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日出之温
回忆的任何一处都是乏善可陈的,对于昫来说确实是如此。也可以说,到二条御所前的那份短暂且呈大部分空白的记忆都是不堪多言的。
那个时候还并未存在“昫”这么一个人,只有一个连说话都不会的,瘦小的可怜虫。
那个和可怜虫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是过去在祇园附近没什么身份的游女,连在妓女中的地位都是谈不上的。她自己都难以顾全温饱,更别说又多了一个不应该有的孩子——她在一时糊涂下委身于一个寒酸僧人的产物。当时梦醒后的她便立刻消失了,她想忘记这一时的荒唐,却没想到最不该拥有的东西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女人一时犯下的错误可能是穷尽一生都无法弥补的。她很多时候都会这么想,尤其是在自己肚子里的可怜虫诞生后。
她没有给可怜虫一个名字,因为她从不认为这个孩子应该存在,而她的存在正是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委身与背叛向一位寒酸和尚的事实;她不想照顾可怜虫更多,留下她也只是觉得让自己肚子里面诞生的生命就那么又随便逝去会太过残忍而已;她也想过该怎么解决这个可怜虫的后路,做一个游女,还是卖给哪个官家老爷当婢女……但她却没料到在这个可怜虫三岁那年时,那个寒酸僧人却又出现了。这一下也改变了她和可怜虫的命运。
可怜虫直到三岁,除了简单的应和之语以外都不大说话,像个傻子。再加上那头生来就看上去不大健康的浅色头发,就连是附近的贱民的孩子都不屑于与看上去痴傻的可怜虫来往。偶然有次他们一时兴起,将年纪幼小又什么都不明白的可怜虫扔到距离这个村落较远的山中寺庙里。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跑到这儿来了。”正当可怜虫还在寺院里发呆时,身后一位年迈的僧人叫住了她。
僧人是受旧友意思来此偏僻寺院拜访,却不料这平日没什么来访的偏僻地方多出来一个小孩儿。但令他感到头疼的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好像是不会说话,神情呆滞,问什么都没反应一样。正当他想到第十一种询问方式向这个孩子问询身份时,寺院的主持来了。
主持是一位年值耄耋的老人,算上出世起的岁数,也早就超过了一个甲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记忆力尚佳,他稍加思索便想起了这个孩子:
“这不是松尾的小孩儿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主持所说的松尾即是山下较远的松尾坂。按道理来说那儿的人一般不会到这山间小寺,而是同处山下的不远处的云母寺[1]。
“大师您可认识这孩子?”僧人头疼归头疼,但也觉得奇怪,这主持是怎么知道那么远的松尾坂的人的,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孩子。
“前阵子下山去的时候巧遇的,可以说是与这孩子有缘吧。”主持眯了眯眼,看着那至今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孩子,又瞧了眼站在孩子旁边的僧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孩子看上去倒也是福缘不浅的人,让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不过看样子她不太记得遇见过我这件事了啊。”主持说到这里呵呵笑了起来,花白的胡须与短发看上去面容慈祥。
僧人虽然对主持所说的缘分之类的话感觉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也对这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孩子印象有点改观,心里还有了些怜悯。
“……是吗,那既然是松尾坂的人,我也预计会路过那里,干脆由我将这孩子送回去吧。”想着等到了松尾,自然会有人识得这个孩子的。
“那就拜托您了。”主持瞧着这两人,恍惚间又想起了什么,“我送这孩子一个物什吧,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了。”主持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个靛蓝色的御守,弯下身将御守递到小孩儿手中。
“大师,您……”僧人对大师的行为感到有些惊讶,因为这位生性寡淡的主持从未有过主动给人御守这回事。
“算是我与这孩子的缘吧。”大师慈祥和善的样子令可怜虫都忍不住为之吸引,好似是听懂了什么一样,冲着主持点了点头。主持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又说,“这并非是我转让于你。而是这御守里正是有你与你命运之人的‘灵格’,即使是‘那位’也不可转让。你自己可得好生保管。”
僧人听了主持的话更是一头雾水,所以他也不相信眼前这孩子能明白大师的话。不过也确实是如僧人所想,那时的可怜虫其实根本就不大明白状况。她当时只是觉得大师态度亲善,让她感觉很安心,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主持的馈赠。至于主持所说为何意,她在往后二十来年的人生都没有真正参悟到,就如世间所有冥冥中的指引,让人夹杂在命运的漩涡里干着急却也无甚解。
最后连这位山间寺庙名号、这位身处世外的主持之法号,沧海桑田之间,就连后世之人也皆不可考了。
至于这位僧人,他随后确实有将昫送到山下的松尾坂。途中他为防这孩子跟丢,必要之时便牵着这孩子。但令他感到很奇妙的是,不知为何,牵着这孩子的时候,隐隐觉得自己自血液中有什么东西与这孩子连结在一起似的。
松尾坂是个不繁荣的小村落,位处京东郊,往北走七里[2]的知名之处便是比睿山(比叡山)。僧人将可怜虫送到松尾坂时已经将将入夜了,向当地人随便打听了下便得知了可怜虫的住处。但是令僧人感到费解的是,提到可怜虫时,村里人都流露出一副不自然的神情。
按照村里人所说来到村里对应的一间屋子,可以想象出的落魄与寒酸的样子,连灯油的钱都吃得紧似的,屋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出有人在。僧人敲了敲门,半晌没人应。就在僧人敲了好半天,心里都想放弃的时候——
门开了,一个容貌秀丽、与这件破屋子不搭调的女人露出脸来,僧人瞧她好生熟悉。但就在僧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那女人的脸因为突然的、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她瞪了眼僧人以及在僧人身边被牵着的可怜虫,话也不说一句,退回了屋内,将门重重摔上。
僧人愣住了,他也想起了这女人是谁。他也突然隐约明白了可怜虫是谁,他被事实震惊得说不出话,甚至是浑身战栗。
而可怜虫完全不明所以,她扑到门板上一遍遍地敲着门,嘴里嗯嗯啊啊地叫唤着,像条弃犬在摇尾乞怜。但里面的女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在之后好久,都没有因为可怜虫都叫得开始沙哑的声音而为她敞开屋门。
僧人看不下去了,他对可怜虫更是心生怜意,比先前的同情多了一份感情。因为眼前这可怜虫正是他素未谋面却有着切实血缘的女儿。
“算了,孩子。她不会给你开门的,你先跟我走吧。”僧人说着有些哽咽,心情更是复杂至极。
但可怜虫根本不为所动,依然执拗地乞求着屋里女人的回应。她只知道这里是自己唯一的归属。
僧人说不动她,只好又心疼地看着可怜虫敲了好一会儿。最后可怜虫像是累了,蹲下身来,靠在门板上,再也没了动静。僧人上前去,将她拉到怀里,方才瞧见可怜虫脸上全是眼泪,把脸都给哭花了。他鼻头一酸,将可怜虫抱起来,最后看了眼这间屋子,离开了松尾坂……
可怜虫醒来的时候,僧人跪坐在她旁边。事情大概是,僧人在可怜虫睡着后带她找了间寺庙落脚。
“你的……母亲,与我之间有些纠葛,可能也因此迁怒于你。”僧人向眼前一脸迷茫与恐慌的孩子缓缓解释道,“不如你这段时间就跟着我吧,等你母亲那天气消了,我会为你们找更好的住处的。”僧人有些庆幸,也有些悲哀。庆幸自己早些遇见了这个孩子,也为她卷入不应有的命运感到悲哀。
“我叫随风,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他看着这个孩子,想了足有一夜,关于她的将来,以及自己的以后。恐怕,这也是主持所暗指的缘吧。他也会这么想。
但可怜虫并不能完全理解僧人的话,她连“母亲”为何物都不知道。她就像个完全依靠本能的小动物,只是觉得随风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危险,也不排斥与他来往。当然,她自然也并不知道随风是谁,为何会这样对待自己。
她只是因为,随风是在她目前的生命中,除了先前见到的寺中主持以外,唯一对她完全施以好意,让她感到温暖的人。
就这样,在可怜虫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被母亲排斥的情况下,白天乖乖地跟着随风,开始学习说话;一到晚上还是会央求着随风带她去女人的屋子前,独自一人在门前乞求女人的见面。随风看着眼前的女孩,觉得她的行径有点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她出生起所接触的唯一人物,便是对她不算很好的那个女人。就像一些鸟类会认定第一眼看到的人一样,这个女孩也难以割舍截至她目前的生命里,这位出现在她第一视线中的人,同样也是她的母亲的存在——只是她不明白罢了。
他为此感到悲伤,却又没法拦着她。每次都是最后她哭得累了,又被随风慢慢带回去。随风也不厌其烦,像是在弥补这对这女孩儿的过往。
渐渐的,可怜虫也就习惯和随风相处一块儿,日常学习说话识字;她也渐渐明白了随风所说的话,便没有再每天都去找自己的母亲,随风口中所说的那个女人于自己的身份。只是可怜虫依然会时不时露出哀切的神情,让随风感到痛心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随风发现可怜虫看上去有些呆笨,但其实领悟能力还算不错。于是在可怜虫跟着自己学了半年多以后,向可怜虫说:
“你的母亲没给你名字,但名字即是一个人至关重要的存在,有了名字才会有存世之基本。也因为这般,你也得守护好你的名字,不能随便让人叫了去。名字只能托付给重要的人。”随风说得严肃,对面的女孩也听得认真。
随风在这半年并没有告诉女孩,自己正是她的父亲。他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自己这个从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能以温和的方式接受自己的身份。
“是。”女孩即使是在学得说话后也不多话,就跟以前一样。随风也不强求,因为他知道女孩心里有着一块冰冷的地带,需要渐渐回暖。
“所以,即使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究竟是什么人。但我还是想送给你‘名字’。”
“……好。”女孩点了点头,望着随风的眼。虽然她仍然是不多话,但随风能感觉到她内心对自己的认可,心里也自然是感觉舒服畅快。
他思考着自己一直以来所想的关于女孩的所有事,她的过去、现在、以及她的未来。他希望自己这位女儿,在经历了没有自己的这么三年,宛如寒冬深夜一般迷茫而又凛冽刺骨的三年,从此以后能拥有新的人生,就算以后不是因为自己而拥有新的未来。
他干涩的眼睛有点湿润,又看了看眼前同样等待着自己的回复的女孩。看着她那头仍然泛着浅色的头发,气色和缓后透露出的娇弱样貌。
不假思索地,写下一个生僻的汉字——昫。
女孩歪着脑袋,微微皱眉,努力思索着自己曾经学过的所有汉字,试图独自找出答案。
随风微笑着向她解释:
“这是我未曾交给你的字,有温暖之意。《说文》中解释该字意为日出之温;与属火之‘和煦’不同,性从日,可说是日光。”随风顿了顿,哽咽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这个名字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拥有了吧。”他心里有许多话,却没有再说出。
“昫?”昫按照随风所念,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有些拗口的读音让她要习惯一下[3]。
“是的,昫。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随风自己也不自禁地露出温和的笑意。
希望经过这段寒夜的她,人生迎来日出。
但那时的随风没料到的是,自此以后的昫对于名字的存在又有了一个理解:名字是最重要的人赠与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随风同样也没料到,昫的人生,方才开始。
[1]云母寺:疑似古地名,大致在现在修学院离宫一带,现代地图暂时无法考证得到。
[2]七里:这里指的是现代的度量衡标准下的换算,战国时期的度量衡据目前所查没有较为可靠的数据,所以暂且这么写。
[3]昫:本文设定的“昫”读音同“晓”的ぎょう(gyo 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