是当今将军足利义辉的叔父，早年足利氏离开京都四处流亡，造成了主家与旁支的分离。更何况随风十年前（天文十九年，一五五零年）选择在相国寺出家，自此音信全无，后来的足利氏人都不知其出家前的名号了。
“万事拜托了，昫她……小时候遇到些事，说话这方面有点……与其他孩子不同。”昫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番场景，只是跟着自己的父母跪在殿中，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沉重万分地对前面那位看上去高贵无比的将军大人，所谓的自己的堂兄，俯首说道。
“我明白了，正好御所西有空出来的偏宅。”义辉安排得妥当，随风却惊愕无比，但也不能拒绝此番安排，只好俯首道谢，“还请叔父大人务必记得先前予我的承诺。”末了在随风跟前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纵然随风心中千般犹豫踌躇，只能闭目颔首。
义辉说罢，转而观察起叔父所托付之人——叔母以及其小女儿。女人姿容一般漂亮，但眉目间总是有着一丝哀怨之色，让义辉有些在意。按道理来说，叔父一家人结束了先前漂泊的日子，回归御所，怎么想都是占尽了好处。但这女人却丝毫不在意似的，甚至还流露着截然相反的怨恨。叔母过于尖锐的态度让义辉不是很舒服，对这位所谓叔父的侧室不是很满意，想着恐怕这女人也只是为叔父延续子嗣的存在，与叔父之间的感情恐怕有疑。至于叔母身后的女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模样感觉还没长开，并不亮眼，却有着令人心起怜爱之情的娇弱之色。女孩长得像叔父，但继承了她母亲细腻健康的皮肤。只不过她的发色有种不太自然的浅色，即使是梳着乖巧的姬发式，也有种违和感。
义辉问及那女孩名姓，然而女孩回答时神情就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般，怯生生的，甚至是有点呆滞：
“……昫，足……足利，昫。”义辉看着这惊慌的兔子张合的小嘴，话语间的笨拙与其乖巧的样子极不搭调。他也瞬间明白了叔父所说的与其他孩子不同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不说与那些生来伶牙俐齿的孩子相较，就算是最为寻常的对话，那孩子也好似使出浑身气力。
那孩子来到御所后也只是孤零零一人，整天坐在御所西边闲置出的宅第里。若非义辉按照叔父的安排，给她准备了足量的汉籍，他都难以想象这孩子是有多么闭塞。义辉注意到这个孩子并非是简单的性情内敛，而是拙于交流。为此，义辉特意安排了位相当伶俐且可靠的女侍照顾这位年幼堂妹的起居。
至于叔父，在堂妹刚入住时还会时常探望，时间久了，探望的次数也渐渐少了。直至堂妹入住的两年后，叔父人间蒸发了一般，就连义辉也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得到一封来信，除此之外再无足利随风的踪迹于世间。
而自己这位堂妹，似是患了心病，愈发孤僻了……
“你说你唤作昫，该如何写呢？”进屋坐下后，饮了口茶后，阿拾缓缓抛出问题给对面人。
昫闻言一愣，轻轻放下手中茶杯，直直盯着里面茶水液面。思忖一会儿，轻声唤来一旁侍奉的阿弦，问及笔墨一事，阿弦却是摇了摇脑袋。
“先前殿下前往相国寺留宿，府上闲置。如今天色不早，若拾小姐不嫌弃的话，在下马上为您准备。”阿弦说着，煞有介事地瞧了瞧府外天色，确实如她所说，天已入黄昏，暗沉不少。阿拾顺着阿弦的示意看了看外头，稍加思索，便有了主意。她冲着昫伸过手去，摊开白生生的手掌对着昫。昫对她这突然的举动给弄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瞧着她。
“准备什么的说那么多，太麻烦了。你就在我手心比划下就好。”阿拾说得轻巧，而昫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阿拾的脸。阿拾又补充了一句，“你写慢点我就记得清啦。”晃了晃手，提醒面前人可以展示其书法了。
昫稍作犹疑，面颊染了绯色。最终还是在阿拾那坚定以及看似鼓励的眼神下，伸出左手轻轻在阿拾手下扶着，右手反倒是果断地写下自己的“昫”字。阿拾看着昫写罢，瞧着自己的手掌，好似可以将那一个字盯到它显现为止。明了这个汉字结构后，将手心正中并不存在的那一名字攒住，抚上自己的胸口，笑道：
“我已经记在心里啦。”原本翩然笑意的话，在昫听来，却反而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阿拾又说道，“很特别的名字，我从未见过这个字。但既然是你的名字，那应该是温润和煦之意吧。”阿拾回想着方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姐时的情景，诚实地说出自己对这位昫殿下的印象，只不过比起现下看起来稍为壮观热烈的日落霞光，昫殿下应该更衬日出朝霞。
“这个字，是、是日出之温的意思。我、我自己是说不上，温润一词的。”似乎还是不太习惯阿拾直截了当地称赞，昫显得慌张起来，但是说及后句又有些许黯然，“我的父亲他，确实是希望我能做到温润谦和的……但是我还是，太差劲了……”
“很适合啊，日出之温也需要经过整整一个长夜的等待啊。”阿拾看着面前人垂首黯然的模样，不自禁地为她开解起来，“而且，昫真好啊，不像我，我的名字就是第十个月份（神无月）出生的意思。也有捡回来的意思，好像就有人会故意给孩子取些不好听的名字。”不着声色地转移话题的中心，调侃言笑的语气也让昫黯然之情消散。
“原来阿拾的‘拾’是写作‘拾取’的‘拾’字啊。”昫恍然大悟，先前听阿拾介绍自己名字，以为是寻之类的字，却没想到是很简单的“拾”字。
“很普通的名字对吧，如果可以，我真想换一个响亮的名字。”阿拾眨了眨眼睛，蓝色的眼珠子闪烁着光芒一般，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强调了一遍，“有机会的话。”
打开了话匣的两人聊着便忘了时间，直到夜色袭来之时，先前早就出了房门的阿弦前来知会说方才有伊势守那边的人到这来问阿拾了。阿弦这么无意的打扰，也让二人今日的相处迎来终了。昫让阿弦送阿拾回伊势守住处，走之前，阿弦走前冲昫小声说：
“以后殿下您的朋友，还是要自己送送啊。”话说得俏皮，昫听后相当郑重地认同了阿弦的提议。
从昫的住处到伊势守住处倒是没多远，慢慢走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走出昫住处远些距离，后面的阿弦突然小心慎重地叫住阿拾，支支吾吾地说道：
“拾小姐，虽然在下明白，您也只是暂时客居府中，但请您、请您多陪陪殿下。这是我照顾殿下以来，第一次看到殿下能和年纪一般大的孩子那么高兴地交谈。”阿弦这黏糊的反常态度让拾好生奇怪，细听得这位年长自己好几岁的女侍的话后，阿拾不禁严肃起来。
“为何这么说。”疑虑重重。
“我说出原因后，请拾小姐您不要告诉殿下。”阿弦没有一开始看上去嬉笑不靠谱的样子，正儿八经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得到阿拾的承诺后，她才叹了口气，缓缓道来——
“殿下她，是足利老爷的堂妹，但早年跟着随风大人，也就是殿下的父亲，在外流亡。殿下的母亲出身，嗯……不太好。后来随风大人带着殿下她回到御所生活，但您应该看得出来的，随风大人早就不怎么来看望殿下这里，而殿下与府中少爷小姐们不同辈分，性情内向，自然就落得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小的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殿下她至少说话利索点了。不过好在拾小姐您出现了，所以小的才有此无礼举动，还请您原谅小的。”阿弦话语中饱含对自家殿下的怜爱之情，拾听后也被感染一丝悲戚。但仔细想想，昫的父亲的名字倒是很像僧人的名字。阿拾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先前见过的一个场景。
“我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是，我是出于自己意愿陪伴昫，就算你不说这些，我心里都是明白得很。”先且放下那个画面，拾倒是心里清楚，昫所受的孤单之苦，远不止阿弦所述，但她就算对于昫过去疑虑万分，也不愿再多问。
“真是太谢谢您了。”阿弦甚至有点哭腔了。接着便高兴地挑着灯恭恭敬敬地送了阿拾一路。
阿拾一路沉默着，努力回想着见到昫的种种，她忽然想起先前还噎在喉咙里没有问出来的疑问。就在见到昫换下男孩子装束后，被其漂亮给弄得晕头转向的她，跟昫聊着就忽略了很多细节的她，忘了的一件事情——猛然间惊醒，随即豁然开朗，但也只是牵扯出更多的疑问。
至于阿弦这边，将拾送回住处后，待她回到昫的屋子时，却料想不到屋子里来了人，还是相当意外的一位贵人。
“小的惶恐，见过老爷。”来者正是当今的足利将军大人。义辉穿着闲服，似乎这趟回去也要准备休息了。他坐在昫的对面，泰然从容的样子，脸上还有着鲜有的愉悦之色。
“我方才说这里怎么就阿昫一人，想必你是去送伊势守那位小弟子了吧。”义辉猜的丝毫无差，阿弦也赶紧将今天的事恰到好处地交代一番。而义辉听后，眉间微蹙，却不明显。
“既然阿昫与那位小徒弟没有什么不快，那我就放心了。这位伊势守的小徒弟果然如我看来那般，足够讨人喜欢。”义辉看上去确实是今天心情相当好，他转而问起对面一直没有说话的昫，“阿昫你呢，觉得她怎么样。”
“阿拾……拾她人很好。”觉得阿拾叫的太亲昵，在义辉面前欠妥，昫赶紧改口。而义辉注意到这一细节，却也忍俊不禁。
“感觉昫，不太一样了啊。关系原来已经好到可以直呼名字了……不过说回来，就连我也不知道那孩子的姓氏呢，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义辉笑道，但话中又有着些微妙的意味。
“是拾她同意我这么称呼她的。”听自己堂兄这么一说，昫也想起阿拾好似并没告诉自己姓氏。
“不过，既然能和昫合得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以后相处了解的机会还会更多的。”义辉仍然揣着那深长意味的话，说着便起身，“我也回去了，想着好久没来看望阿昫了，趁着这个时候来问问阿昫的新朋友。”
义辉走出房门，伸手招来守在门外的阿弦，低声说：“你要多照看着阿昫和那小徒弟。”格外强调了“小徒弟”。
阿弦自然是心思通透；“小的生怕麻烦老爷您，但定当竭力而为。”
义辉点了点头，便带着自己的侍从匆匆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