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 【四六時】短篇集

第11章 【秘密 (第二日-倒数第二日)】

第二日

葬礼的一切流程就像安静流动的宇治川那样,几乎是自动地循着世间一切不可抗的重力,顺畅流淌起来,伞木一家三人,尤其是女儿伞木希美作为事故相关者,虽然知道会承受众人些许异样、怀有责备和探究情绪的打量,还是前去参加了第二日午间在宇治会馆的“告别式”,以告慰不幸逝去的好友,少女霙。

两日都是清冷的阴雨天,她穿秋冬季校服以抵御寒冷,父母则与前来吊唁的所有成年人一样,以肃穆的黑色西装为规范,母亲圆润的珍珠项链在颈子上泛着点点光泽,大概是三人间装饰着的唯一一抹亮色。

也有平日里相交甚好的同学穿着冬季校服前来,参加第二日的告别式,特别是自己曾经所在吹奏部的同学。有同样刚登上二年级,优子、夏纪这样的好友,有部长小笠原晴香、副部长田中明日香那样的三年级学生,也有几个四月份刚登校的一年级生,善良的孩子们看出了她的悲伤,只用饱含同情的眼光瞧她——之所以说“曾经所在”,是因为吹长笛的自己在高一时就退出了吹奏部:由于前辈欺压后辈的关系……总之不管因为什么,退部,没有叫上自国中开始就关系亲密的霙。

两人因此渐渐疏远开了,就这样,疏远开了。

可是——她想——现在说这些近似于怨怪的话……又有什么用。

抛去疲惫对身体不得已的影响,她的情绪还算平稳,不如说是体现出自我封闭的漠然和茫然。她一直没有多看几眼死者的容颜,倒是在与大人、同学们一同折了纸鹤,上过香,拿了白菊花搁在棺木中她的脸颊边,用手指轻轻、亲切地抚了抚那冰凉凉的皮肤时,才看清少女穿的是质地柔软、做工精细的纯白和服,如此漂亮的衣服,大概是以父母无可奈何的、悲伤的、无限的爱编织而成的啊——被爱着吧,霙。

她对这尘埃落定的景象,竟感到微量满足和安恬。

这方棺木内无疑是一片纯白。

少女的尸身,是人世间关于生命最华贵、最幽玄美丽的凝结,是清洁美好的宝物,可既躺在棺木之中,又代表了一切的消散和空无,因为用她的肉眼,实在望不见经过冷藏的冰凉肌体之下是否存在的、沉睡着的灵魂,继而,她火热的思想无法再与这具残损的肉身互通意识,所以即便从“眼睛”,即“目之所见”的“存在”出发,少女也渐渐化成了一片没有实体的虚无。

粉白色,还是纯白色,亦或是眼睫部位柔软的黑色——仿佛全部一切少女闪亮的黄金,都被命运丢进浓盐酸和浓硝酸按体积比3:1配成的混合物,在王水中失去所有肉眼可见的物质颗粒,变成透明、透亮的金色液体。

这具肉身在命运的约束下,或是,也可以理解为全然脱离了命运约束力的条件下,顺遂地、不可止地走向消亡。理论上,共识当中,肉身无法像灵魂那样自由轮回,只能化成可惜的粉土,余下的,是前半生美丽的少女印象,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存留在与她有所接触的,人的、全世界的记忆和潜意识之中。

无疑,她想只有自己——只有伞木希美,只有现在的伞木希美,才能以最适恰的方式将那份霙的回忆保存起来,如同“秘密”一般,封存在……身体内部。

对面送过纸鹤和花朵的明日香前辈,忽然眨着那双带有大人媚态的漂亮眼睛,呼唤她的名字:“希美……?”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正叫着自己,她隔着少女的身体,向棺木对面这位扎着三年级蓝领巾、留黑色长发,长相成熟的前辈缩了缩脖子:“前辈?”

“哭了,你的眼泪……”明日香指指自己干燥的脸蛋。

她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泪水顺着用力扬起的唇角的沟壑,掉下在棺木内的一朵白菊花蕊瓣深处,她惊慌于弄脏了什么,下意识抬起身,将目光穿过自己黑色的刘海边缘——以清醒的视角,望向满场亲属,望见霙悲伤的母亲和阴沉不发的父亲,希美不禁难堪地攥紧了手指,哽咽道:“……对不起……”

“没事的,是这样,刚刚,铠冢太太托我们把霙的双簧管放在她身边,铠冢太太说……不敢再看霙了。”明日香的语调一反平时的明朗高昂,变得如霙脸颊边的白花瓣般轻柔温润,她凝视霙一秒,手指抚摸怀中双簧管包的表面,对这边轻轻说,“你来做吧,希美,你是她的好朋友。”

“……要一起烧掉吗?双簧管,霙的……”她擦擦脸,才注意到那个无比熟悉的包裹,不由得将所有目光都倾注到它肃然无语的织物表面之上。

“嗯,我想,也会是她的愿望吧?”明日香似乎是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顺势诱导,边说边用凄婉的眼光看向棺木中的人。不过,对方无意识的诱导,却不知怎么击中了她的心灵深处至暗又至亮的处所。很快,她追寻着什么梦想般,追寻着明日香清透有神的、人世间常有的平常眼神,双手接过双簧管包后,第一次尝试在自己脆弱的目光中加入了海浪那湛蓝的、锋芒毕露的惊涛,她的一双眼睛,仿佛含水的,流露自然与人性之美的宝石。

“明日香前辈,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此情此景,明日香正襟危坐。

伞木希美,在霙的纯白棺木边直起上半身,而后突然向对方深深鞠躬行礼:“请允许我代替……不……”

【就算长笛吹得很棒的话,学起双簧管来也不轻松啊……】

这句话!

她瞬间又拧转了脑中思维的一部分,不由得咽下口水,顿了顿,准备改换言辞。

“什么?”明日香问。

希美抬头时,铺洒了会馆内惨淡白光的目色中,含有极致铿锵的、海与月球之潮汐、青空与太阳之辉耀的蓝色交响曲,日与夜、晴与雨时所有种类的蓝,天蓝、黛蓝、苍蓝、靛蓝……在那两只眸子里水淋淋地泼洒、碰撞、融合,她的声音凝结了泪水似的,轻柔而酸涩:“请明日香前辈,让我以……长笛手的身份,回到吹奏部。”

“啊……虽然,这句话应当去询问部长和顾问老师,”明日香露出哀伤的微笑,随即露出一本正经的微笑,悄声答应说,“但我同意了,希美。”

希美感激地点头,随即拉开包裹,目光流传在露出在会馆空气中的、黑身银键的乐器之上,上节管、中部下节管与下部扬音管也如棺木中的少女那样静待于其位。希美自知被全场人注视,但她正襟危坐,抬手,动作不疾不徐,条理有致:


首先拿起中部管,摘去下端软木盖,将软木膏旋出小段,以手指指腹的热度晕开,均匀涂抹至下端软木之上,左手握住下节管上端,右手握持扬音管,按下扬音管上端的按键,使其更容易被连接,将下节管软木对准下端扬音管金属套管,两手旋转用力,确保上下两根金属连接杆对准后,拿出上节管,将右侧按键按下使其下端连杆翘起便于连接,右手握持已经组装好的二三节,手放在下端按键较少的部分以免损坏金属结构,再将一二节相对旋转,左右活动着使其完全连接,最后打开簧片盒,挑选状态最好的一支,组装簧片……这就好了。

“可惜,有些干燥。”她用指腹抚摸簧片,只将自己的双唇抿湿,喃喃自语。

明日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上下翻飞、动作不含一丝赘余的、少女柔软的两手,几乎看痴了,这时才回神清明,问道:“簧片吗?”

“嗯。”她点头,合上包裹,用包裹中的淡蓝色手绢最后缓缓擦拭一遍双簧管的通体上下之后,她以怜爱的眼光为它镀上金身,双手端持着这支昂贵美丽不可方物的乐器,像端持棺木中少女的身体那样,轻轻搁在她身侧,使簧片的位置与她被描成绯色双唇的位置平齐,让它在白花与纸鹤的簇拥中间,与少女做最后的陪伴。

双簧管终于静静躺在霙的身边了,一场华美的巨火之后,双簧管的乌木粉末将与少女身体化作的美丽粉末,以比拥抱还要亲密一万倍的姿态融合、相拥。


因市役所就在附近,刚巧父母去那里有事要办,送别式结束后,两人留希美一个在会馆背面与外墙连接的长阶梯处稍候。临去前,母亲嘱咐过好几次要小心雨后阶梯湿滑,由于脑袋摔伤的余痛还隐隐发作着,她一句一句乖巧答应了。

雨后闷住整片天的云黄白交织,闷热空气鼓动过脸旁,阳光破茧而出时,台阶、浮水、栏杆和远处一楼花坛中的绿草叶片都开始呈现出亮晶晶的颜色。希美坐在会馆三层外的长阶梯上,将两脚向前伸,她久久失神——送别式后,很快将举行火化仪式。

捡骨时,无法燃烧成灰的、双簧管合金制的银键会和烧不完的骨头混在一道,它们会在太阳光下粒粒闪耀吧。亲人们会将双簧管的银键或连杆……那些亮闪闪的东西,会和少女的灰烬搁在一块儿吗?那种粉身碎骨的形态,到底是生命终焉的美,还是凄惨的凋零和丑陋呢?

她的思考和想象让双颊麻痹,她立即收起双腿,蜷身,以胎儿般自护、自我拥抱的姿态圈紧了这具仍生机奕奕、心跳蓬勃的身体,接着,她又开始流泪,一下下用两只手的指尖、骨节抹去水液,咸水如温润的海,漫上一大片衣袖,咸湿的衣袖反过来穷追不舍地侵蚀她的脸蛋,她终于在泪水的气味中发出难耐的呜咽声,气息与情绪都阻塞不通时,无助的双手便将眼睛的通路也全然捂起,她在自制的黑暗密室中大汗淋漓,泪水滂沱,几乎自我杀害。

“呀,小姑娘!”

希美闻声抬头,今日也到达会场诵超度经的高僧,正闪亮着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探身出前方的三层露台喊她。希美才看清,这是一个中年僧人,四十岁左右,还颇为年轻,五官宽朗,脸颊略瘦,向内凹陷。他的嘴唇比昨日红润,神情也融入笑意、变得生动,此时他举了举手中的东西,是铠冢家招待到场宾客的盒装香草冰淇淋,他朗声问:“中午热了,要吃吗?给你也拿一个。”

她擦擦泪水,目光被冰淇淋盒边闪耀的水滴抓住了,似乎从外包装上细腻的白球形糕体的图片也可以嗅到脂腻浓厚的冰淇淋芳香。她茫然点头,对方也微笑致意。僧人玄黑色的身影从露台边消失,不一会儿,崭新的草屐踏着水,稳稳停在她身边,一只露出黑色衣袖的大手递来冰淇淋盒。

“谢谢……”她双手接过,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或是用纸巾为他也擦出一片干爽的座位。

“请坐,不必的,”他轻轻制止她,向下走几个台阶便刚好与她平视,阳光在此时倾泻出天边云的山峦,明晃晃照在他光亮的额头上,照在他悠然端持的冰淇淋盒上,他亲和道,“身体虚弱,头还痛吧——你父母对我说了。”

希美只顾小心翼翼观察面前的僧人,她抱紧冰淇淋盒,将它旋转于手心,点点头:“嗯……谢谢。”

对方似乎是见她抱着盒子总不动弹,也不查看,便微笑着问:“不感兴趣?还是吃腻了?冰箱里还有苏打冰棒,甜筒,可以拿去换——不然,帮你换个苏打的’咯吱咯吱君’好了。”

她才对话起了反应似的,怔了怔,低头,眼光方才正对盒盖上的图画和商标,这是个价格略高的牌子,是霙喜爱的牌子,是铠冢家会购置来招待来宾的牌子。她想到此处便双耳发热,眼眶泛红,用手缓缓推开盒盖上的水珠,低声说:“……不用麻烦的,不换了,我很喜欢。”

“好。”他答应一声不再说话,两人默然面对,在朗朗晴空下吃了一阵春夏季节的冰淇淋。

“那个……”她低着头,突然想起什么,说,“昨天您……”

“喔,我想也是,有问题要问?”僧人用小勺挖起大块白腻闪亮的冰淇淋,送进自己口中,又笑开一口粲然的白牙。

“那个……”她才犹犹豫豫地抬头,试探着问,“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你在苦恼很多事情。”对方正色,缓缓站直身体,两手持着钵盂般将空盒稳稳端住,低眉,脸上便显露温润的佛性,他温和道,“先回答你心中最首要的问题——即,对于人的形态……她可以是空无,空无也可以是形态本身,其存在变化,源于你自身思想的认知和理解。”

“……嗯……谢谢。”她并不意外对方知道自己在痛苦什么,此时被一点而通,霎时便明了:存在也可以是不存在,不存在也可以是存在,其界限并不在于“目之所见”或“不可见”,而在于意识的倾向本身。虽不能完全忘却那具躯体的生或死、美或丑,但选择相信美的部分,进而获得内心安宁,这就是人类自主意识的伟大作用——只要相信“霙”是“永恒美”的,她便可以不必再恐惧、悲伤。

“好……第二个问题,昨日,是给你的建议。即,对于命运中的不可得之事,勿贪恋执着,否则损伤福报、损伤身体,最终不免显露衰相……请放下牵挂,正因没有牵挂,便能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安于命运和己身……可见,现在你向执着走去了,但你随时可以回头。”

她闻言,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余下的半盒冰淇淋在热度的摧残下泻落成平静的乳白色奶昔。

“我……听不懂。”她并非听不懂,却极尽哀切地看向对方,好似以年少蠢笨为理由,耍赖地展现自己身体内部令人无法奈何的血液流向一般——不管枝枝蔓蔓血管中流淌的是贪恋还是罪恶,总之一旦逆流,就是要她立即死亡。

怎可轻易、怎么愿意听明白醒世之言呢?牵挂、欲望,不愿安稳的感情本身,都是赋予生者以无限力量的东西。以她年少蛮横的智慧,悟出的却是:从此,要欲灌满盈,要步履不停,对命运、己身,做出惊人的、逆反的、顽抗的暴行。

“是听不懂吗。”对方沉声落睫,选择不再直视她与蓝色晴空相称的眼光,因为它承载了太多虚妄和欲求,到底变得太灼人了。

“嗯,”她低头抱膝,进而拥紧自己温热的身体,在这时,她学会了将眼光收进黑色刘海之下,她低声道谢,道谢代表的是另一种不高明的拒绝,“谢谢。”




倒数第二日

事故发生后,经过短暂的修整,希美第一次登校上课,收到晴香前辈最后的确认许可,也可以同时参与吹奏部的练习。

妈妈似乎怕她因头痛而忘事,体贴地为她打点好书包、长笛包、便当盒,月票夹等物,早上吃了面包、煎蛋和酸奶,肚腹温暖,手表显示6时30分,她从家出发,乘电车上学。

鉴于前几天刚发生那样的事情,她本想要避开人流,尽早到达音乐教室自主练习长笛,可也许是对时刻预判有误,或者今晨淋浴时间过久了,到达学校的长阶梯前时已近7时半,遇到不少同校生,不得已收到一些探究的眼光。

事故位置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无事发生。不过她仍避开不看,马尾摇晃,她慢慢走上雨后湿润的阶梯,并未在意他人的眼光:她专注想自己的事情。

有关今日第二次出现的,“以往的话”——猫多少岁了,仅仅是唤起了与“通夜式”上“霙的猫”相关的灵异回忆,似乎并无实际用处。

还以为像昨天一样,关于“以往的话”会引领自己完成什么任务——毕竟它的存在极为珍稀,显现出某种灵异感,因为那似乎不仅仅是来自于此身内部回忆的自然闪现,而代表了某种有意识的、重要的提示和诱导,她想弄清楚,“以往的自己”究竟意欲何为?究竟要“现在的自己”做些什么——最重要的是,她的目的与“现在的自己”相同吗?

不过从今日表现来看,“以往的自己”似乎没那样强的倾诉欲,与其说是为了启示、支使自己做什么,不如说更像是在和自己随意聊天。

既然是聊天,每天多聊两句不好吗,这边也许很快就要没时间了——她低头看路,捂住隐隐作痛的腹部,忍受着后脑同样不适的痛感,在心里小小抱怨了一句。


吹奏部内的小号手,一年级生高坂丽奈和上低音号手黄前久美子似乎成了要好的朋友,希美从刚刚组装长笛开始就一直观察两人,她们互相交谈的念白和试音吹奏都天衣无缝、配合默契,两人谈到霙的事情,高坂冷峻的目光便抢先占据了希美全身上下。希美目视灰白阳光下被自身阴影遮盖半边的乐谱,因刚回到吹奏部,乐谱仍是未标记的崭新样子,她稍微松口气,边以唇贴上吹口试音,边做上简单的笔记。

“我们还是不要谈起比较好。”久美子背对着这边悄声说话,棕色短发如富有弹性的云朵,擦蹭着夏季校服水蓝色后襟,“听说这位伞木前辈在发生那件事之前,也是和铠冢前辈关系闹僵之前……两个人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前几天似乎也坚持为铠冢前辈送别……我们现在贸然谈起铠冢前辈的话,伞木前辈会悲痛欲绝也说不定……”

“我知道,不过我们不说,泷老师,其他老师也一定会提起前辈的,毕竟部内缺少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双簧管担当……北宇治吹奏部想要在关西大赛上夺金,没有铠冢前辈的双簧管,几乎是不可能,以后也……”

希美耳力尚佳,听了个大概,观察过自己认真写下在乐谱上的字,暗中握紧了手中冷光熠熠的长笛管体。低头查看,露出水蓝色夏服裙的小腿有些发冷,幸好棉质黑色小腿袜将双腿包裹得很紧,很暖和,室内鞋擦蹭木地板,局促的鞋头凑在一起。

她用爱怜的手指轻轻擦拭闪烁淡蓝光色的长笛,抚摸因汗水而滑手的、清凉的金属管表面,眼中暗暗闪现幸福而哀伤的微光:仅用半个下午就熟悉过吹奏方式和指法,其他的方面,也都有好好练习……回到吹奏部成为长笛手,已经是当下最好的结局。

“而且,久美子,你不觉得伞木前辈现在很冷静吗。今天就回来上学、重回吹奏部也实在让人吃惊吧——我不太了解她,不过她大概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都悲喜不形于色的人吗。”

“我想……还是不要以外表度量前辈的内心比较好,丽奈你……”

“我明白的,我有分寸,毕竟谁遇到那样的事情都会……”丽奈不再说了。

“嗯,丽奈知道就好。”


不一会儿,夏纪和优子结伴走进来了,她们直冲这边来,两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恰巧外间又乌云缠绕、阴雨绵绵,优子撇着嘴唇,暗淡天光下的脸色更是灰如石板。“希美。”她简短打招呼,夏纪则一如往常,搬了椅子坐在希美身边,似乎有暗中拧住优子胳膊的动作,优子看起来很痛的样子,大概夏纪用了大力气,夏纪面对这边轻声说:“今天就来上学、练习?听阿姨说你的头还在痛,没事吗?”

“是有点痛……”希美咬咬嘴唇,稍微试着露出宽慰的笑容,背光的阴影下,笑容多少有点僵硬,“体育课什么的还不能上,但是吹奏应当没问题……也想尽快回来学校,上学……”

可能的话也不想走上那段长阶梯,回忆起那件痛苦万分的事情,可是时间来不及,有一些事情,必须要来学校问询才能弄清楚。

“嗯,课业落下太多也不好。”夏纪顺着话说。

“嗯,是不太好。”她很快感到无话可说。

雨滴细密,击打窗棱、窗面的声音也萎靡无力,沉沉郁郁,近乎催眠。


“都不会难过吗?希美!?”优子终于忍不住了似的,突然的、尖利的失声叫喊划破灰败的、色彩皆无的空气,将二人吓得后仰身体,优子浅色的长发随头部的动作疯狂飞舞,发丝黏在她的睫毛、鼻梁、嘴唇上,她目带血色,面部凑近希美,身体却被夏纪敏捷地拦住,优子似乎动物性爆发了,咬不到希美,只能恨恨地咬紧口中每个音节以加重自己的感情,“希美!!你都不会难过的吗……霙她……!”

希美,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恍惚,随即失尽血液,渐渐呈现出危险的青灰色,仿佛临终前的人,她暂时僵住没动——意外来得如此之快,音乐教室内其他几人也探头探脑紧张观望,二年级生、身材壮实的后藤站起身卷袖子,似乎打算用蛮力平息面前随时可能发生的斗殴事件。

“优子!”夏纪扫去一眼室内观众的一双双眼睛,不禁拧紧眉头,此时此刻,她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完全向着希美说话——此刻为霙过度悲伤的优子另当别论、怎样都好,当事人希美不能再遭受学校内议论和谣言的二次伤害,于是她咬咬牙,用自身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几乎捏碎自己的心,才能用最狠毒的语气对优子叫喊,“优子!昨天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希美难不难过,希美是什么心情,是优子凭着两只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吗!希美和霙那么长时间的感情,又是优子可以揣测的吗……你现在到底想要干什么?你到底应该干什么!?让希美崩溃,逼疯希美?联合学校里所有恶毒的谣言伤害她!?”

“我……霙……”优子半张着嘴巴直挺挺地发愣。

希美猛地发颤,“不……优子,不,”那姿态,好似一堆美丽的废墟突然以诡异的姿态复原了一般,从希美脆弱的喉咙深处发出抽搐的声音,近似凶猛的噎声。惊惧的冷汗滑下她的太阳穴,挂上下巴,甚至胳膊肘上也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沾了腋下滴落的汗水。希美面泛病态的潮红色,展现出似乎等下就要全身破口、流血般的痛苦,令人不忍再看。她颤抖着身体,将长笛搁在腿面上,空出的一双手合着黑色的前发捂紧了整个面颊,接着,从她指缝间断断续续漏出极其痛苦的声音:

“……我……并不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夏纪很快坐下来依偎在她身边,用年少温暖的怀抱紧紧包裹住她的双肩,“希美并不是优子说的那样的,希美的心情我们都知道……真的很难过吧……希美……”

少女在夏纪怀中长久地、默然地哭泣,她的身影僵硬不动,好似只有指缝间流动的、晶莹的泪水还活着。半晌,她的背部似是被优子的小手掌小心抚过,一下,见她不拒绝,又是一下,三位少女似是雨雾中触冷的小动物,相伴抚摸皮毛,用体温取暖。画面被阴晦的雨空和静止的暗色空气凝结,似是色调灰败的油画,被掉了金漆的画框固定,某一瞬间,人情的流动凝固住,成为了永恒。

“夏纪。”希美想起正事,刚止住哭声就小声嗫喏。

“什么事?说吧。”

“之前,我……退部了。”

“嗯,今天才回来。”夏纪意识到她的脆弱,不禁抬手抚她的头发。

“没有叫上霙……和霙的关系弄得很僵……霙,见到我,就会跑。”

夏纪将她的刘海理整齐,用照顾婴孩般的声音轻轻问:“希美,也知道是因为没叫上霙一起退部的关系吗?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当时也不清楚……怎么做才能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优子抚摸希美背部的手停了停,她两腮僵硬,但想起刚刚希美可怕的、凄怆的神情,很快忍住不再发作。

“嗯。”她想将脑袋更加填到夏纪温乎乎的胸前以获取温暖,最后还是坐正,眨眨哭成红色的眼睛,低声坦白说,“我……也摔伤,当时的事情记得不清了,但我记得霙好像是要上楼梯,也是因为看见我才向下快跑的,霙滑跤的时候,我向下追,最后我……”

“原来是……这样吗。”优子的声音正簌簌掉渣,引得希美惊慌回看,危墙倒塌就在旦夕之间,夏纪用凶狠的眼光封住优子的动作。

“不是希美的错,”夏纪面对她坚持道,一双不正经的上挑眼也流露正直,“看见的人也确定了,是意外!雨天路滑……希美也拼命去追,才摔伤了头部……今后不要再责备自己,已经足够了——霙,她……她应当是觉得……”

“霙是觉得!‘唯一的朋友’希美,在退部时没有叫上自己一起,是没把自己当成朋友。希美,你有很多朋友没错,但是霙只有你一个朋友啊……那样简直就像是在孤立她,霙对你这个’唯一的朋友’有多绝望,绝望到看见你就要跑,要躲……希美,到底明白吗……”优子抵抗着巨大的感情波动,虽然言语带刺,但能将话说成这样平静已经很不容易。

希美似乎很快接受了优子提供的讯息,默然点了点头。

半晌,她虚弱的、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飘向两人。

“可为什么我……没有叫上霙。”

这句话太像在自我责问,长久地、悲痛地,为从前的所作所为后悔。

没人回答。



“希美!第四节体育课你去保健室休息了吗?”

午间阴雨仍不停息,夏纪从后边呼唤希美,又叫了几次名字也没收到回应——是雨声遮盖了自己的声音吗?走廊上的人都在看,夏纪渐渐没有了退路,她耸耸肩,轻巧地穿越人群去拍希美的背,对方才反应过来转向她,夏纪笑着揽住她一边肩膀,“走走,去吃饭,今天是什么便当?”

“妈妈做的炸鸡块,纳豆……什么的。抱歉,刚刚没听见。”希美道歉,又点头说,“是在保健室睡了一觉,想了一点事情。”

“诶——之前那句话希美不是听见了嘛!”夏纪讶异。

“啊,没反应过来……”希美面上露出尴尬的微笑。

“没事没事,希美还没完全恢复精神嘛,我明白——虽然希美喜欢纳豆,但是被学妹看到中午吃纳豆拌饭还是不太好吧,嘻嘻!可爱又时髦的’小希前辈’?”夏纪弓着腰安慰她、打趣她,很快又直起身来背起双手,边走边关切地问,“想的什么?我可以听听吗?”

“想……去看看霙家的’猫’,那天通夜式,‘猫’闯了些祸,有些担心它,还有霙的父母亲,有点担心。”希美低声说。

“现在吗……这几天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之后再……”

“……我想也是,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忘记比较好……”希美正专注于自我安慰,她碎碎念白,似乎又走进了某个危险的自责的怪圈。

夏纪突然指指她的后脑,打岔说:“话说……希美,马尾乱了喔,是刚刚睡的吗?忘记重新扎头发了?”

“啊,好像是。”希美摸摸鼓起的一缕黑发,脸色有些难堪,夏纪接过她的便当袋子,等待她重新扎好,希美动作僵硬,平日洁白有力的手指头不听使唤似的轻轻颤抖,也许是要努力避开脑后疼痛的部位吧,真令人担心——夏纪担忧地想。

“怎么样?”希美因低头许久憋红了一张脸,她左右晃晃重新扎好的马尾。

“挺好挺好!”夏纪嘻嘻笑,“希美这张脸就是适合马尾喔!”

“嗯。”希美点头,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夏纪。”

“怎么?”

“我……也适合长笛……我是说,适合回吹奏部担当长笛吗?嗯……这样说吧,今天早上的练习,<三日月之舞>,长笛的部分,夏纪觉得怎么样?”

“嗯?没问题啊,泷老师和大家也说很好啊!希美退部期间也一直在外面的乐团吹长笛吧?第一次回部配合全体练习,而且身体不舒服,还能吹成这样真的很棒!没有任何问题!希美一直很适合长笛嘛!”


希美,在窗外雨丝投来的、细细的阴影中,绽开了奇异的、舒缓而温柔的微笑:“嗯。”

作者留言

那么,隐藏于雨中的“秘密”是……

下回,《倒数第一日-后日》
五月三日,全篇完结,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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