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扇与花衣(上)
第十二章 扇与花衣(上)
昫等了一整天,却还是没有等到阿拾所说的“无事之期”。最后还是看不下去的阿弦在入夜后催促着昫去里屋歇息。但即使是换了睡衣,坐在铺榻上,昫还是难以就此安眠。她从怀中摸出那个御守,拇指反复摸着御守的兰色花纹,坐立难安。
正当阿弦意欲熄了灯火,此时外屋却猛地传来纸门被拉开的哗啦声。昫惊得拉紧衣衫,将身体为棉被所罩。但外面并未传来任何意料之中的问询之声,外面的关门声紧接着一阵匆匆脚步朝里屋这边传来。里屋的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脸惶恐的阿弦,以及被阿弦护在身前的,万分狼狈的阿拾——青蓝色的衣衫于胸前乃至下身袴裤都很明显地蹭上了一大片脏污土渍,惊惶不定的神情,脸上都泛起一层汗水。
“阿拾……”昫被阿拾这反常的样子给吓着了,下意识喊了一声。
“阿拾小姐你快躲起来吧,其他的我来想办法。”阿弦见状不妙,稍微反应过来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赶紧将阿拾往里屋推了推,都顾不得礼法上问询屋子的主人昫了。她出房门前看向昫,昫这一下也领悟到阿弦眼神中的安抚与托付之情。便赶紧努力镇定下来,站起身来,欲伸手过去拉住阿拾的衣袖。
她这才发现,阿拾连手上都被弄得尽是泥土,更觉不安至极。但当务之急是让阿拾藏起来,她急急忙忙地环视自己的房间,拉着阿拾衣袖一角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起来。
“我就躲在那里吧,阿昫你赶快灭了灯去假装睡觉。”阿拾感觉到昫的不安,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径直指向一旁的一个柜子说道。
那柜子是昫用来存放书籍用的柜子,其间大小就连昫也不大拿得准。只见阿拾也没管那么多,直接从柜子里抱出一摞书放在上面,那瘦削的身体一下子就钻了进去,进去前还指了指拿出来的书,再指了指昫的被子,再赶紧关了柜门。
已经没有余裕去思考阿拾是如何挤进那狭小的书柜的,昫赶紧将书抱起来塞进被子,自己随后钻进了被子里,几乎是睡在书上。昫灭了灯,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纸门被粗鲁拉开的声响、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陌生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如同方才开门举止般凶狠冷漠的样子,让昫心里更是害怕,下意识看向没了动静的书柜。
“真的没有瞧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你可知道欺瞒我们的下场?”外头男子似乎进了屋,恶狠狠地质问外头的阿弦。嘈嘈杂杂地又闹了一堆话来,好似不止一个人。
“若真要说七八岁的小孩,那这里只有昫殿下一人。你们也太放肆了,私闯公主殿下、当今公方大人的堂妹的房间,该知道这是什么下场的人可是你们。”阿弦说得义正言辞,寸步不让。若放在一般人身上,怕是也会被这番态势给吓住。昫无法想象阿弦此刻内心是否有那么一丝慌张,但是不管怎样听到阿弦说得如此,却也放宽些心了。
“……你若是有一点谎话,当心我们照例将你的脑袋带去公方大人面前……我们走。”男子似乎是被阿弦这番反驳给喝住,最后只是阴沉沉地威胁了一句,沉默一会儿后似是自知理亏地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再没了声响,紧接着又是关门声——这次门关得小心,是将将经历了一场考验的阿弦。没过多久,只见阿弦惊魂未定地进来,手里端着外屋的灯。
“啊……吓死我了……殿下,那些人已经走了,阿拾小姐呢?”阿弦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进屋后松了大口气。随后朝屋子里面瞧了瞧,没见阿拾听见自己的这番动静出来。心下好奇阿拾究竟藏在哪里去了,难不成是在榻榻米下?
昫指了指里头的柜子,就算是那些男人走了也还是不大敢说话。阿弦见状赶紧走过去,将柜子门打开,就瞧见阿拾十分狼狈地蜷缩在里面,整个人都好似被折了一折,狼狈之余还有点好笑。也难怪她听到了阿弦的动静却迟迟不出来了,这番姿势怕是要自己出来的话,整个人都要摔趴在榻榻米上。她又急又觉得好笑,赶紧将逃过一劫的阿拾连拉带抱给弄了出来,赶紧问道:
“阿拾小姐你是做什么了,竟然惹得御所的武士这番阵仗追你,有十来个呢,大晚上吓死我了。”在阿弦的印象中,除了巡夜的士卒外,平日便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再加上方才质问自己的武士一脸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要用手上的刀要了自己的小命一般,实在是让人心有余悸。
阿拾闻言,先下意识摇了摇头,但下一刻又想起了什么,一时间呆滞在那里好一下,这才惊惶失措地喃喃道:
“莫非是,公方大人?但,也不大对劲啊……”
“什么?阿拾小姐你?你可真是‘一鸣惊人’啊”一听到“公方大人”,阿弦都顾不得阿拾究竟做错了什么了,这个称呼出来已经够吓人的了,“这……罢了罢了,当务之急是要怎么让阿拾小姐你脱离当前的险境……”虽然着实想深究一番,但阿弦赶紧打住了自己的好奇,有些跳脚地自言自语道。
阿拾听得也皱了眉头,一路逃难到这里的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这危险的处境。于是情况就变成了当事人的阿拾和急性子的阿弦在那里苦思冥想,暗自跳脚。良久,一直坐在一旁默默担心阿拾的昫小声对两人提醒道:
“……那个,伊势守大人应该能帮助阿拾吧。”
简单的一句话瞬间敲醒了当局者迷的二人(虽然阿弦不算局中人),阿拾恍然大悟——现在自己应该回到师父伊势守身边,以师父的地位以及能力,定能脱险。但是又有个问题接踵而至,目前被一大堆武士追捕的她究竟如何去御所另一头的伊势守。而且,不知道自己这番处境如今是否有连累到伊势守。
“所以现在要想办法找到伊势守大人。”同样一番领悟的阿弦作总结道。
“不……我现在担心的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连累到师父。”阿拾说罢叹口气,好不容易有的思路又被这个担心给堵住了去路。
“说到底,那些武士究竟是怎么就开始追捕阿拾小姐您了呢?”听了阿拾的话,阿弦也开始担心起来,不过要消除这个疑虑的话,要先问一些事情的细节。思考许久后,她转而问道阿拾。
阿拾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埋下脑袋好一阵踌躇后,方才支支吾吾地说:
“我白天与阿昫分别后,就被公方大人邀请去其寝居之所。我觉得来者不善,便决定先装傻糊弄过去,但没想到……”
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后,随着阿拾口中事情的发展,昫露出了更为担忧的神情,而阿弦则是惊得合不拢嘴。虽然阿拾最后自称根本不明白公方找自己这一番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年长好几岁、在御所做事多年的阿弦只明白一件事情:阿拾当面拒绝了公方大人的重托,还无意间言语惹怒了公方——大事不妙。
“然后我从御所逃出来后,觉得自己惹了事,下意识觉得走远为好,结果正当要出御所的路上,边上就跳出了两个武士要扑过来的样子,我便赶紧往御所外头跑,装作逃进京町内的样子,好不容易稍微甩开后才趁着夜色翻墙回来的。”
主从二人忍不住又打量了下阿拾,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人浑身狼狈如此了。
“……阿拾小姐现在去换一身衣服吧,老坐在这儿想也没什么法子的。”阿弦体贴地提议道,还向一旁的自家殿下使了个眼色,昫也一下子心领神会。
“阿弦,你就让阿拾换上我的衣服罢。”默契地给了阿弦一个默认。阿弦听了也赶紧带阿拾去一旁换衣服了。
昫虽然与阿拾一般大,但是个子要比阿拾要高那么一点,阿拾穿着昫的衣服,感觉有些松垮垮的。不过,阿拾悄悄问了问,感觉昫的衣服上有股非常熟悉的香味,好似在那里闻过,但是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
“要不待会儿,我小心去伊势守大人那里传个口信?”待阿拾换好衣服又坐了回来,三个人又开始思考如何解决当前的事了。
“这样没问题吗?”阿拾方才的顾虑尚未消除,又想到方才阿弦也被那群武士质疑了,说不定现下阿弦的一举一动也会被盯上,不免担心。
“无事,我方才想了想,既然是直接追上阿拾小姐您了,怕是没有惊动伊势守大人的意思。否则,为何不等到阿拾小姐您回到伊势守那里再一网打尽,而是要半道阻拦呢?”阿弦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也有些主意了,更何况有昫殿下作我的后盾……总之,你尽管放心就好了。”
“唔……御所西门是不是要防守松懈点?”阿拾脑子里又反复权衡好一会儿,选择相信了阿弦。
“也不能说是松懈点,但是西边这儿确实要不那么引人注目些……”阿弦听得问话,隐约知道眼前这阿拾小姐是要作何打算了。
“如果不错的话,那我想那些武士也不会一整夜不停地追我,到了后半夜定会松懈一些。而且再次整顿可能就是在次日晨鼓响起,御所门开之时……”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已经稍微冷静下来的阿拾开始有了主意,“我只需要在此之前,与师父在西门这里会合,然后想办法逃出去就好。”自己都能翻墙进来,只要躲过了那群武士,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
“小的明白了,那到时候您与伊势守大人一行人就从这里逃走不就好了。外边那颗古松足以掩人耳目了。”
最后二人敲定了计划,阿弦便让阿拾与昫先一起歇息,自己夜里自有安排,到时候再来叫醒阿拾。而一直默默在旁目睹两人商量全程的昫,自始自终都望着阿拾的侧颜,心里五味陈杂。
阿弦说罢也就赶紧去跟伊势守通风报信了,留下阿拾与昫在屋里。
“……阿弦忘记给我准备被褥了啊,方便我去找找吗。”阿拾这一下子也感觉浑身没了劲儿,她本来就几乎被追赶了大半天,靠着身形优势强行躲过了那些看上去人高马大的武士,之后又在这里费了些脑力,此时她早就没了力气了。
“阿拾你不介意的话,就跟我睡一块儿罢。”昫见阿拾一脸困乏还要起身的样子,不忍心道。说着,将被子里的书收拾到被子外边儿,然后做到边上,腾出一大半位置,掀开被子邀请阿拾。
“这……这怎么好意思……”阿拾赶紧摆摆手,又不要意思地挠了挠头。虽然自己换了昫的衣裳,但是本身还是脏兮兮的,实在是不好意思与昫一块儿睡。更何况,自己与昫平日里友好相待,但是大被同眠什么的还是前所未闻——要知道她和母亲三条夫人都没有这么亲密地在同一个被子里睡过觉啊。
“……但是万一那些武士又来了,冲进来的话,看到两床被褥,岂不是会发现阿拾?”见阿拾不大肯的样子,昫稍作思考后小声劝道。
阿拾一下子被昫的话给噎住了,她只觉得,无可反驳。她只好乖乖地挪到昫的身边,躺下,盖上被子。因为只有一个枕头,阿拾不愿意睡,昫也当即表示陪着阿拾一起不睡枕头。
昫灭了灯,屋子里变得一片黑暗。阿拾盯着眼前那一团黑,鼻子里又钻进来那股子香味,比衣服上那种模糊的感觉要明晰许多。但不知道是因为被褥太过舒服,还是那股香气过于让人安心,她突然有点泪眼朦胧,她侧过身去,却一下子感觉到睡在一旁的昫的脸颊的温度,以及微弱的鼻息。
原来昫也侧着身子,看着自己这边。一下子放松太多的阿拾已经无力多想,只是感觉自己一下子凑近了昫,心里更是软了下来——
“阿昫,我……我能跟你说个秘密吗?”眼角一滴泪水悄然滑落到褥子上,她小声地说着,声音已然有些发抖,“其实,我很害怕……不止是今天,其实我以前都一直……很害怕。”
一旁的昫没有急着说话,她心里明白阿拾也有说起自己过去在甲斐流浪的日子。不过那时的阿拾虽然感觉上是很落寞的样子,但是从没像今天这样直言过。她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汪水,映出的满是阿拾的样子,会为面前的这个人所波动。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哦。”昫也被阿拾感染,眼里含着泪。
“我只在母亲面前哭过……”阿拾的声音尽是哭腔,她又冲昫嘟囔了一句。
“我也不会让你我以外的人知道的。”一下子被眼前人的话戳中了心里最柔软的一处,昫不禁更是软下声来承诺道。
其实她一直感觉得到,从阿拾敞开心扉后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轶闻时,或者是更早以前就觉得,阿拾虽然说过自己是爱哭鬼,但阿拾与自己也是一样的。不过,阿拾的泪水大多是留在了心里罢,内心就像阴雨天一样,是潮湿郁闷的。而如今阿拾却这般依靠着自己,虽说不大好,但昫总觉得自己心里某处悄悄明亮起来。
起先听着阿拾和阿弦的商量,她其实是有些黯然的,为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而此时却被阿拾依靠着,看着她展现出怯懦的一面,她在为阿拾心疼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欣慰。
但转念一想,她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又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的地方——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人,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的哭腔散去。心里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以前阿拾总是会让自己破涕为笑,但如今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阿拾是温柔的,感觉和她的母亲一般;但自己,自己没有母亲可以撒娇,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能做到像阿拾的母亲那般抚慰阿拾的柔软脆弱的心。
正当昫开始陷入无措时,却感觉阿拾一下子凑了过来,头将将靠在肩膀处,看上去就像是依偎入怀般。昫还没反应过来阿拾的举动,就听见阿拾声音闷闷地说:
“以前感觉悲伤的时候,我就喜欢向母亲这番撒娇。只要是这样的话,都会有种安心的感觉。现在的昫也给我同样的感觉,一直都有。”阿拾此时嗅着昫身上的气息,已然明了这番香味为何似曾相识。但她并不打算说出来,她相信昫自己心里是知道的,彼此间早就有过一面之缘的事。现在的她,只想对这份安心的感觉再贪心一会儿。
“真、真的吗?”昫的心颤抖着,所有的情绪一拥而上,混杂在一起,使得她也染上了一丝哭腔。阿拾的话无疑是给此时又陷入自我怀疑的她莫大的安慰。
“是真的哦。请让我再任性一会儿罢……”阿拾用力地点了点头,生怕昫感觉不到自己这份心意一般。但后面一句话却也说得几分悲戚。
阿拾随即没再说话,只是默默靠着昫,埋在昫的颈窝处。昫听得阿拾的话,隐隐然知晓了其中滋味儿,便也体贴地任由阿拾靠着,眼里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来。
她似乎是直到该如何抚慰阿拾的心,但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今却已是别离之前,再会之日无可期。
……
两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阿拾感觉到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睁开眼来,正是早前离开的阿弦。阿弦的动作很轻,并没有将睡在旁边的昫惊醒。
见阿弦的到来,阿拾清楚离别之时将至。她小心翼翼地离开被褥,被阿弦带着换上了昫的衣物。离开里屋前,阿拾再次确认身上的物什,摸到腰间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回头望了望依然在梦乡之中的昫,悄然一笑,将腰间某件物什轻轻放在昫头一侧的褥子上,最后随着阿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