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开始亲吻平凡的如今】(一、二小节)
一
在伞木希美的记忆里,九州岛的熊本三十年前遭遇过一次大地震。不过三年前的那次更甚,熊本城天守阁损毁严重,大天守下石墙有三面崩塌,阁内展品几乎全毁。
预计熊本城经修缮再次对外开放的时间为2053年,即七年后,完全修复则需三十年之久。虽然有关九州岛将在几年内沉没的传言甚嚣尘上,年轻人因此大量涌向国内其他地区及国外,但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还是以可怖的固执将石块层层垒起,将数千片新瓦覆上屋顶。似乎固守一座古城,这片岛也将无恙永存。
二十六年间持续不断的瘟疫与天灾,似乎已将人类逼入穷途,人类日趋衰弱走入灭绝的同时,有少数生命似乎被神之手抚触眷顾,理性主义无法解释的现象频频出现,比如,希美身边的少女霙。
霙从东京音大管乐系毕业后的第一个夏天,七月二日,霙刚满二十三岁,她在东京都立某综合医院找到高中时期就很要好的希美。希美二十二岁,住院,她因大气污染患上咽喉癌——相对世界范围内流行的病毒性肺炎和流感而言,早期咽喉癌经激光治疗后仍可正常发声,存活率高,后遗症少,只算小病症。
当时希美尚不被允许发声,她用口型无声笑问霙,怎么了,什么事,霙就像小型动物似的爬上床,呆呆地跨坐在她并拢于病床的双腿上。
她穿长度到膝盖的短裙,双手按着希美的两条大腿,身体一点点挪近她的上半身时,温热的大腿内侧和内裤包覆的柔软下身擦过希美膝头,膝部重新露出霙的裙边,裸露在空气里,湿热余感久久没有冷却。
霙的长发在某一瞬间倾落到希美病服覆盖的前胸,一股不大亲切,完全称不上芳香,甚至是带着腥膻的酸气从她领扣半开的衣衫间钻出来。
当下夏窗紧闭,蝉鸣未起,希美在空调风冰冷的病室里突然出了一身惊惧的热汗,紧接着,她发觉自己的全身血管都在为霙的温度和气味跳动——所有血细胞以突刺般的激烈运动向上冲击血管薄壁。
希美恍惚间幻视自己的血一滴滴冲破奶茶店的纸袋那样冲开血管与皮肤,身体变成褪色的纸壳,各处现出空洞黑口,血丝一绺、一缕地飞进病室浅橙色空间中,鲜红血滴聚拢为鲜红的虫群,红线圈圈盘绕起来,讨好地环于霙周身。
献出血液的快感似一种疯狂的发作,希美意识迷蒙时,肉体擅作主张吟诵了为自身而作的葬歌,慷慨激昂。
“双簧管。”霙轻声谈起自己的乐器,吐息含有少女芬芳,对希美而言可聊作安慰。霙用指头拨开领口,看得出她很小心,却还是错手将第二颗纽扣扯落,领子被掀得脱线,露出肩头。
颈到肩的白皮肤下,跳动的脉管处,点着两颗未愈合的黑色血洞,霙眨了一下眼睛,话声没有情绪:“总是捏碎,吹不了了。”
从那天开始,希美再没有看见时光于霙的身体上雕刻下任何痕迹。
为何霙没能控制住数次捏碎双簧管,却能顺利避免按断自己的大腿骨,希美明白其中恐怕有些深层次的原因,那是在意识的隧道口望见微光一样的原因,虽然光团随前行步伐上上下下摇晃颤抖,但她知道它就在尽头,就在即将到达的另一边,且会愈发明亮。
她已经来到隧道口。
雇来的面包车行驶在熊本乡间公路上,目的地是熊本城。司机永井年近七十仍精神健康,在当代可算非常长寿的老人。地震发生前,他在私人诊所担任理疗师工作,地震发生后几年,当地理疗行业趋于停摆,永井以导览、导游工作打消时光。
“您平时补充甲壳素吗?对身体很有好处的哦。”
“那个不怎么吃。”希美说罢,换了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靠着。
“失眠症状有吗?”永井望着车前道路,出现在后视镜中的一张脸瘦而布满笑纹,笑纹从眼角弧弧地划向嘴角,显出亲切。他边说边用单手绕着圈比划,“你知道,如今这世道,谁都多少有点病,不说身体,心情上的焦虑也会导致失眠——睡眠可是第一位的哟!”
“有时会,”为回应永井的热情,希美又朗声补充了一句,“睡眠喷雾和安眠药就足够了。”
午后三时飘起了雾一般的小雨,雨点作的透明小虫趴满车前窗,又被雨刷抹成污浊的整条水渍,水蛇缓慢爬下,希美看过许多遍,觉得湿腻、厌烦,她闭上双眼。
“想吐吗?”清透绵软的少女声斜斜划过耳畔。
希美摇头,竟还能挤出微笑。她的睫毛紧压着下眼睑,抬手扯下发绳,黑发挂了两根在发绳上。她松握发绳,将头偏向一边,用鼻子深呼吸。
乘车通过这条塌陷与凸起多发的路段,对四十三岁的她而言有些勉强,面包车内清新剂的味道与机油味、皮革味搅和起来,折磨她被各样污染和疾病蚕食过数遍的感官。
“小姑娘,前面停车休息一下吧,我看你母亲很勉强啊。”永井推转方向盘,霙四望雨雾中的农家与原野,灰云涂空,厚积成团,威压着一多半倒塌的木制屋宇。
“是我的监护人。”霙轻声纠正他,语言意义不明。
“不是妈妈吗?那是小姨咯?”
“监护人。”少女看向自己的手心。
“霙。”希美温和地叫停她,“前面停一下车吧,永井先生,麻烦您啦。”她在她身边坐起来,似乎强撑着眼皮,也强撑着愉悦友好的语调,霙用眼睛捕捉到她的上眼睑和眼球抖动频率的不稳定,用耳捕捉到她发声音高忽上忽下,她伸出手去捏她的指尖,希美的血液流速加快,温度略微上升。
车刚停下,希美立即用惨白泛青色的手指拨开车锁,她跨步走出去,走向路边,穿皮鞋的脚跨过几块翻起的碎沥青,身体难受到极点时就停步。她俯低上半身,披散的黑色头发耷拉下去,曲线优美却并不牢靠的背部一起一伏。
雨雾覆盖在她深色外套,防水层聚集清滴,雨的泪线顺着她背线弧度迅速滑落。
霙举着伞走去,让蓝伞的阴影遮盖在希美的黑色头发上,霙探头,没有见到她吐出任何东西,也没有听见呕吐的声音。
“希美。”她喊她。
“别看了,霙。”希美以手支撑膝盖,徒然望向地面,她用微笑的语气强调说,“别看了。”
行程暂停,希美一个人举着伞在路边呼吸新鲜空气,永井将呆望着希美淋雨的霙叫回车内,“让她自己待会儿。”他劝说。
车门半敞,路旁农家的篱笆边徘徊着一条品种不纯、毛色泛白的金毛犬,它刚与霙对上眼神,就以四足踏过绿草,扭扭捏捏地小跑来,蹭到车边,左右摇摆尾巴,毛茸茸的嘴半张开哈气,又合上,用黑鼻嗅她膝和腿的味道
永井捏出一支烟,用微黄的指甲掐了掐烟屁股,又塞回烟盒,“是条小母狗。”永井说罢,霙才看见几对深红色的奶头在狗腹下垂动。它抬头望霙,浅黄睫毛显露温驯,棕瞳边的眼白被雨水刺激,泛出一圈浅红,霙用手指点它的额心,手指顺着湿凉的毛发摩挲过狗眼边温暖、湿润的皮毛。
母狗眨眼睛,睫毛滑动在她手心,期待含怯的眼神漏过指缝,指向她两秒。霙因此微笑,狗就似乎接收到什么神圣而不可违抗的指令,它踏动四足转过身,身体深层发出的,无奈而愚蠢的力量促使它谄媚地翘起屁股,湿漉漉的尾根停留在她指下,霙的指尖推起几簇黄毛。
“别,别碰它了!”永井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忽而大叫。
霙还呆着,她的睫毛被一滴雨水擦过,右眼前模糊一片,手上加力捏紧狗的尾根,另一只手抓去它凸起的肩胛,柔嫩手指竟力道十足,将骨头捏出咔咔响。她上身前倾,伸头猛然挨近它脖颈。
永井从前排座位之间的缝隙扑过来,浅棕色的苍老大手强力抽打她的细腕,瞬间抽出一片红痕。他用恶狠狠的语气驱赶金毛犬,声音苍老、单薄,枯叶般抖动着:“去,快滚,想死吗?!”
狗如梦初醒,它惊地跳起,痛叫着夹紧尾巴向篱笆窜去。
它浑身散架了。
“霙,怎么了?”蓝色阴影遮蔽了霙的上半身。希美不知何时已来到车边,她将霙前倾的肩头向后推正,而后换左手举伞,以右手拇指试探触摸霙的口角,缓慢涌流的津液弄湿了她的指尖。
霙抬头,她半张着口,张得很小,前伸的犬齿在口边露出白尖,她的齿不带毒腺,尖头白而锋利,此时抵上希美拇指指腹,抵出似破未破的浅坑。霙用呆然的神情面对希美,鼻翼翕动,可怜而可怕的本能促使她不断吸入、享受激素的气味。她用手指抠着自己膝头,膝盖骨被抠地瘪下去,发出脆声,她似乎感受不到痛,手指离开,膝部又圆圆地鼓起来,恢复成原样。
“伞木女士!”永井惊恐道。
“霙没做过坏事,我是她的监护人,会管好她的!”希美单手护住霙的头颅,袒护霙恶魔般的尖齿,袒护她无知的欲望。她以打断永井的方式用激烈语调回应,在她抬高的、滚水般的吵架声里也融入了友好和温暖作的茶香,这似乎是她的奇妙之处。
黑发托风雨之力触摸她的脸颊,那脸颊在年少时想必秀美非常,只是此时在眼角唇边夹入了几道褶皱。永井猜想她含笑的眼睛应当从来未变,年轻时也这般明亮纯净,他心口泛热,心肌柔软,只听她说,“现在就出发吧,永井先生。”
永井将车开得更稳——不如说是更慢,他分神于后视镜中的景象,也不免为此心潮起伏:女人献出手腕,少女低眼。理性作陪,她用一边尖齿轻易划开细小伤口后,迫不及待地捧起那只小臂,将两片薄唇紧贴其上,伴着少女上唇不断收紧吮动的贪婪动作和幼儿吸奶般的细碎声音,血沫渐渐漏出唇边,湿乎乎地敷开一小片,血迹如蔷薇花绽般逐步扩大,花瓣垂落,艳丽的血色染上女人手腕皮肤和少女的嘴唇。
女人握拳的手指一松一紧,不知是因其在主动加速血液流动,还是刺痛难忍的缘故。
监护人——永井想,这是女人不为自己的处境显得过于凄惨,才逞强提出的称呼,现实上,说她是少女稳定的“饲主”,随取随用的血袋和发泄对象,恐怕更为贴合。
永井见过几个年轻人在后座上情欲难抑,他们重复着蠢货般、野兽般的交合动作,互相叼着脖颈,将动脉咬得喷出血线。那时他仍未从杂志或网路上了解到传闻中获得永生的人类,只觉得处理残留在后座腥臭的血迹和精液恶心又麻烦。现在想来,似乎当时所遇都是霙这般嗜血的人。
嗜血,只是这类人欲望空间中的一隅,或者说只是用以催情的爱好,他们并不以此为生——血液本身无什么特别,只是比起由血液为原料而造的泪液、汗液、乳汁、尿液等来说,血液更为鲜香、方便获取、颜色好看,吸食过程更富含情欲方面的意义。
食欲、性欲、贪欲、好胜欲、压制欲。
身体构造改变、身体能力飞跃后,欲念本身也不会呈单方面突进的姿态偏科发展,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者,追根究底地说,只是理性本身为欲望分了类,而身体并不这么想。
食欲即性欲,亦等同于贪欲、好胜欲,压制欲。欲望对象并不仅限于情人,甚至并不局限于人类,对其他物种,无生命的物体,对虚幻的想象,他们随时可以发作。
这是人类生理和心理的变态,类似昆虫的变态。变态本身当然可以看做破茧成蝶的美,而永井更倾向于避而不谈其美丑,将这种变态视为另一个物种间、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怪谈,它发生在人类之间,但实际上与人类无关,除非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其实并不该妄加揣测——竟有不少人将它编排成浪漫小说,在各处发表。
永井对此嗤之以鼻:无聊、狂妄又可笑。
“希美,对不起。”
永井七十岁的遐想间塞入了少女冷静而轻柔的道歉声。他再回神,已是五分钟过后,少女用舌面舐净她甜美的食液,她似乎有以嘴唇轻贴伤口的亲吻动作,永井没有看清。
血当然止不住,少女自随身小包中掏出医用加压绑带,一圈圈绕紧,包扎女人的手腕,女人似乎习以为常,她用那只手揩去少女嘴角残留的红色:“沾上了,霙。”
永井险些被其间充塞的温馨感蛊惑,他收回目光。
这可怖的习以为常。
二
面包车在目的地前抛锚,停在挨近熊本城的二之丸公园旁。
永井联系修车花去一个小时,彼时雨已暂停,云还阴郁,天的彼端透来明亮光色。夏日潮热从地面与草间滚起蒸着人面,塞入衣衫。对七十岁的永井来说,在此间弓腰塌背地干活是不小的折磨。
“永井先生,辛苦了,车子没有大问题吗?我们给您带了饮料,不知道您喝什么,普通的绿茶应该可以吗?”
永井起身看去,希美携着少女霙从暂时堆放在公园草坪上的城廓石堆边走来,她走在前面,身姿挺拔,披落的黑发扬在湿润夏风中。她腕间搭放脱下来的深色外套,露出颇使人眼前一亮的奶油色宽吊带裙,希美穿中跟凉鞋,步履有弹跳感,少女霙的步子则于绿草间拖沓,她走路姿势不很标准,微微前倾上半身,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
在永井看来,希美像是草原上活泼的、发育成熟的羚羊,其后跟随的霙是青年猎豹,这迷糊的青年猎豹胎发细弱,显得十分毛茸茸。猎豹勾头,轻嗅羚羊肉体的香味。
——快跑呀,希美!
永井就像是回到了小学男生的身体和意识中,他观测着一场阴险的草原追逐战、对峙战。在胸臆间发出稚嫩的呐喊,男孩尽情编撰属于自己的动物故事,为偏心的一方担忧、喜悦,为羚羊所遇的危险和最终的死亡郁闷哭泣。
此时永井面颊红彤彤,属于老年人那股天真的可爱从褶皱间亲切地冒出来,他欠身道:“真对不起,本来我这边造成了麻烦,还要您照顾。”
“哎呀,您衣服湿透了,快休息吧!”希美担忧地说。她将绿茶塑料瓶塞到永井手里时,从外套下露出了白色绑带包覆的手腕。四十岁的她面上含着成熟笑意,这样一来伤处的生涩和凄惨反而更加明显。希美声音活泼,“我和霙在周边商店街逛了一圈,您推荐的拉面和牛奶,还有马肉咖喱饭……对了,霙很喜欢马肉刺身——叫樱肉是吗?总之都非常美味。”
“嗯,很好吃。”霙乖巧地附和希美。她用手指轻抚嘴角的动作在永井看来有些可怕——血的味道,“樱肉”含的马血,还是“监护人”的血,总之吸引少女霙的,大概都是这类标示着生食欲望的东西。白日天光下,霙在欲望的浅层漂游,浮动于水面波光中,尚保持人类的冷静持重。夜中又是如何?
永井似乎可以目见她将希美拖入深海,在黑水中大口吞咬的疯狂样态。
“怎么说呢,近年牛奶变淡了,虽然说是樱花季的马肉最好吃,但花纹和味道也越来越不尽如人意……”永井思维的细枝末节为希美“喝了牛奶”而庆幸——看啊,她不是刚失了血吗?他意欲在言语中还原家乡原本的样子,于是无奈道,“一年不如一年,就像这草坪上的鸽子,以前肥得飞不动,现在越来越瘦啦!”
“啊,我大学时来过,确实!当时在路边等公交车,夏……朋友追着鸽子跑,还奇怪为什么鸽子只是跑,原来是飞不动啊,哈哈哈!”希美在阳光下笑起来——永井见多了她虚弱的样子,这会才发现她的笑容原来可以这样滚滚而来、持续不断,明媚动人。
猎物的笑容愈是绝美,永井心中的悲哀就愈发盛大,他想要变作少年,抱着羚羊温暖的尸体,在夕阳斜下的昏黄草原上抒情地哭泣,红色的风会挥动少年柔软的头发,轻抚羚羊的褐色皮毛。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提前为此心潮澎湃,就像是提前享受着羚羊的死——自己实际上期待着羚羊死亡,残忍地期待着悲剧发生吗?
或许是这样。
原来,永井想,自己本身也是自己所不齿的,热衷编排故事,甚至还渴望融入故事的,那样无耻而狂妄的人。
不变的是,永井确实偏爱着羚羊。希美四十多岁,但在七十岁的他眼中仍是孩子。身处被欲望剥削的境地,这孩子的从容和由心而发的愉悦不知源头为何,也许源于她圆满的家庭和童年时代,可那些毕竟后力不足,身处此世,人总会被什么莫名其妙的尖刺戳破脆弱的一层皮。
希美何以用伤痕遍布的病躯陪伴无知而欲望满盈的少女霙,让羸弱的身体沦为霙随意支配的对象,同时还保有自身清醒、风骨和尊严呢?
是表面的逞能吗?还是说,她自愿陷入一种爱的危险里呢?
爱。这词许多年间第一次冒入永井即将老朽溃烂的脑袋里,并让脑细胞活跃了好一阵——对,爱欲也是欲望中必不可少的一种,爱欲更复杂,或许稍微脱离于食欲、性欲、贪欲等之外,虽然也是人类污浊感情的一隅,但相比来说是更加高尚的欲望。
爱让人丢弃全部,其后也可能让人拥有全部,拿“全部”作赌注极其危险,于是永井将“丢弃”和“拥有”之间的临界点称为“爱的危险”。
看上去,希美为少女霙丢弃了全部,在背后支撑她这样做的力量,除去爱欲,永井实在想不出还有何物。
“夏纪?”霙探身牵住希美的手,问着永井不认识的名字,“当时,和夏纪一起吗?”
“嗯,那时候霙在巴黎演出,不记得了吗?”希美回头问。
“不记得了。”霙低头,欲望动物显出可爱的失落。
希美无言,用手轻抚她头顶。
永井得以从她们的对话内容中猜想,或许希美和少女霙曾是同龄人,至少大学就认识,或许更早,这样一来,产生爱欲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不过,在这世道变迁的二十多年间,希美渐渐变老,普通地,变为身体脆弱,心理成熟的中年女人,她必将更加衰老,最终离开霙——而霙仍是少女。
她将永远丢弃记忆,永远活在当下,是梦幻般的、永恒的少女。
希美和霙将大件行李交给永井保管,托付他运送到宾馆,两人则在熊本城周围临时搭建的参观步道闲逛。鲜艳的草绿色护栏和淡黄色柏木步道在雨后沉闷日光中挂着水液,整片整片发亮,自下而上逸散出柏木温热的清香,轻抚两人露出裙边的腿脚。
游人稀落,走近被塔吊和钢筋支架重重包围的天守阁时,倒是有穿校服、列长队的中学生从步道对面喧攘而来,霙似乎被大群人类的气味吸引,也许是要看介绍天守阁修复状况的标牌,她快步登上阶梯,将希美甩在后边。
“霙。”
霙闻声回头,见希美用那只包绑带的手扶着带水的栏杆,她的前发被汗液贴在额上,微微眯眼睛。她呼吸,柔软的腹部在裙子布料下起伏,显出软肉的形状。
她并没有如何发胖,只是皮肤和肌肉不再紧致,变得暗淡、松弛。那是岁月和疾病,以及自己无止尽欲望带来的灾难,她现在的状态,是灾难诉说的尘埃落定。
霙余光游移,吸收到标牌上天守阁石墙崩落的景象,土灰色巨石和屋瓦泄洪般流成一滩,石块叠着石块,灰泥覆着灰泥,也是灾难诉说的尘埃落定——灾难来时,考虑过熊本城是什么“文化财产”吗?
灾难缓慢降临时,考虑过这是“希美”吗?
“稍微慢一点?”希美笑着建议说,霙看见她眼底被阳光眷顾,通透无暇,带着鲜蓝的水色。
希美言语中还温和地保存着“面子”,她走不动,走不了这么快,追不上霙,作为年轻人的骄傲姿态消失殆尽后,再也不能用傻兮兮的笑语做伪装,只有在言语中真诚示弱,伴随温柔语调的包裹,才能裹住一些“面子”。
霙凝望几层台阶下的仰面而视的希美,那双无情绪的眼睛,是否还能读懂希美小心守护住的自尊?
无人知晓。
鸟群般的中学生队伍从她们肩侧擦过,霙被中学生活力十足的背影吸引,忽而想起希美国中时期年幼、美妙、跃动的背影,之所以只能想起她的背影,大概是因为当时她总是跟随于希美身后——现在,她总是走在希美身前。
中学生的笑语凝聚、弥散,似鸟儿丢弃的碎羽,飘入更远的天空深处,盘旋一个弯,远去了。
霙点点头,她走下去,走到希美身后,捋下她手腕上的发绳,将她披散的发扎成自己喜欢看的马尾。希美悠长的后颈露出来,润白、有汗。她伸着脑袋,用鼻尖贴近,鼻尖一下、又一下点着清凉的肌肤。她轻轻嗅弄希美颈窝动脉处的香味和汗味,无意识间,尖齿已抵着上唇,压在希美血脉跳动的肌肤之上。
热气满盈,润泽她面上发肤,湿气蒸腾,覆盖她的两只眼球。
“霙?”希美在前方僵直了身体。
“嗯。”霙吞咽口水,迈步到她身旁。
两人手牵着手,慢步走上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