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姬)散华

第5章 深染樱花色(二)

那日天气晴好,彰显着冬季的结束。但晨间的风仍是清冷,让人又不得不放弃春日轻薄的衣裳。这是昫入住御所后的第一个初春,她早早地起床,用过早饭后坐在屋内,难得的没有捧着书卷解闷,而是看着庭院中打扫地面的阿弦。

“殿下,樱花开了呢。”阿弦转念一想,又提醒昫,“昨日小的听夫人那边的人说,夫人近几日要去清水寺赏樱。”眨了眨眼,意有所指的样子。

但昫却一声不吭的样子,静静地看着庭院中的樱花,仿佛入定一般。阿弦叹了口气,感觉昫这几天实在是不太对劲。以往这位昫殿下对母亲的事情还挺上心的,但前一阵子回来后整个人情绪都十分低落,本来就不喜户外的她更是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正深闺小姐了。最为诡异的是,平日就算不好游玩,却也会抱着书读大半天,现在整个人就是在发呆。更让阿弦把心操碎的是这位殿下本来就不怎么说话,现在可活活成了闷葫芦。

一定是夫人那里。阿弦心想,叹了口气。真是奇怪的母女……不,一家人都很奇怪——母亲与女儿分开住两个屋子,中间甚至都被木栅栏隔开,生生成了两部分似的,若御所是城池,岂不是要分两个曲轮,中间挖一条壕沟。若说住处可能是没有办法的事,那两人间古怪的冰冷感是无法忽视的。阿弦见识过那位夫人的坏脾气,说老实话,她直到现在都一直庆幸自己侍奉的是乖巧得过分的殿下——虽然殿下不善言辞,是个小书虫。

想到这里,阿弦又叹了口气,谁教殿下是个“老好人”呢,不管怎样都让人抱怨不起来。

“阿弦……”正在阿弦一个人陷入纠结而不断感叹时,却听到那位几乎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殿下弱弱地喊着自己的名字,阿弦惊得转过身去,看向坐在屋内的昫殿下。不知道为什么,屋内呈现出阴影,爬在昫的身上,几乎将其吞没大半。

“殿下?”阿弦有些不安。

只见阴影中的昫缓缓开口,神色一反以往的呆滞,像不知自己是否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饱含失意与困惑的——

“我……真的,不应该存在吗?”殿下格外的平静,好似在谈庭院中的一颗草,一株花。但仔细看清其犹豫而又黯然的脸色,感觉她将一大堆感伤与疑惑杂糅成一大团,在心里捂了好久才敢倒出那么一点点苦水。

“殿下……”阿弦丢下手中的活儿,脚步匆匆,奔到昫的面前跪坐下来。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面前这个小孩的头顶,轻抚其发丝。一瞬间她忘了面前这位是自己侍奉的殿下,而像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疼着手臂腿脚的小孩。不过,殿下她本来就是小孩啊,阿弦心里突然惊醒。

一个拿着竹刀的小孩突然闯入阿弦的视线,扰乱了她的回忆。她望着那个孩子,不得不承认,与自家殿下相反的,这个小孩看上去就是聪敏伶俐的样子,当真说起话时也是一点都不像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这小家伙身形瘦削,生得矮小,就连殿下都要较她高上两分,若不是那俏丽非常的模样以及那双迥异的蓝色眼珠子,阿弦真的会当她是下面那些三天两头吃不上一顿饭的贱民。那小家伙气喘吁吁,脸上蕴着红晕,似乎是着急跑过来。至于手中竹刀,阿弦了解她可是天下第一的伊势守的小徒弟,每日都要修行百下挥刀。这就更让阿弦对她感到有趣了。

“拾小姐,怎么这么着急。”阿弦故意作出讶异的样子,虽然毫无疑问语气的话已经暴露了她。她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位拾小姐匆忙得连竹刀都没来得及放下。而阿拾自然也对其中意味稍有反应。

“我只是不愿失信于人。”昨日临走前拾约好说练习完毕就会立马过来。阿拾心里白了阿弦一眼,将自己的竹刀刀尖向内,问过屋内情况后便大刺刺地提着刀进去了。

待阿弦掐着时间端着准备好的点心到屋子里时,就看见自家殿下乖乖地坐在一旁看着毫无顾忌地趴在榻榻米上津津有味地看绘本的拾小姐。两人一个背对着阿弦,一个侧坐一旁但视线和心思都一股脑在面前人身上,根本就没注意到平素轻手轻脚的阿弦。她见自家殿下从未这么有趣过,倒也轻轻将点心姑且放下,看热闹似的打量着屋内两个小孩儿。

为何是有趣?虽然很失礼,但阿弦就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是昫殿下平日呆呆的,感觉整个人活得都不是那么有意思,与其他小孩太不相同。这是阿弦第一次,在昫殿下的眼中看到了其他的情绪——温柔得仿佛能融化一切的目光,此刻全都聚集在那位只相识一天的孩子身上。那位拾小姐在看绘本时,时不时会抬起头小声地与昫殿下交谈,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着关于绘本的悄悄话,有时说着就会心一笑,而趴久了的拾小姐还会翘一下腿活动一下。

阿弦实在是不忍心出声打扰两个小孩子。她心里明白昫殿下能拥有一个亲近的朋友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更何况这位朋友也并非常驻二条。

也不知阿弦就在门外,阿拾在看完绘本故事的精彩处后便抱着绘本翻了个身躺着,而就在翻身的时候,余光瞥见到门外的身影。她惊得坐起身,这一举动也吓到了一直看着阿拾出神的昫,她也下意识顺着阿拾起身看着的方向望去——自然是阿弦,阿弦跪坐在门外,面前榻榻米上放着一碟点心。

“抱、抱歉,阿弦,我同阿拾看绘本……”昫仿佛受到惊吓的兔子,慌慌张张地说道。阿弦闻言一阵无奈,心想这世上能向自己的下人道歉的也只有这位好欺负的昫殿下了。一旁的阿拾也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却也不免富有深意地看了眼一旁的昫。

“……殿下言重了,小的也只是不忍心打扰二位。”阿弦顿了顿,看了面前两个小孩儿,尤其是阿拾,“而且殿下您平日也不大看绘本一类的物事,小的感到很惊讶而已。”说着还冲阿拾有意无意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在鼓励阿拾继续和昫殿下愉快相处。

阿弦这番看似无意的话语倒是戳中了昫内心隐藏的小情绪,惹得昫兀自红了脸。阿拾倒是听得明明白白,瞧了瞧一旁脸色不太对劲的昫,又看看一脸看戏状态的阿弦,心里却对阿弦的一系列举动也没法有所情绪,毕竟她明白阿弦是高兴昫有个亲密的朋友的。

“是我想多看些武勇之士的传说,增进我对修行兵法的兴趣罢了。”阿拾接过话,将重心倾斜到自己身上。

“是,小的不打扰二位了,还请随时吩咐小的。”阿弦虽然是跪着,但拾总觉得她退出去的时候是雀跃的。

待阿弦走后,昫却在这时问阿拾:“阿拾你也想成为兵法家吗……像你师父那样。”

阿拾闻言皱了皱眉,好生想了一番,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听上去很不错,但恐怕无法实现。”若阿弦此时在场,肯定会在心里调侃阿拾此时这副多么的老气横秋的样子。

“……我在想,阿拾你,如果也像画卷上那些武士一样,应该会很好看……”昫低声说着,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指了指绘本上一位英挺凛然的持刀武士。

阿拾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红了脸,感觉昫应该是在夸自己,但这样想总觉得有点……害羞。她心里隐隐觉得,昫的夸奖与以往义信和千作甚至是乙羽,自己最亲近的女侍,他们任何人的赞赏都不同。若说其他人的夸奖像是心里被灌了一大口蜜一般甜,那昫本来就像黑砂糖般腻人的甜美声音所道出的赞美反而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心头一样,痒痒的。

“那……我想想办法吧……”阿拾轻轻说道。

“嗯,我觉得阿拾很合适的……”昫见阿拾好似同意了,也不由得欢欣起来,但想到了什么,她看着绘本上独来独往击败对手、消灭敌人的武士,想着这些武士都是一个人面对强大的敌人,突然忧伤起来,“但这样的话,阿拾就得一个人了,一个人……会很可怕的。”昫想起自己一个人的日子,更是怕得不行。

“昫……”阿拾见昫泫然欲泣的模样,以及心思悄然飞去别处的眼神,伸手去轻轻握住昫的手,一阵温言细语道:“不会的,我有个好办法,这样就不会一个人了。不过,昫你若想知道,就先陪我看完绘本吧。”说着就看到昫好奇的目光,她赶紧补了后面一句。阿拾心想自己哪知道有什么办法,但也只能先转移这位殿下的心思。

果然这位殿下听了阿拾的话,乖巧地点了头,随即被阿拾牵着去继续看绘本了。阿拾这时觉得,这位殿下确是惹人爱怜,当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但她转念一想,昫当时说那番话时透露出的担忧惧怕,更是让她对昫的一切疑云重重,弄得她和昫看绘本时也忍不住走了神,差点回答不上来昫的话。

她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呢。疑惑太多,阿拾想得感觉头都要大了。

昫的住处往南面走,便会撞见一架木制栅栏,年代不似新建。昫居其北,以南则又是另一处宅邸,其庭院灌木长青,中有池塘,宛若一方明镜,夏季时可借旁边树荫乘凉;冬日时分,冷寂的池面与假山白雪相映成趣,别有一番风味。

那也是冬日将尽的时候,平日常在早晨拜访自己母亲的昫因为堂兄义辉的来访而耽误了时日。下午时,阴恻恻的天气也悠然转晴,昫担心此时母亲会出门去,也不多想就去栅栏那里看看母亲那边屋子的动静,想着若有下人守在屋外,则母亲必在。

栅栏生了一丛灌木,深绿色的叶子较春夏之时有些稀稀拉拉的。昫不动声色探过去,往屋子那边望去——

视线掠过庭院时,一对背影让她的目光驻足。是一对女人的背影,其中一位自不多说,昫一看便知是自己的母亲。另一位陌生的女人,昫从未见过。两人凑得紧密,昫清清楚楚瞧见自己的母亲和那女人时不时地附在耳边亲昵地说着什么,即使只依稀瞧得见侧面,却能感觉到两人此时都是满眼笑意,以及……一种奇怪的感觉。

昫忘不了当时这种说不上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在向下看时,见到两人被宽大的衣袖隐隐遮住的,影影绰绰的,相扣在一块儿的双手……

自然她也永远忘不了自己被那女人发现时,女人惊愕却又宛如尖刀般的眼神,以及她那句成为她梦魇的话语与刻薄神情。

作者留言

原来论坛的帖子也在同步更新了,写在那边的好处就是对我来说修改要方便些,但版面上我还是更喜欢新站。
若是看了我以前文章的,自然是知道,这里的情节开始有所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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