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Part.18
Anna的房间里装着鹅黄色的暖光灯。
对于一个盲人,从实用性考虑的确是有点奇怪,可她还是在意,特意带着从旧宅里拆下来的灯泡拜托店员挑选了一样的色调。
早在Elsa出现之前,她房间里就装有一盏同样鹅黄色的台灯,也许有人会说她是在装模作样吧,但Anna也从不辩驳——毕竟对于这件事背后隐藏的那些悲伤感叹,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最初的夜里,在她刚摆脱片刻离不了人的窘境的时候,她会靠在医院病床的床头捧着托Rapunzel带来的盲文教材自学。
那时的她看书,总会有一个习惯性向床头柜摸索开关的习惯性动作。而每一次这么做的时候Anna都会愣住,保持着那个试图触摸到开关的姿势,灵魂却只徒劳注视着无尽的黑暗,一次又一次不知所措。
Anna没谈过她那时的糟糕感受:每次身体下意识照着通过十几年养成的惯性动作,每一次进家门摸索客厅吊灯开关的时候,每一次寻找着不知忘在何处的物品时下意识喊出声的“Mum,where is my——”戛然而止,以及待在再得不到回应的空荡房间里仿佛被淹没的窒息感。
Anna克制不住的为失去记忆的自己感到悲哀。
心理医生口中的幸存者愧疚在每个独处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把强装的坚强奋进一次次粉碎,催生弃世自毁的种子。
可就连这都还不是最糟的。
她是见过光的,即使失去了记忆,阳光温暖的触感依然是熟悉的,每一次被日升日落投射在身上的冷暖变换,她触动的心情会是满载熟悉的安宁。
这都很好,宇宙里的天体们一如既往的简单易懂,铭刻永恒,给她勉力独活的勇气。
可她永远失去了光明,从此刻起,天体里的所有渺小生物,所有人甚至所有动物对Anna来说都变成了不可解的米陶诺斯迷宫。
她扮演无坚不摧的勇者,为了不牵连他人独自上路,扶着一面墙,用最笨拙的方式在其中寻找出口。
就算是米陶诺斯也好,迷宫里跌跌撞撞的勇者想,要是有人能合理的陪在我身边,敌人也好,怪物也罢;Anna蜷缩在迷宫里,如此诚心的向上天祈愿:想要个伙伴。
“我真的很担心一不注意你就被拐走了。”
某天清晨,看着报纸头条上警局破获诱拐案的Rapunzel忽然对床上试着自己削苹果的Anna感叹。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Rapunzel。”
因为诸如此类的担忧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所以Anna的回答也渐渐敷衍。
可这一次Rapunzel不打算放过Anna了,她堆积的事务已经在催促着她尽快结束假期,催促她尽快把想要传达的善意和警示全数塞给面前这个倔强懵懂的远亲。
她们相处的时间终归有限。
于是Rapunzel斟酌了一会说辞,以问句开场:“Anna,你猜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是毫无顾忌地谈着直戳Anna伤口的话题——于是她成功把Anna逗笑了。
Anna觉得轻松,她明白这种无关痛痒的触雷行为将会伴随她到死亡为止,对这种话题的敏感是不会考虑到对方和她自身的善意恶意,只会自顾自迅速践踏过她的自尊和骄傲,一再发生;所以Anna确信,提前适应这种疼痛才是最好的选项,趁着还有Rapunzel陪伴,建言,早早学会忍受、理解和原谅。
“你在笑?”Anna有些迟疑的回答。
“我是,”接着Rapunzel的声音里掺杂了些许惆怅,“现在呢?”
“Emmm,悲伤?”Anna越来越迷惑了,但她还是顺着Rapunzel的提问继续着对话。
“不,我还在微笑呢!”这么说着,Rapunzel的声音里却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啊哈哈,真有趣,但是我开始觉得你是在愚弄我了。”
“对,我就是在愚弄你。”
“Rapunzel,”Anna微微叹口气,她猜到了接下来的展开,于是皱起眉头表示抗拒,可她手里的那颗苹果已经有所妥协的放下了,“我真的不想和你谈这个。”
因为你无论怎么说,怎么劝,我都改不掉,也不打算改。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说啊Anna,”Rapunzel的声音里有无奈和惆怅,“真奇怪,明明没有欺骗过你,你这么容易信任我反而让我觉得愧疚,是我的精神出问题了吗?”
“那你大可以对我更好一点,”Anna听了忍不住微笑着打趣,“毕竟问题总是出在你是个心地非常,非常好的人这点上,好到就算是我也能轻易利用的地步。”
“我不这么想,我的善心发作那也是基于你本身就是非常和我胃口的孩子,基于同情,基于我们是亲戚,而你还有一大笔资产的情况。”
Rapunzel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里透着Anna从未见识过的冷酷。
但她依旧讨厌不起来。
“哼哼哼哼哼,”于是在Rapunzel诧异的注视下Anna终究还是没忍住,压着嗓音低低的笑出声了,眉眼愉快的弯起富有感染力的弧度。
Rapunzel无奈的看着她一个劲傻笑的远亲,看她全然信任的姿态,忍不住也笑了。
“Anna——”
“好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缓了一口气止住笑意,Anna开口打断了Rapunzel不死心的再次劝诫。
“防备他人的欺骗,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话给予过度的期待,我都知道,”Anna用手背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对着Rapunzel声音传来的方向微笑着认真说。
“你不知道,你只是说说。”Rapunzel断定。
“我知道。”
“那你也该承认你现在这样对我过分信任是错——”
“那也不过是因为,Rapunzel你是不同的。”
Rapunzel讶异于Anna一瞬间泄露出些许端倪的冰冷,明明得偿所愿的激起了Anna的防备心,她现在却又矛盾的对此感到不适……和害怕。
“原本就是你让我从质疑全世界的窘境里走出来,重新相信与我对话的黑影是嘴角有着美丽弧度的。”
感受到对方的沉默,Anna悄悄叹了口气,重新露出了那副熟悉的浅笑。
“因为最开始是你的性善论战胜了我内心的胡思乱想,让我尽管去相信你不必恐惧背叛和欺骗,让我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对我说着狠话的时候更多的是在掩饰她自身对我会因此受伤的害怕,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这种特别的傻瓜——
会在乎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废物本身,而非她能创造的价值。”
更多的自白没有说出来,Rapunzel有些疼痛的熟悉拥抱制止了Anna继续撕扯内心伤口的动作。
于是她没说出口:
可是,就连这样的你,也不是能陪在我身边,一起前进的伙伴;那么那个能陪着我的人又会是怎样的人?或者我更应该问:这样的存在真的不是我单方面自我满足自我欺骗的幻想?是切实存在于未来某次邂逅的吗?
真让人笑不出来。
Anna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木然的回抱住Rapunzel宝贵的善意,把孤独藏在这位爱操心的好人身后,一声不吭。
真可惜,你终将会离开。
这时候的Anna坚信:上帝是如此严格的遵守着祂窗与门的格言,以致于若是给你打开窗瞭望风景,就必定会死死关上门阻挡你前去赏景的脚步——如此不通情理。
直到那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晴天,一个叫做Elsa的家伙被上帝从迷宫入口处丢进来,狼狈的撞痛她已经不报期待的心脏。
对茫然无措到下意识想逃跑的她哭着说,我找了你很久。
而这也是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在惊叹于Elsa对Anna蛮不讲理的宠溺的时候,唯独在Anna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的Krisstoff,反而惊叹于Anna对Elsa过于热情的理由——
也是为什么Anna就算知晓了Elsa真的是疯狂残暴的米陶诺斯,依然傻傻的站在原地,不举剑也不逃跑的理由——
此刻,Anna站在气氛凝滞的房间,她想象她身处的是荒凉的迷宫,想象面前的是传说中的怪物米陶诺斯,想象她紧握的掌心里确实握着能一击致命的宝剑。
Anna低着头试图在两极化的选择里找出平衡。
她参考着Elsa细细描绘这个有着金色牛角和碧蓝眼睛,背上有着凌乱伤痕的米陶诺斯。
她想象自己看见自怪物指尖滑下的鲜血汇成水洼,想象在被怪物挡住的路径上倒着众多表情皆凝固在绝望恐惧的尸体,想象有另一位勇者正在怪物视野的死角用弓箭小心瞄准心脏。
那想象是如此真实,真实到Anna似乎都能看见米陶诺斯焦躁地站在离她恰好一剑远的地方,蓝眼里满是踌躇恐慌的场景。
真狡猾啊,指向米陶诺斯出乎意料毫无伤痕的胸膛的剑从手里滑落时,勇者忍不住这么腹诽。
Anna闭上了眼睛,让幻视消逝。
一直以来,静不下来的,负责提出话题的,总是Anna。
Elsa则享受无需言语彼此就能默契的互相陪伴,无声承诺的感觉。
她本就是极其喜静的文静性格,但是待在总喋喋不休的小太阳旁边,却意外的难以厌烦,甚至能撑着下巴就这么看Anna飞扬的笑颜在镇上唯一的咖啡馆里,巧笑嫣兮的当一下午被围观的风景线。
Elsa觉得自己被治愈了,重新燃起的对未来的憧憬让她甚至贪婪的希望这被谎言和逃避支撑着的,她所钟爱的日常即便一直岌岌可危也可以持续下去;Elsa无时无刻不在这般祈求。
但房间鹅黄色灯光下,Anna咬着下唇站在对面沉默以对的展示出了她拒绝的态度。
所以此刻无话可说的Elsa只能绞着手指,目光灼灼的期待Anna不要厌烦或是害怕房间里的沉默,让她有更多时间记忆大概是最后一次的见面。
【唔……我可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的见面,如果没办法留下的话,我们可以带走她的一部分吗?血肉你要是认为要求的太过分的话,我希望至少能得到一缕头发当护身符……我们一定会很想她……唔,好想把她装进旅行箱里带走啊……】
野兽舔着爪子跃跃欲试,在Elsa无声的妥协下抽出防身的小刀轻声靠近。
“Did you hurt?”
终于还是没沉住气的Anna颇为不情不愿的发问,撇向一边的脸上全是对自己心软的自我厌弃,可她还是在继续说,“Mash说他的警官同伴去找你谈了,did you hurt?”
啊……hurt……
心被炽热的话语鼓动,Elsa歪着头呆愣愣的看着面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妹妹,她喉头滚动,没让忽然涌起的饥渴难耐的慨叹泄露;空着的右手忍不住盖住发红发麻的脸庞,视线忍不住流连在锋利的刀尖,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真的认真考虑起在身上留下栽赃伤口的可能性。
以至于没有察觉,Anna脸上与自我厌弃相似本质上却完全不同的,愧疚。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让Anna有些慌乱,却怎么也提不起第三次试探的勇气了。
说实话Anna也不知道她这样坚持着刨根究底会挖掘出怎样的真实,她一直厌恶试探和怀疑,所以会在与人相处时保持热忱和直白,将心比心。
那么……即使Anna是那么愿意信任Elsa,即使这不过是微妙的感觉不对劲,对Elsa的试探也是必要的吗?
是,当然是必要的,唯独这个问题Anna能给予毫不犹豫的回答;就像是她对Elsa本人的期待并不会能替代Elsa真实的形象一样,不容置疑。
如果我还能看见就好了,Anna忍不住为此苦涩。
现在的我连眼见为实都做不到。
空气里的僵硬氛围让Anna不适,她不清楚Elsa的状况,也实在不愿破坏自己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一副无动于衷的形象;可一路上Elsa牵着她的手里传过来的,运动过度的震颤又着实让她不安。
而就在Anna别扭着纠结的时候,她忽然被抱住了。
像是在祈求和解,像是在掩耳盗铃般说,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请当做今天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
啊……
是的,我也希望如此。
我也希望能就这么和你一起生活下去,我也和你一样渴望爱,渴望被夺走的家人,这些情绪也同样让我疯狂,让我理解你一直在向我传达的情绪,让我因为这份共情盲目。
可是Elsa,你演的实在太差了,明明我都给过你再骗我一次机会了;又或是说,事实是你演的太好,骗过了你自己,却唯独没骗过疑心太重的我?那还真是——
滑稽啊。
Elsa的动作很轻,留足了拒绝和挣开的空间,缓慢构筑一个Anna熟悉的,至今只有Elsa会做的,借助她们恰好的身高差环抱在肩膀上依靠意味十足的动作。
像是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像是她们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在家里汇合,而Elsa惯例般扑到她身上撒娇的每一个日常。
Anna几乎就要下意识回抱住Elsa了,几乎,可她抬起的手终究又重新攥拳垂下,失望的保持沈默。
Elsa有憎恨过Anna吗?
当然有。
可是当Anna,当她的妹妹在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后第一句话不是“真恶心”,不是“你走吧”,不是“去自首”,不是她曾经设想的任何一种回应,而是一句别扭固执的“你有没有受伤”。
这让Elsa想起了她最初即使是把自己的一切碾碎,把克制和冷静扔进垃圾桶,把污秽干脆的泼洒在身上,也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傻瓜的执念是为了什么——
她此刻怀里抱着的这个许诺了一定会永远无条件爱着自己,就算失去记忆重新来过也依然会守信的家伙,是她的家人,是她最贴心的朋友,是她所憧憬的对象,是她倾尽所有也要守护住的宝物。
她们现在彼此都伤痕累累,都是勉力支撑着压榨自己才得以站在这里面对面,所以——
为了这一刻Elsa就算为此伤害了再多人,做了再多错事也一定是值得的吧?对她来说就一定是必要之恶,是个人正义吧?
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可沉默片刻后Anna轻而决绝的推开Elsa,这样冷漠的否定了Elsa的自欺欺人:
“你到底还想愚弄我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