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 【四六時】短篇集

第3章 【明天去见你】

伞木希美这夜放弃了末班电车,去公司附近的老钱汤泡澡睡觉。到底是年轻,被三天连轴转的疲累挤压得要爆发血洪的心脏,在一夜间就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地平稳跳动着。她在高速路上冲刺般的生活节奏仿佛突然缓和了,变得慢悠悠。


伞木翻出手机,看到她给自己发的消息。那是三天前一个刮着大风的下午,伞木赶在死线前,去找某个人文地理杂志的作家收稿时接到的消息。

——希美,工作忙吗。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乐团改定了出发时间,可能我要比预定时间早离开这里。

当时伞木静止在出租车上,出租车堵在路上,虽然工作内容和出租车预计的收费让她非常心焦,但从她身体的处境来看,是完全没有什么焦急无暇可言的。


伞木却收回手机呆坐着,没有回复。

她面对着车窗,那是一条扁扁的梯形,在这面梯形的屏幕上,她可以看见行人在无名的狂风中挣扎着蹒跚,走过自己眼前再离去,他们的身姿被风吹得歪歪倒倒,衬衫和西裤被风引发了激情,它们如地底恶魔般叫嚣着舞动。伞木将手搁在膝头,她感到甚至那些人的衣衫和公文包都要被撕裂飘走,露出他们虚弱而苍白的裸体来。

当然,伞木自身无法在温暖的车厢中的得以幸免。

她是说,她也总要出去的。



如想象那些行人一般,她想起自己的裸体。

那天是周六,霙这次找到她租住的公寓很熟练,并不像之前那样迷路到三个街区之外了。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急切地进门便拥抱她。她们从床上做到浴室,从天刚泛白,做到了正午。

伞木做爱时心情不大轻松,她感受欲望和了不得的快感从她疲惫脆弱的身体中飞出去,飞到天花板,或攀附着窗帘布,它们观测着自己的裸体。


年轻的、虚弱的、苍白的裸体。


她翻了个身,让霙的手从自己身体里抽出去。她无视那些观测,俯首专心舔舐恋人的腿间,霙的呻吟强弱证明着她的技巧等级,每次身下的人激烈颤抖,发出柔软声音时,伞木就偷偷给自己加分,从零到满点。像过关那样,是她和自己的游戏。



那个大风天的下午,她从老作家一股霉味的宅邸里钻出来,黑色的刘海蹭到些书架上的灰尘。赶回编辑部后就是打仗般工作,休息也在办公桌下面的睡袋。这样忙了三天,脑神经的每一个节点都被工作占满,变得膨胀。伞木晕晕地想,要是脑子爆炸了,会不会同样诞生出宇宙来。

伞木清醒后,为自己的妄想发笑——这样单调的大脑,怎么可能诞生宇宙那样瑰丽多彩的东西。

她有冲淋浴,但那些不起眼而散发霉味的灰尘仿佛一直在她额前盘旋飘飞,她苦恼于这样不干净的味道,于是三天苦战结束后,她钻进夜色的隧道中潜行时,被老式钱汤的热水香气挖了出来。


今天无事,她坐电车回家,电车里刚好剩下一个容纳她的空位。那位置被午间骄阳晒得发烫,她坐上去时,臀部和腿根受到不小的刺激。这时,可能因为身体接触的热,“工作”突然从大脑里蒸发了,她回忆起丰富多彩的事情——凉爽的泳池、甜蜜的冰淇淋、年少时的诺言。

“您收藏的书真多呢。”三天前,她等着那拖稿成性的老先生写完最后一个字时,面对着他占满整面墙的霉味书架,这样无谓地感叹了一句。

当然,她用与外表相称的愉快声调。

老先生从镜片前抬眼瞧伞木,他双腮下垂的脸被老台灯映照出蜡黄色,浑浊目光笼罩在她黑亮顺滑的头发上,再移动到她西装包裹的身上,伞木感到他好像看到自己残缺的、年轻的裸体。

他捏着笔的右手触摸稿纸,捻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用老人独特的颤音道:“很久没看的话,就是吃灰的摆设。”接着落目于纸,握笔打了句号。


那时候,伞木还没意识到刘海粘上了尘土。




伞木在电车上坐着,无意识地抬手,抚过自己洗净干爽的额前黑发。

她微笑起来,这微笑一直保持到家门口。她觉得足够持久,因为中间她还路过不少地方,甚至绕路去商店街买了用作乌冬面配菜的鱼糕和甜点团子。她想,如果、万一她还在的话,这些东西可以派上用场的。伞木甚至想到“明天”这一遥远的词汇,明天,她们可以去近郊新开的植物园赏花——科技馆也可以,总之,要是能散心的地方,就和她一起行走,不说任何话都可以,怎么都行。

伞木推开家门后,在门前站着,阳光打在她的后背,伞木看到地板上金黄色阳光给自己描摹的完整阴影。


只是一眼就知道她不在了。

一眼,就可以洞见自己房门大开的洋室床头,被子折出方角来,变成一大块整齐的灰色长方体,迫似霙规矩方正的双簧管包。伞木的屋子从来干净整洁,霙离开时无须打扫,只有在折被子这种没任何必要的地方锦上添花。这样的行为很可爱,好像是霙在抱怨她让自己无事可干,在离开前努力想为她做些什么一样。

这样的锦上添花,渐渐成了她们之间表示“离开”的无言讯号。


是呢,也是,怎么可能还在。


伞木又翻出手机瞧了一眼,那条自己没有回复的消息,端端正正横在屏幕中央。

再也不必等她了。她这样想,并感到一点悲伤,那之后,伞木对自己仍然患得患失觉得好笑。

她扔下所有东西在餐桌上,它们被莫名的怒气包裹,比平时多带了些重力一样,将要砸出比年轻的身体推撞上餐桌时更沉重的响声,伞木下意识躲开那些声音,她往冰箱快步走,那些声音就远离了她,她拉开起泡酒的罐子拉环,听见温柔的气泡在她耳边絮语。


冰箱和酒水散发出的凉意和外面春夏之间滚火的天气,塑造了两个世界,她向另外的世界投去眼光,窗帘未遮住的一条细缝之外,伞木看见了蓝天幕中游走蒸发的白色流云。她落下眼光,只喝了一口甜味的碳酸酒,就搁下罐子走去自己六叠大的洋室床边,没有拆开霙叠好的被子,伞木躺下来感到有些冷,但她仍准备就这样小睡。

闭上双眼的时候,她看见了霙的裸体。

她们因欲望而苦恼,是这样的。霙来的这几天,本来预定好的丰富日程被做爱填满,伞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困在洞窟里等着被霙解救的兽。霙来的第二天中午,她被担担面外卖的花椒麻到了舌头,霙凑过来询问时,她立即放下吃了一半的面条去吻她小巧的、同样被辣红的嘴唇。


霙仿佛还带着初次接吻的腼腆一般,顺从而温和地回应她。担担面味道的吻,伞木感到好笑却没有立即笑出声,她解开自己裤子一样那么熟练地解开了霙的裤扣,无法自顾的急迫动作带来了苦果。

她站起身时脚下不稳,腰侧倾斜着,要倒在餐桌边上。


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她转了半圈,结果是自己的腰撞上餐桌,在伞木心里发出沉重的响声。她没有当即停下,但她在心里几乎哭出来。她看见霙的脸皱着,手上暗暗捂住腰,伞木将她的臀抬上餐桌,在外卖的香气之间,她注视着霙柔软的、仿佛散发了光泽的裸体,在她身下细细发抖。


她倾尽所能,让高潮覆盖了疼痛。


那个爱欲过剩的午后,她们结束时可能是一点左右。伞木看着霙慢慢穿衣服,布料遮盖住白皙柔软的皮肤,这是她愈发完美的恋人,伞木望着吃了一半的外卖,想了想,突然说:“霙,分手吧。”

“为什么。”霙的问话符合逻辑——莫名其妙提出分手,她当然要询问原因。

但,伞木听出一些了然和妥协,因为真正没料到的话,霙会慌张地问她:是开玩笑吗?


霙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啊,她心里叹息,却又摆出招牌笑容来,刘海在她脸侧轻轻摩擦,像霙许多次抚摸她脸颊的手。

“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了,没办法的,霙。”


她什么都没解释。


“嗯。”

霙什么都没再问地答应了,她无意识地捋过自己脸侧的头发,这动作被伞木收入眼底,她心中震动,因为她已经很久没看见霙这样子,像是青春期时那样,表现出慌张和犹豫不决。

她答应了,实际上却在犹豫不决。

伞木假装没看到,她点点头起身离开。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这时必须要做点什么。于是她决定泡茶,拿出了霙上次来带给她的茶叶包,开始烧水。

烧水壶吱吱地尖叫时,伞木将它拎起来,向瓷杯里的茶叶包上浇去滚水,浓郁茶香气含着不知名的甜味,猛烈飞腾出窄小的杯口,水汽蒸在她脸颊周围,透过这白色雾湿,她看不太清霙,那仍然静坐在餐桌边的身姿。

伞木想起刚刚应该给她揉揉腰,可现在,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茶包像是她那一刻的心,被滚水烫着发出呻吟。





后来她被编辑部紧急召回去工作,赶在新书出版的浪潮前校对几本书的文稿,并临时担任那个写人文地理老先生的主催——原来的主催铃木,一位三十来岁的沉默男人,突然辞职去做明星的经理人,据说那女明星是他的旧识。

编辑部同事都觉得他这么闷声不响地辞职很过分,明明这里忙得一个人都不能再缺了,但伞木从她们的话里,分明听一些嫉妒:她们嫉妒这位男同事还有做经理人的才华,嫉妒他和那位女明星显而易见的暧昧关系。

嫉妒他脱离这份薪水丰厚却将人几近逼死在格子间的工作,嫉妒他走去另一个多彩的世界。

伞木当时没有细想这些,她在为这份能够理所应当逃开霙的工作任命而感激不已,同时,也有不安。




伞木从午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沉西方了,她想自己太过疲惫,休息一整晚后竟然还可以睡这么久。那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仍然在她眼前,像她恋情的坟墓,像她往后所有日子焚烧后所得余烬填满的骨灰盒。

她感到冷,因为这卧室光照不太好,况且窗帘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仅有些轻薄的橙光覆盖她的身体。她冷得缩了身体捏紧双臂,却仍然没有拆开那床被子的意思。

不去动它,就好像仍然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一样。

霙能够明白到她留下的被子会带来什么吗?她将鱼板塞进冰箱,就着没喝完的碳酸酒咀嚼团子,想着霙此刻的心情,很快便吃完了。这是她的单人晚餐,不太均衡,但“失去了霙”的这个傍晚,她懒得如往日一般细心搭配。

偶尔一次对生活不积极的行为,是伞木祭奠恋情和未来的仪式。


她花了很多时间去鼓起勇气拆动那长方体形态的被子,但始终没能做成。她看电视,被晚间综艺刺激地不停咯咯笑,直到综艺节目播放得一点都不剩,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挨着月光爬过的床侧,铺了另外的被子在地上睡去。

虽然今天没有勇气,但她总会拆开它——这样的想念一定可以淡去,合着她所有落满霉味灰尘的美好回忆一起。

只要不再翻动,就能成为吃灰的摆设。



话是这样说,这夜伞木仍然梦到了霙,因为临睡前,她控制不住地握着手机去翻和她所有的聊天记录,软件不随着设备更换而丢失信息,于是她可以从那条没有回复的讯息开始,直翻到久远的高中时代。

她还约着霙放学合奏呢。


她被编辑部上司的电话吵醒,说老先生的稿子有问题云云,于是伞木匆匆洗漱化妆,乘电车去那位拖稿老先生的宅邸。似乎没人,门锁着,她只好一边用招牌的愉悦语调安抚电话里气愤不已的上司,一边蹲在狭窄的走廊等老先生回来。

她的目光茫然四顾,看见走廊的格窗上木头掉屑朽烂,看见身边锈迹斑斑的鞋架上被人遗弃了一盆太阳花。盆边破裂开三角形的豁口,露出的土壤干结成块,枝上萎烂的花瓣正诉说些难过的心事。


她听见老人独有的,缓慢的步声。

“您回来啦?”她立即扬起笑容微微行礼,“冒昧又来打扰,等您很久了,因为前两天收到的稿子仿佛有些缺少……”

“哦哦,”老先生似乎刚做了什么激烈的运动一般,面泛红光,汗滴顺着他眼尾的皱褶滑下,他回答自己消失的原因,“我去赌马了,抱歉,让伞木小姐久等了。”

伞木觉得他并不像是会主动交代自己去处的热情老人,但今天有些不同,因为她甚至看见老先生拿钥匙拧开门锁时,回头对她露出慈祥的微笑来:“赌马赌得入了迷,还没到手的稿费都要飞了,果然太太没管着,我就总控制不住自己,哈哈!”

他看见伞木疑惑的脸色,年轻人明亮的眼睛瞧着他,于是他稍微收起笑容,推开屋门,封闭空间又徐徐飘出了霉味,他说:“哦,我太太……很年轻就去世了,我独身了四十多年,所以谁都不知道我也结过婚。”

“实在非常抱歉。”伞木低头,眨眨眼睛。

她想起自己早上忘记吃饭,想起昨天单调的晚餐。


霙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没事的,您不要放在心上。”老先生笑了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实际上我着急赶回来,也是想起自己少交了些稿子,那些东西是许多年前我和太太一起写的,总是抱着看,就忘记了和别的稿子放在一起……”

伞木不知说什么,她只好点点头。

老先生从书架的右边角落里找出一个文件夹,那个文件夹虽古旧上了年纪,但和整个发霉落灰的书架格格不入,因为它干净而光亮,磨砂表面呈现出被抚摸过许多遍才能挂上的光泽。

很久没看的话,就是吃灰的摆设。——说出这样的话的老先生,本身却也有着不断翻看、不断回味,不忍使其蒙尘的东西。

伞木接过那沓稿子呆呆凝望,闻见老稿纸微微的香气时,她突然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被老先生的话背叛,被自己所下的决心背叛,被自己所体味到的一切无奈和妥协背叛。


“伞木小姐……您对这里写的东西很感兴趣吗?”老先生似乎很欣慰,错以为她在认真阅读自己和亡妻的作品,伞木回神,不好辜负他心意地点头,于是老先生的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发抖,“您能喜欢太好了……您去过这里吗?”

伞木慌乱地搜寻稿纸上的内容,瞧见“乞力马扎罗”出现了不少次,是关于非洲大陆的作品。伞木摇头,目光明亮而无害,她说:“不,没有去过。”

“噢……不过如果您喜欢的话,请务必去看看,山顶的雪实在是很美。”他说话时眼睛里流露出许多深情,让伞木突然对内容产生了兴趣——想必是他和太太之间充满回忆的地方。


和霙之间,也有许多这样的地方。


“好的。”她答应下来。




伞木结束了一天工作回到自己的屋子,切开鱼板煮了两人份的味噌乌冬,她饿了一整天,全部吃完也没花什么力气。这晚伞木很忙,她忙着写辞职函,忙着查阅通往乞力马扎罗的旅行路线。

桌上的手机,屏幕一直停留在霙最后一条讯息那页,她没有做任何与霙有关的补救,却能够望着这讯息微笑。

她简单淋浴,心安理得地拆开霙的小小杰作,光着身子钻进去。她感到舒适,肌肤摩擦被子的棉布,好像是在和霙共眠。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甚至包括抚慰自身直到筋疲力竭的行为,也是她做好的计划。

她昏沉欲睡,再也没有躁动的心绪,脑中只留下对霙的想念:她的脸颊、声音、绒绒的头发、她口中指下婉转美妙的双簧管音声。


岁月流转,她越发完美。



——霙,我要去找你了。


——为什么。




瞬间,得到了回复。

即使是分手之后的深夜,霙也毫不掩饰她的关注和挂心。她的问话符合逻辑,因为这边的伞木希美二三其意、反复无常。会让霙困扰的吧,她想,这真是怎么都无法解释的心意,因为她的确犯下了错误。不管是从前的自己背叛了现在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背叛了从前的自己,她的的确确,犯下了错误。


她错在不再相信明天。


——因为,想要明天见到霙。


“明天”,不知何时开始,对她而言变成了非常遥远的词汇。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重新说:想要渡过每个拥有霙的“明天”。



——嗯。


霙仿佛是答应,可从她简短的答复中,从这不带感情的文字里,拆解不出她真正的心情。


——那个,我会辞了现在的工作,先旅行一段时间……之后做什么……我总会有办法的。总之我希望,可以到霙那边去。


到霙那边的世界去。



伞木希美不无紧张地等待着答复。在许多秒的沉默后,她学着霙平时睡觉的样子,将一点鼻尖埋到被子里,握了拳,指尖掐痛手心,光裸的身体在被子下面轻抖。

接着,一条条的讯息出现在页面底部,她接不住回话,只能任凭那些它们跳上来,渐渐占满了自己的视野。



——我在车站等着希美。


——想要和希美一起旅行,希美想要去哪里?


——想着希美,就没办法好好吃饭。


——想起希美,身体……也很难受。


——我还喜欢着希美。


——对不起,之前都没有主动为希美做到什么。


——希美怎么样都好,都是我的希美。



希美终于让心中的眼泪滚出了眼眶,她将消息打了又删,最后还是决定只这样发出去。


——在车站稍微等等我,明天。


——嗯,我等着。



或许有长进的吧。希美想,至少,她将许多年前“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好好支撑起霙的演奏。”变成了“明天去见你。”

明天去见你。去陪在你身边,去和你看乞力马扎罗的雪,去以往所有两人留下了足迹的地方,怎样都好,做什么都可以。

渡过拥有彼此的每一个明天。


这样才是身为希美,此刻的真正心意。


明天去见你。


奔跑过车站长长的月台,行李箱和行人掠过身边,你就在那里,向我张开双臂。



而我要跑着,去拥抱你。










(完)

作者留言

此文,献给每一颗疲惫的心,献给“相信”、“初心”与俗世的“爱情”。
“明天”,总会是我们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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