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姬)散华

第14章 梅雨如露亦如泪

第十四章 梅雨如露亦如泪

昫不明白自己父亲的意思,头脑里也一片空白。

“……裳着礼毕,之后我会为阿昫你寻得合适的夫家。”随风的神情凝重,没半分虚假之意。但昫此时宁愿这只是一番说笑。

“父亲……我若是嫁人的话,那就是要离开这里了?”昫盯着随风的脸,试图找出哪怕是那么一丝表情,可以向自己证明父亲是在说笑。但是……

“是的。”随风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将昫最后的那一点期待不留一丝情面地毁灭。

“……”昫哑然,她抽了抽嘴角,她想着可以像以前那样,无论父亲说什么都能笑着回应父亲自己的顺从。但是她直到若是此时真的像以前那样笑出来,脸上的表情肯定会不听使唤,最后做得比嚎啕大哭一场都还要难堪。她想着可以像以前那样对父亲说“若是父亲愿意的,我都会做”,但是,似是有什么东西噎在喉间,除了一丝低泣般的呜声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父亲早已下定决心,不可动摇的神情。她更是做不到说什么“我不愿离开父亲”这种话。她什么也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默认。

随风见女儿良久不说话,认定她没有拒绝,可能也无法拒绝。他的心里又涌上那股曾日夜折磨自己的懊悔与悲伤,但他也什么都做不到。在一场即将要散的宴席上,多说一句话,多留一份情,都是徒劳的。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离开这里,然后再拥有新的未来,就像以前的那个人一样……

他匆忙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将面部表情再次凝固起来。

“那么,我要去面见公方大人了。”他又深深地看了眼沉默不言的女儿,微微张了张口,想在此刻临别之前再说上一句寒暄,最后却还是将话语咽了回去。

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

自那以后又是许久都没再见到父亲,昫将手中的笔搁置,将案上写给阿拾的信默默折好。转眼已近五月下旬[1],京都已经进入梅雨季。十八日早晨,昫受到近卫夫人的邀请,前往本丸谒见。

想来下午也没什么事,近卫夫人便提议弈棋作乐。棋盘上一番温和地试探之后,棋势骤转,让昫一瞬间措手不及。正当昫举棋不定之时,对面的近卫夫人悠悠然开口道:

“我先前听说了随风大师的安排。”近卫夫人稍作踌躇,见昫的表情一下子黯然起来,一番琢磨好后面的话语,又缓缓说道,“听说最后寻得的那位大人也是京中公卿之子,这样的话昫你也不会有远嫁之忧了。”

“……”昫没有吭声,缓缓将手中棋子落下,再次将棋盘上的局势扭转,“那真是,太好了。”她似是在回复着近卫夫人的话,也像是在喃喃自语,将这句自己曾在过去一段日子以来反反复复于心里练习的话以平静的语气托出。

“见你这样想,我也就放心许多了。”思考棋局的闲暇,近卫夫人望了对面的昫一眼,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一般女子嫁人前,多多少少都有些忧虑不是吗?就连我当时也不出意外。”似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夫人您,当时是怎样的事呢?”自然地接过了近卫夫人的话头,但昫的语气若是仔细听来,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近卫夫人并没有多想,话里的内容显得寡淡起来,令昫心里有些酸楚,“算起来我与大人他是表兄妹关系[2],年幼之时也有所知会。所以当父亲让我嫁过来时,心里也就没那么抵触了。毕竟比起一点都不知道底细的陌生人,嫁给表兄已经很不错了。”即使与这位表哥真正的接触,也只是在成亲之后。

“这样啊。”昫等待着近卫夫人的落子,但她的内心早已掀起一阵阵波澜。她应该习以为常的,但是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甘心。她又悄悄看了看近卫夫人的神情,那般平静的脸色让她更加无法将心里的那点违和感诉说。

如果是阿拾的话,应该会明白我的心意吧……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突然闪过这个想法。紧接着又想起自己早就将这番苦水倾诉在写给阿拾的回信上,虽然那些信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寄出。她的心里更加焦躁起来。

近卫夫人思索许久后,终于落下棋子。但她抬头看向昫时,一下子便察觉到对方坐立难安之态。但她也没有多想,仅仅是觉得面前这孩子多多少少还是害怕离开娘家这种事,便也觉得非常正常了。

梅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一整个下午,似是不会停下的样子。并没有留在近卫夫人住处吃饭,昫怀揣着那份焦躁不安,在夜深前匆匆往自己的住处赶去。

在后面默默为昫撑着伞的阿弦,见着昫明显慌乱的步伐,再想起近日之事,她埋下身来,轻轻在昫耳边安慰道:

“殿下……无论何时,小的都会陪伴殿下您的……所以,请您不要因为乱了脚步而摔一跤。”说到后半句,她冲昫眨了眨眼,但她也明白自己的笑容苦涩得难看。

昫闻言停住了脚步,她抬头望向站在自己身后的阿弦,心里的焦躁之感稍稍平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她心里一直以来的酸楚之感也一下子涌上鼻尖和眼眶。

“谢谢……”自己明明,应该要接受了的。

昫望向远方,夜色渐深。待夜晚真的降临,云层如坠入一片浓墨之中,挣扎之余掀起一波暗色的汹涌。

三更之时,昫被外面一阵悉索之声吵醒,掖着被角的她不安之感更甚。昫的住处在御所最西处,临近御所的最外墙,以及平时鲜有踏足的西门。但这个夜晚,本应寂静的西边,却传来如此反常的嘈杂声。

“阿弦。”昫下意识地向里屋尽头的隔间纸门的方向喊去,那是阿弦这样的贴身女侍的休息处。

但是并没有得到以往的反应,恐惧如水流蔓延在细密水网般,一点点地蚕食起昫最后的镇静。昫猛地掀开被子,慌张地扑腾到壁橱前,心乱如麻地翻找起自己的衣裳。她将翻找出的,自己最为心爱的小袖与披着衣套在自己身上,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而正当她狼狈地系着腰间细带时,却听见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殿下?您醒了吗?”

即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也着实将乱了阵脚的昫吓了个激灵。

“啊……嗯。我正在找阿弦你呢。”知道阿弦没有突然消失,她也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开始将心中的不安驱散。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手中还没系好的腰带,狼狈极了。

“请您原谅小的,只是刚才,公方大人的侍者前来传话,请殿下您去御殿出席酒宴。”阿弦的语气听上去也没了平日以往的平静,她也着实对着古怪的安排感到不对劲。

“……酒宴?”太奇怪了,明明现已时值三更。按照以往御所严格的规矩,夜晚时分走动被发现都是会惹上大麻烦的。

“是的,所以小的现在能进来服侍您更衣吗?”

“啊,进来罢。”昫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阿弦就已经进来了。然后就见阿弦有些呆滞地看着昫的衣着。

“殿下……您?”阿弦看着昫有些滑稽地将自己裹了个齐齐整整,心想方才殿下是怎么了,最开始的回应听上去语气也是慌慌张张的。

“……我听见外面有人吵闹,又见你不在隔间那边,下意识就……”

阿弦面色一凛,虽然昫无法透过夜色瞧清楚她的表情。

“这样啊,请您原谅小的。”阿弦将屋内点上灯,微弱的灯光衬得她那幅僵硬的脸色更是让人有些害怕,“请让小的替您更衣。”

将昫身上的衣服重新整理了一遍,再替眼前的殿下梳理好头发,化好妆容。阿弦的这番举动让昫更是感到古怪,三更的酒宴竟然还如此正式。

“请殿下跟小的来,夜色深,千万别走散了。”两人脚步都匆匆忙忙地,连多加思考的余裕也渐渐消失。走到房门口时,阿弦郑重地提醒道,合理的言语下又有着些许不平常。但也正是刚才说的那样,昫连思考的余裕也快没有了。

夜间梅雨依然不肯多歇一口气,又开始绵绵细细地下起来。昫躲在伞下嗅了嗅夜雨时的气息,只觉得可能是潮湿之气太重了,重得让人感觉还有一丝锈味。

主仆二人的重点是御所最深处的殿阁,也是足利公方以及其最亲近的家眷居住之处。然而酒宴并没有设置在最底层那处最大的房间内,昫紧跟着阿弦,随着守卫在殿阁外的武士踩着昏暗的楼梯,往殿阁的更高处走去。一阵脚步笃笃,武士停在了二层的中央厅室门外,恭敬地为昫拉开房门——

屋内坐了包括内眷在内的所有如今居住在御所内的足利氏族人,场面看上去好生热闹,如果各位的神情不是那么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穿着黑色直衣,头戴乌帽,形容庄严的足利氏第十三代征夷大将军义辉站在正中央,其余穿着体面的足利氏家眷分坐周围。昫一眼便望见了坐在义辉一侧最近处的近卫夫人、辉若丸母子。众人脸色都严肃得可怕,而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辉若丸则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阿昫你来了,快入座吧。”义辉神色坦然,为昫指了指其侧室小侍从[3]旁边的位置,位在除辉若丸等一众足利氏内眷子嗣前。阿弦等侍女自然是退在房外侍候,昫赶紧往义辉所指处前去。

待所有人入座到齐后,义辉一言不发,让侍从为自己准备好酒杯,盏上酒。义辉向眼前众人举杯,随即饮了一口,再将酒杯递给了一旁的正室近卫夫人。近卫夫人看上去还是和往常一样端庄平静,但是在真正接过义辉手中的酒杯时,她的手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但她也只能沉着脸,跟义辉一样饮下一口酒。

酒杯接着传到了侧室夫人手中,再接着从嫡长子辉若丸公子开始,传给了义辉同辈最小的,公方大人的堂妹,足利昫手中。昫不明所以,但也不安之感愈盛。她有些颤抖地接过酒杯,看着早就少了许多的杯中酒水,在亮堂的大殿内,其中影影绰绰地映出自己惊恐彷徨的脸。她抬起头看向义辉,只见义辉面色平淡得反常,在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却也只是强硬地点了点头,示意让昫赶紧饮下这一口酒。

昫不得不从,匆匆饮下自己人生第一次的酒,只觉得苦涩与辣意反复地汹涌在口齿间,让她十分难受。

在昫之后,酒杯又传向其他子嗣,最后侍从将空了的酒杯捧回义辉面前。

义辉不作任何犹疑,随即向昫所在这一侧的内眷子嗣平静地扔下一记响雷:

“这杯酒水,意作别离。”

近卫夫人一幅意料之中的样子,比起其他人而言,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昫也是在被惊得头脑空白之余,方才注意到近卫夫人穿了一身白衣。

义辉随即又满上杯中酒,举杯后自饮一口,再将酒杯传给了另一侧的足利氏男性族人。相比起女眷这边的惊恐不安,男子那边神情则丰富得多。有的人神情坚毅,有如此时的义辉那般;有的人则摇摆不定,犹豫不决;而有的人直接便是面作惊恐之情,看上去要比女眷这边更加不安。

昫感到不安的原因还有一个,那便是那些男性族人中,并没有自己的父亲。但由不得昫继续想,酒杯便传递完了。

义辉接过传回来的空酒杯,仍然是镇静地宣布道:

“这杯酒水,意作玉碎。”

众人都没有再吭声,而女眷这里隐隐约约传来不只是谁的低泣声,让气氛由先前的凝重变得哀伤起来。义辉没有阻止女眷这边的悲伤,他的眉宇之间却也因为这番哭泣而有些许动摇。他望向自己身边的近卫夫人,随即赶紧正了正神情,叫来侍从:

“笔墨予吾。”

他再次看向近卫夫人,而近卫夫人仅仅是目光的短暂交汇,便已了然。她将自己的左侧长袖伸展开来,呈递至义辉面前。义辉接过侍者奉上的笔墨,在近卫夫人的白衣长袖上挥舞上题词。待舞完笔墨,他随即面向众人,神情不知何时变得悲壮起来,他向殿内深处走去,一边低吟道:

“五月细雨露还戾,且寄吾名杜鹃翼……”脚步停滞,伫立于一面纸门前。他用力拉开纸门,一瞬间,满目锋锐宝刀显露而出。足利公方转过身来,再次看向众人——

“翩然上云霄[4]。”他将右手最近处的一把宝刀从刀架上拿起,执于身前。

“诸位。”义辉喊道,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其神色肃穆,“内眷务必前往北侧离开,其余人不得离开城内。”

这是第十三代征夷将军最后的命令。

永别了。

义辉的目光望向殿阁外,昫刚才听到的,令人不安的嘈杂之声再次传来……

此前的梅雨不会停歇,裳着之礼也似乎是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1]此处五月为农历,故事发生在农历五月十八、十九日。换算作公历则是六月十六、十七日。

[2]近卫夫人的父亲与义辉的母亲乃是兄妹,但是近卫夫人的祖父,同时也是义辉的外祖父的近卫尚通同时也是义辉的犹父……另外,算是我的失误,因为义辉的长子辉若丸缺乏史料,所以考据不足,导致我下意识地设定辉若丸比昫年长。但是这其实是错误的,义辉与近卫夫人于永禄五年成亲(1562年),所以辉若丸应该比昫小很多。但是也不好再作改动,所以只好在这里放上正确的资料,以正视听。还请大家原谅我的失误,万分感谢。

[3]小侍从是女房名,记载是进士氏的女儿,作为义辉的侧室被记录下来。但是历史上叫小侍从的女性不止这一人。只能说小侍从证明了历史上确确实实有这位女性,但是实名不详。真的要说的话,留下确切名姓的女性并不多,包括文中身为公方正室夫人的近卫夫人。

[4]义辉辞世诗原文: 五月雨は 露か涙か 不如帰 我が名をあげよ 云の上まで

标题与文中翻译都是一个意思,翻译版本不同。

作者留言

其实这应该跟下一章是一个大章。关于此处内容的骤变,关于足利氏的未来,我在前文都有些隐喻,不知各位有没有注意到。当然义辉在我心里其实挺悲情的,他努力地为足利幕府的复兴用尽各种策略手段的,但是仍然抵挡不过历史的浪潮。所以处于私心,我预告下一章会有义辉最后的戏份。至于昫,昫是囚鸟,被父亲所束缚,所以足利氏的瞬间衰败,也将是昫命运的转折点。
感谢看到这里的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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