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女的流川(第一、二、三小节)】
一
自舅舅家拥挤狭小的电器店走出,近午后三时,雪早已停息,微黄悬日、将天空照得明晃晃的,少女走出来,被外间冰凉又温柔的空气包容了。
地上一点五米的位置:恰好是少女眼睛的高度,仿佛氤氲着来自于春日的温风。风穿过她柔软的、黑色睫毛的缝隙,轻飘飘睫毛的乌云下,一双眼睛像湖,漾起了不自觉的湛蓝色光波,在午后三时的太阳下率真地闪着青春亮彩。
来不及了,毕业生很快就要离开校园。
“要来不及啦——!”
少女明朗快活、无拘无束的声音,回荡起来,回荡于无人的坡道正中央,悠荡过宇治川碎金粼粼的表面,随冬日飞鸟顺畅地盘旋,传达到另一处岸边。
对岸低矮民居,稳重积立于这清透的少女欢声中。
通向学校的路,面上积雪已被清理干净,沿着上行坡道大步奔跑,藏青色的百褶裙下不时现出洁白健康的膝盖与小腿肚。因涂画电器店招贴海报而满手彩墨的掌心里、渗出了热汗,融着干涸了的桃色,又变成水盈盈的红颜料,少女因此无法用手指整理塞进裙子里的白衬衫——衬衫的洁白因她奔跑中腰部矫健的动作鼓出一块,实在不美观,她的黑色刘海和马尾也是,混着汗变得稍许凌乱,向后一下、一下飞扬。
如果校服是水手服,就没有像这样,“衬衫鼓出一块”的烦扰了吧。
少女顶着炫目的太阳光走近校门,愈走近,空气中的礼仪拘束感便愈发浓重。皮鞋哒、哒哒地在上行台阶处轻声细语,这时已经可以望见戴红花、穿旧式水手裙校服的毕业生们的身影——错过了盛大的毕业典礼,还好赶上了前辈们离开校园的时刻。
唯独这一刻,少女不想错过。
完全成熟的女孩们,身姿挺拔又骄傲——多喜欢她们的水兵服啊,可惜到自己这一级,校服突然被更换成了西式衬衫、西装外套和褶裙。
多数学生毕业于教会学校的这所女子高校里,有着沿袭于国中的,称姐道妹的传统。故而此刻,许多“姐姐”正在操场上与她们亲爱的“妹妹”互相握着手指、额头贴着额头含泪道别。泪光表露不舍——不舍,可在少女眼中,那实质上是断然诀别且稍带骄傲自满的泪光。
“姐姐”的离去,多像一场表演。因为少女明明看见,她们中的许多人,灵魂早背过妹妹们去了,摆好冒险者或勇士的姿态,跃跃欲试要冲出学生时代的束缚,沿着宇治川离去,流向东京或干脆划入天空,变成一望无际雪原之上洁白的飞鸟。而留在学校中的“妹妹”们,只是天穹之上的“姐姐”们游荡着的、凄惨而锋利的影子罢了。
离开了的“姐姐”,还无意识操纵着木偶的线呢,真可怜。
“她呀,她出了校就要嫁人的。”
“她?还不是要到东京去,嘴上说得那么好听。”
谁也这么想过,可谁也不说,不愿说,不敢说。
毕业生们手握团成卷、正中间扎着红绳的毕业证书。
雪白的胸前衣襟映着雪光,脸颊也映着雪光。
镜片,也映着雪光。
少女和戴眼镜的少女在此时对视了。
“希美!快过来。”
结伴的三人学姐中,她是唯一显眼的高个子。曾经的学生会副会长,有着一头天然的黑长发,戴眼镜,蓝天下挺拔的身姿像一道艳丽的旌旗、猎猎鼓动。听闻高个子柔和的呼唤,操场上所有哀切的细语几乎在瞬间全部消泯。
仿佛万众瞩目,伫立在台阶上仰视副会长的少女希美不禁睁大双眼,耸起双肩。冰冷的风吹上她的热汗,肌肤合着柔韧的发丝一道微微发颤。
希美呼气,悄悄地——再呼气,藏青色西装外套遮掩的挺拔胸膛,半带拘束地上下起伏。
“明日香前辈?”她试探着问。
“过来!我有东西送给你呀!”明日香,用毕业生特有的潇洒口吻,与她亲切地说话。
明日香从不这样,希美感到受宠若惊,她登上台阶,前半身背光,没在冬日淡蓝色的阴影里。她将衬衫的惨相悄悄藏在外套下边,发丝凌乱的金色轮廓线却一览无余,溅上泥水的鞋子踩过积雪,路面冰凉又湿滑,望见前辈递出的东西时,她的心也跟着鞋跟一道“哧溜”打滑了。
“小心些,希美。”明日香身旁的香织前辈出声,那是真正的三月春风,香织的笑肌之上,睫毛之下点着一颗泪痣,青春靓丽的笑容也因此变得神秘而含有温存。她用温暖的手轻轻抓住希美的腕,好叫她借力稳住身体,“小心些。”
这年的毕业季对于伞木希美来说,自此重大而意义非凡。
躲在清透、冰凉的窗户里侧,希美暂时和风雪无缘。一双手已经洗得粉白干净,她将自己坐得很正,才仪式感十足地用干燥指腹触摸、抚压、又小心捧起桌面上的校服。校服质地柔软,不得已泛旧了,藏青色关西襟绒绒地起毛,像病人的脸那样发白了,而白色主体和袖子,则浮起象征陈旧的淡黄色。
幸好,原本的主人将它洗得干净,折得端正方正又整齐。
希美不由自主地凑近些,黑色发丝落下来几缕,沙沙地蹭着布料表面。她立刻闻见了从默然无语的衣襟上散发出的,属于明日香的淡淡芬芳——此刻正亲吻自己手掌和胳膊上细嫩肌肤的校服,正是挺拔、端正又娇媚的明日香本人的化身。
不可不说,这是一种怎样的爱不释手!希美,大约开始了她一下午第二十五次心潮澎湃,以至于脸颊发热到几乎流血。
这是明日香在全校女生面前赠给她的校服,正是前辈送给后辈的礼物。
不过,贴身的校服却并不是代表“姐妹之爱”的礼物:是对于之前某件事的回应,是在所有人面前宣告希美的无罪。
明日香顾全大局,很给她面子。
先不说这些。经此一日,可以想见之后的“姐姐妹妹”之间,很快将会因明日香和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涌起一波赠送衣裙做礼物的风潮吧。
希美托腮,从音乐教室的窗户望去,可以清楚看见此时操场上的状况。经过距离稀释,明日香变成了一个高挑且模糊的小点,她与身侧的香织互赠花束,而后并肩离去:明日香本人的情感归属也有其独特惊人之处,她竟与“同级生”香织成为了亲密的伴侣。
抛去同级生这一前提,二人互相依偎的身影望之十分调合。
结为伴侣的同级生——这并非完全不被允许,而是这所学校内不可思议的事件。就好像并不违反规则的行为,实际上不符合普遍道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姐姐”不担负教导“妹妹”的责任,或是“妹妹”不接受“姐姐”的教导,选择与同级生厮混,均是身为少女狂妄的失格。还有,那些到毕业都未与谁结成姐妹的个体,大概是这所学校内的小社会所排挤的可怜虫吧。
实际上,希美想,其下还藏着隐含的共识——姐姐和妹妹,迟早要因前后毕业而“合理”地分开,而同级生则真正并肩离去,成为了牢笼之外的“伴侣”,那可不就是所有人尽力规避的“不合理”吗?
然而,只是因为明日香坐到了学生会副会长的位置,此事就滑稽地无人置喙了。
离去的是毕业生,她们将分散去日本各地、世界各地,在外世界中华丽的香槟气泡之间舞动成熟的风采,留下的是素面朝天的少女们,依旧要在小小校舍中按部就班度过日常生活。
二
希美所在的吹奏部四时开始日常合奏练习,女孩子们一个个晃悠着漫不经心的藏蓝色裙摆走进音乐教室里来。五六个一年级学妹涌到窗边,以将希美包围的架势坐下,她们的嘴边总是挂着各式各样新奇的话题,每日都会变些新花边,要来与希美聊上半天。
今日也不例外。
几个女孩先是传阅芳香的圣经般传阅过明日香的校服,交还皇冠那样双手捧着交还给希美,然后按照惯例,从天气聊起来了。
“冬天太冷啦,可真不喜欢,咱家的暖桌这两天送去维修,全家人,我,弟弟,爸爸妈妈,夜里恨不得抱在一起发抖。”
“谁叫你们一家都是瘦猴子呀,天天只喝酱汤吃白饭,身上不囤点脂肪怎么好过冬,要冻死的。”
“瞧你说的,咱又不是过冬的蟋蟀,怎么可能冻死。”
“说你瘦、没脂肪,你又不乐意,干脆开始就不要抱怨冷冷冷。”
“哎呀……别吵——咱们几个没有’姐姐’教导,礼仪规矩还不注意要叫人笑话的,嗐!我也不喜欢冬天,不过我是因为……更喜欢刚入学那时候。还记得春天入学式吗?那时候咱们像小鸡仔儿那样毛茸茸,火热地涌进学校里,迎接的学姐们,眼神好像鹰那样的猎手啊,被那样火热的视线刺着,直让人兴奋,当时我兴奋地直打颤,差点脚脖子一歪摔下台阶呢。”戴眼镜的学妹说。
“当着小希前辈的面,说这种欲求不满的话,你可真不害臊!”瘦猴子用手摸鼻梁。
希美两手扶着胳膊大咧咧地笑了,不置可否。
她的脸颊被窗外雪空映得洁白,黑色刘海微微晃动。
“诶——?欲求不满不对吗?不就是因为欲求不满,才要结为姐妹的吗?不就是因为想要享受姐妹之爱,才要进这间有’姐妹传统’的学校来的吗?”眼镜学妹向瘦猴子抱怨过,悄悄打量希美,羞红着一张脸轻声问,“小希前辈……当初前辈刚入学的一定收到不少求爱的信件吧?我可以问问吗?里面夹着的,都是些什么花儿?前辈,最喜欢什么花?”
要成为“姐姐”可不轻松,看中某个学妹的高年级生,不光要用颜色最美丽的墨水写信,为表达真挚的爱意,还得摘下和自己心目中的“妹妹”相称的鲜花夹在信中赠给对方。倘若摘得了对方讨厌的花儿,说明确实是心意不能相通,管那信写得多么文采飞扬,字迹多么娟秀或是洒脱都没辙——没缘分嘛。
“别问了,什么样的信,什么样的花,小希前辈当初都没接受,不是吗?小希前辈注定是要成为’姐姐’的人……前辈她……”瘦猴子抬高声调。
希美仿佛因此受惊,瞬间用更大声的话压过她的话语声:“姐姐妹妹的,我怎样不重要啦——况且那些花儿,早都干枯成什么了……”
她的声音过于朗然,有穿透力,立即吸引了许多二年级生的目光。二年级生记得学妹们完全不了解的、希美的事情,一双双敏锐的眼睛抛来直勾勾的凝视,气氛森然,让希美脸色瞬间变得比雪还要洁白:是煞白。她上半身冰冷,煞白着一张脸,逃避般盯去窗外。
一年级生,悠风号手黄前久美子与同伴交谈:“希美前辈身上发生过什么吗?”小号手高坂丽奈,闻言轻哼了一声,翻阅乐谱的手看起来柔韧又清凉,高坂闻言并未看向久美子,只是用指腹使劲滑过纸面,指甲尖端压出缺血的白色。
“据我所知,”她先噤声,斜目看向久美子掉汗的鬓角,好笑般睨了一眼,才冷声续说,“前辈在一年级入学式过后,竟然当众质疑’结为姐妹’的传统,在小礼堂顶撞了整个二三年级。”
“真有胆量啊……”久美子俯身挠挠小腿肚。
“久美子可是在国中被’姐妹关系’祸害过,到高中还险些被高年级生拐跑呢,好像天生不知道拒绝?还是你心里全无所谓?搞不懂。”丽奈举起金灿灿的小号,像是意欲结束这段对话一般,抢先用号口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高坂,你知道的可真不少。”新上任的学生会副会长中川夏纪,声音微哑,摇晃着棕色马尾坐下在二人对面,用前后椅背架起瘦削的双肩,一双上挑眼对着向因紧张而左顾右盼的久美子,善意提醒,“既然三年级生已经毕业了,希美的事情就不要再谈啦,让它过去吧。”
“如果会长是我,”高坂一口气憋在号口,放下乐器,又将气缓缓吐出去,她抬眼向着夏纪,“就定立规则明令禁止,违者开除。”
“呵,说得容易。”轻飘飘的戏谑声包含无奈,是会长吉川优子抱着银小号挨着高坂坐下了,娇小的身体,力气耗尽般塌进了椅子,亚麻色长发盖住椅背,“亲密关系怎么定义?难道互赠礼物也要禁止?本质上只是随便找个理由的青春期恋爱,上学像坐牢,太寂寞图个乐子罢了。再说,学生会的权限哪里到开除在校生的地步,学生会的工作又哪里有那么容易……呵,会长这位置。”
“那前辈既然身为会长,还眼看着这种风气愈演愈烈吗?”丽奈转脸毫不客气地质疑,“如果没有相应的能力和决心,就不要来坐会长的位……”
“丽奈……!”久美子拉住她,“这样说太过了……”
希美假意没听见,抱臂耸肩。
身边这几个学妹们从不老实,她们也不提前练习、试音,将乐器搁在一边,只顾着聊天,话锋像鱼叉那样四处戳弄,很快对准角落,戳到了无辜的双簧管首席铠冢霙身上。
“小霙前辈也不错呀,”瘦猴子向眼镜学妹私语,“小霙前辈,确实还没有妹妹呢。”
“小霙前辈不是和梨梨花关系很要好吗?看,正手把手教她吹滑音,喏。”
“那又怎样,当初不是也没结成姐妹吗?咱现在就去探探口风。”瘦猴子跃跃欲试。
“你们两个,别这样叫她呀。”
“怎么啦,谁规定了不能叫吗?”眼镜学妹用中指推推镜框。
“哎呀,就是铠冢前辈……是大小姐嘛,听说她爷爷在北海道有座大牧场,在咱们宇治也有大茶园,不仅如此,似乎在国外也有产业呢。你们想想,不是大小姐怎么会吹那样豪华的双簧管——我看她不会瞧得上普通人家的女孩儿的。而且,铠冢前辈每天一言不发的……你们不觉得……’可怕’吗?”
生活充裕是没错,可是哪里有那么夸张……希美凭着自己对霙的了解,在心内偷偷笑。
“可怕吗?”希美突然之间转回头问,她呆了半天,少女头颅像个精致、完美的雕刻品,再眨眨眼睛,才像个活人。
“嗯……”学妹们面面相觑,齐声说,“有点儿吧。”
“这样啊。”希美飞快扫了眼霙的方向,而后拘束地将手收去桌下,搁在大腿上。她盯视着桌面上明日香赠予的校服,一言不发。阳光被灰云遮挡,阴影从窗户慢悠悠爬入整间教室,自下午三时开始一直漾起的笑容,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学妹们的谈话突破阴影,环绕着希美,无所顾忌地持续着。
“想想,等到春天的时候,那些年幼、可爱,又热乎乎的小家伙,踩着樱花涌进学校里来,一群香喷喷的小矮子多诱人呢……哎,却还是不甘心做姐姐!不知道咱们这些二年级生还没有机会被前辈们垂青——晒蔫了、褪色了的花儿啊!”眼镜学妹两手托腮。
“哎呀……你不会是还想要’倒追’吧?咱都想不到,当姐姐的年纪了,还作为妹妹求爱,被三年级生拒绝的话会多丢脸呢。”瘦猴子诧异道。
“丢脸有什么关系,我就承认了吧,是少女时代的欲求不满——我就欲求不满!”眼镜学妹大胆起来,用暧昧的眼神瞧着希美,“确实是对小希前辈,嘻,前辈毕竟要毕业了呀,若是放弃了最后一次机会,到了七十岁摸着孙儿的头顶的时候,我想起来这件事,还是会后悔的。”
“瞧你说的什么,太不正经了。”希美挤出笑容,半带玩笑地斥她。
“我可正经了!到时候给前辈写求爱信呀!趁前辈还没毕业,我也要勇敢一次。”对方毫不退缩。
“小希前辈,距离毕业只有一年,会有什么感觉吗?”瘦猴子问。
“嗯,毕业?……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希美伸展手脚,嘻嘻笑。
双簧管圆润的乐声飘飘然停息,从音乐教室的角落里,投来了谁轻柔、试探的目光。眼光抚触着希美的脸颊,似乎想要焐热她冰凉的脸蛋儿。
三
冬日晚空呈现整片至纯的黑蓝色,各家错落的屋顶黑影低矮无言,以群体的沉默,将纯蓝天穹也拽得低了又低。
纵使自己的房间角角落落都被电灯照得通亮,天顶还是降落到屋顶上来,将人压得透不过气。
希美将窗帘拉紧,回身将房门也关紧,不留缝隙。
从银色磁带机连接的小音箱中播放出城市摇滚,东京是什么样?是歌里这个样吗?闪亮的香槟气泡,此时在希美温热的脸颊边悄悄爆破。仿佛是东京远空传来的靡靡音,仿佛是金币和香水繁华的海浪打着旋儿,将房间内空气熏染成奢华甜腻的味道,是时代的味道,真美,它妩媚的手,将房间中的所有物品托举到天花板:写满星座和恋爱测试的少女杂志、时兴的罐装轻怡可乐、从母亲那里悄悄拿来的彩妆与香奈儿5号……
【致一年一班 伞木希美:
自入学式第一次望见你轻盈的影子,我便知道。
你必然是我前生遗失在宇治川河滩的金子。
本是属于我的,只是你不知而已。
做我的妹妹吧,让相遇变成美好的重逢。
这支粉色月见草,你一定要收下。
并非用它代表你——什么花都无法代表你。
其实她代表着我,若你让她无言凋谢的话,就是弄碎我的心。
……】
【一年一班的希美:
你是一朵多么艳美又纯净的花儿啊!
恕我发出无礼的惊叹,你实在是太美了。
想起你的眼睛,我便被湛蓝的湖攫住,几乎溺死。
想起你可能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便被结了冰的宇治川封住,几乎冻死。
怎会这样?
我在漆黑的屋子里团团转,简直变作了满月之夜焦躁的狼呀!
怎会这样?
我气恨到想要迫害不知名的、夺走你的人,简直被善妒的赫拉附身了啊!
实话实说,连你掉落在衬衫后边的黑色头发丝儿都变得可爱啦。
做我的妹妹!我要教你骑车、打羽球、打棒球,我保证,好多你不会的事情,我一件一件教给你。
我要带你去岚山,不,去东京,去世界各地走一走,不,先去我横滨的老家吧,那里我再熟悉不过。
……】
干枯的花草,掉落出信笺,萎缩成叫不出名字的一团或一卷灰黄色,花汁浸在洁白的信纸上,两年过去,花草的印记变成丑陋的深黄,不美好的回忆正如花草尸液,刻印、腐蚀了希美本纯净不染的脑海:
“我根本就讨厌这样!姐妹什么的,不觉得很荒谬吗?”
十三岁的伞木希美站起身,用自身无畏也无谓的意气打破了校舍内小礼堂的宁静,她看上去怒气冲冲,两只眼睛被愤意所带来的华彩点缀,点点闪光。她火热、活力四射,似乎从洁白的衬衫表面升腾起烫乎乎的水蒸气,让人不禁感叹,这孩子就连发怒也是直率得可爱。
“恕我直言,再怎么感情好,作为同学也不该过分亲密。在国中我就见到过作为’姐姐’按照自己的意志操纵’妹妹’,这种事情……我的朋友……原来在这所学校也不例外,请睁开眼看看!我们一年级生收到的信也比国中时言辞更过分了——姐姐想要占有妹妹,想要改造妹妹,最后不知道是变成让妹妹做坏事也好,让妹妹说坏话也好,这根本不合理也不道德!青春时代造成的伤害是不可回复的,作为’妹妹’以后又怎么想这段不堪的人生?希望会长考虑尽早废除这项传统!”
“啊……”会长小笠原晴香发声虚弱,无助地看向副会长田中明日香,未得到回应后,只好又看回希美脸上,“伞……木同学,你反应的问题我们也有了解,的确有些地方是不合理的。不过结为’姐妹’,只是同学们之间约定俗成的传统,并不是学生会的规定,所以,确实,对此,也没有’废除’这一说……”
“可是……”希美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仰脸,几乎将牙咬得咔咔作响。她像一棵小树,茁壮的枝叶伸展、击打到满场高年级生脸上去了。
“希美……那个家伙到底在坚持什么啊?无所谓的事情。”一年级生,与希美毕业于同一所国中的吉川优子端起胳膊,悄声嘟哝。
“你也羡慕她的胆量吧,咱们又没胆子做。不是吗。”优子身侧的中川夏纪似乎不忍再看希美那处的壮烈景象,将目光投向白亮窗子外的远方,轻轻叹息,“国中不就知道了吗,做妹妹就是被操纵,做姐姐就是操纵别人,看起来浪漫,实际上只是让人困扰的关系,有闲工夫绞尽脑子里那点墨水互相写肉麻的信,不如睡觉。”
优子紧张观测着希美与学生会管理者、与全场高年级生的对峙,她说:“总之我不会做谁的姐姐或妹妹,压根儿别想。”
“会被歧视的。”夏纪小声说。
“那是我的’反抗’。”优子硬声问夏纪,“你打算随波逐流吗?你也收到信了吧。”
“没打算,我什么时候说过有那种打算。”夏纪托腮道。
这刻,从优子沉默的左侧,忽而传来了谁轻飘飘的声音,话声在小礼堂这块宁静的空间中无力地飘散开一段,很快收尾。
“希美是说……感情好……是种伤害吗。”
“希美不是那个意思呀,霙,”夏纪立即将上半身越过优子,对霙轻柔地说,“希美不喜欢’姐妹’那种,因为本来就不平等,再加上亲密就会造成伤害的关系,变成那样,谁都会讨厌的啦。”
“……嗯。”霙低头,绒绒的头发遮住侧颜,她抠捏自己白润柔软的手指。
副会长田中明日香最终没有对此坐视不管,这在总是用精巧的沉默伪装自己,不陷身入任何危险的明日香身上,似乎还是头一次。
她端起胳膊。
向希美说话时,镜片未曾反光,众人可以清楚看见明日香的眼中没有笑容,脸色微微泛青,她严肃得叫人害怕:“好了,才刚唱过赞美歌吧——不要在圣洁的礼堂说这种话了,在座的各位都明白,只要相信、遵循善良和美德就不存在什么’被操纵’。上帝爱世人,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秉承上帝的愿望相亲相爱吧!伞木希美,今天就到此为止。”
田中明日香的话听上去随意而轻巧,却同时警示了高年级生,又糊弄、警告过希美,原来她是真正的厉害角色,理智而威严,也不失处事上的柔韧——她从来不冒头,拿小笠原当挡身的“靶子”,大概是不愿展示这份令人生畏的“厉害”。
那天的冲突必然会给希美带来不可避免的损失,不过,除去意料之中:高年级生对她敬而远之,意外的,从国中开始就形影不离的霙,不知怎么,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她,虽然偶尔还是可以相互交流,不过,霙不能很好隐藏自己的态度,对她的躲避显而易见,让她有些受伤、迷惑了。
霙那样沉默,也不知怎样开口问呀……不过幸好,今天,明日香前辈用一套水手服,判自己无罪了。
希美坐在床边,又松了劲躺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明日香赠予的校服,她并未想到要将它悄摸摸地穿起来尝试,也未因此遐思它紧贴过的、明日香的肌体,只有一股暖心的亲切感从心头迸涌而出——明日香前辈,才是真正令人尊敬的“前辈”。是明日香前辈此举的力量吗?合奏的间隙,不愿搭理自己的霙,也来找自己搭话了——
“希美。”霙轻轻呼唤,落座在她身侧时,希美若无其事地用活泼的姿态,一手握着长笛,一手将自己的椅子挪近些,椅子的身体嘎吱嘎吱响,椅子腿咚咚地敲击地面,霙伴着噪声瑟瑟地收起腿脚,像是被她靠近来的气息绑住了身体,显得很拘束的样子。
默了会儿,霙柔软白皙的手握紧双簧管,突然在室内嘈乱一团的交谈声中,轻轻发话:“……春天快到了。”
她在说事情。
“冬天才刚开始呢!”希美没理解她在说什么事情,只是因喜悦而急迫,因急迫而下意识接话,她脱口而出,声音像冬阳那样晴朗。此时终于用自己真诚的脸蛋儿与霙温热的眼光相对了,她的心头被宝贵的惊喜包容起来,忘却了许多,见对方不逃跑,不害怕,就微笑道,“照霙这样说的话,夏天也很快会来,秋天又很快过去,再是冬天一到,我们就毕业了。”
“嗯。”霙点头,齐刘海薄薄的,贴着淡淡的眉毛,随动作轻柔摇晃。她顿了顿,粉唇有些许干涸,以小幅度开合,重复她的话,“……毕业。”
霙随即紧抿起嘴唇。
“嗯,很快的。”希美也只好重复方才的话,而后扬起自认为完美的、盛大的笑容。
“那我去……小组练习了,梨梨花、在那里等我。”霙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只用眼神轻轻指向那个扎时髦星星形发饰的长发姑娘,其后似乎对希美露出了笑容,又似乎没有,她介绍,“剑崎,梨梨花。”
“嗯,我认识的啦!”希美几不可见地耸肩,咧开一口白牙。
“嗯。”霙点头起身,用手稍微整理稍许宽大、挺括的西装外套时,希美观察到她的双簧管黑色管体上留下了清晰的汗印——霙,刚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霙?”希美对她的背影发出无端的呼唤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低眼,从刘海根根黑漆漆的发丝后边,观测到自己的话声确实叫住了地面上霙淡色的影子,影子纹丝不动,不抵抗也不相迎,很快,影子的侧颜转向自己,嘴唇部位动了一瞬间。
“希美?”
“嗯!”希美立刻仰脸,睁大了眼睛,因对方再次呼唤了自己的名字,她眼睛里积满了热忱的笑意,“我刚刚在想,春天的时候——开学的时候,霙,来我家合宿吧,好怀念啊!上次还是国中的时候了。”
霙似乎立即慌了神,她的两边胳膊肘向外抬起,又很快落下,像蝴蝶或鸟类扇动翅膀那样,轻柔无声。
手指扬起牵动了手腕,手腕牵动胳膊,肢体显得沉甸甸的,最终,虽然显得机械——霙还是成功做出了抬手,以右手虎口从上而下整理侧边头发、缓解紧张的动作。她低俯睫毛,努了努嘴唇:“优子和夏纪,希美也邀请……吗。”
“还没呢,不过上次好像……她们两个也没来吧,而且——不是当选了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吗?开学式事务繁多,就不打扰她们了吧!”
“嗯,是这样。”霙似乎觉得有理,顺着话点了点头。
“嗯!那就这样说了!开学典礼结束应该还早,我先回家准备,霙不用准备什么,收拾完过来就好啦。”
“嗯。”霙驯顺地点了点头。
【主啊 我能够翱翔/这儿没有人能牵绊我的翅膀/所以如今我置身云霄/但我还能高飞/远离尘世的凡胎俗骨/我脚下的路云卷云舒从来不停……】
糟糕——糟糕了,露馅了。
回忆到此处,刚刚还仰躺在小床上,不自觉露出微笑的希美,将脸色凝成寒冰,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她以一阵不小的动静撕碎了房间中投射出的、方才景色温和明亮的回忆,撕碎了音乐的旋律和节拍,撕碎了浓艳、浮华、未来感十足的东京少女梦。
霙会知道吧!自己真正的心思。
只是想要尽力阻挠她在春日的开学典礼上看中哪朵娇花,只是徒劳的猫儿伸出不成五指的脚爪,可笑的、轻轻挠痒程度的阻挠罢了——轻视着毕业生、成年人所居繁华城市中的“粉红空气”,又在此处偷偷吸食着它甜蜜的味道;唾弃着亲密关系中的“操纵”,又以自己别扭的意志挨近、“操纵”着温顺的霙;不屑与“凡胎俗骨”为伍,实际上又并不拥有圣洁的、能够翱翔天际的“翅膀”……
我是……多么矛盾、又可怕的一个人!
“咯哒”,按键呻吟。希美走去桌边,将磁带机用力关上。
房间内恢复作一片清朗、明亮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