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 【四六時】短篇集

第9章 【少女的流川(第四、五、六小节)】



四月一日。

好似就是愚人节的特定事件一般:从霙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纤柔的身影后边,倏地、晃出一个戴星星发饰、两只胳膊拖着塑料袋的小姑娘。

小姑娘拱了后背:“小希前辈——”


可不就是那个、梨梨花吗?

“剑崎,梨梨花。”霙那冬日里近乎呢喃的语声占满了希美的脑际,希美瞬间感到自己被霙的话、被梨梨花轻灵的身影追撵到悬崖边儿上去了,她身上遭受着悬崖峭石边的狂风,肌肤被吹裂,露出骨头、露出整个性格来,为了不叫自己的精神内核鲜血淋漓地暴露在两位无辜的客人面前,希美用让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完美笑容,将一层无害的“皮”瞬间修复。


【怎么会这样。】


“小希前辈……我在路上看见小霙前辈一个人拎着东西,好重的样子,就帮忙了。原来是到前辈家里,我都不知道,真是打扰了呀——”

“希美……”霙发出求助般的呼唤,手掌心,逐渐被塑料袋子压成血红色、深红色,缺氧的紫红色。

快回答她呀——希美向自己发出警告,心口却不乐意地揪着一缩。

“都说了不用带什么东西嘛!早知道我就去接你啦!霙,还有……梨梨花,快进来,欢迎欢迎!”


【怎么会这样。】


“我也可以吗?”梨梨花指指自己的鼻尖,惊喜道,“小希前辈的家,我也可以进来吗?”


【怎么会这样!?】


“当然啦!”希美用明朗的声音让自己浑身发痛,她大方地让开空位,接着又是一阵骨头的痛响。刚接过霙手上沉甸甸的袋子,梨梨花那笑面春花的可爱侧颜抢先从她眼前模糊地闪过去,好像是炫耀胜利、炫耀占有似的,笑容满溢的,那眼睫、那鼻尖、那嘴唇……纯真无双,无害地——伤害了希美。


【怎么会这样!!

我气恨到想要迫害夺走你的人,简直、简直……被善妒的赫拉附身了……】




梨梨花微温的春日毛衣搭上自己靠窗的椅背,抢先、又抢了先,被阳光全面包裹。

前辈和后辈。

穿立挺的白衬衫,强烈的日光下,衬衫微微透出内衣肩带的颜色,透出肩头粉润的肉色,纯洁、又捎带青春期的诱惑。她们合坐在矮桌一侧,希美穿家居外套,坐在另外一侧。她发觉自己格格不入,话题从双簧管上油,到新式样小兔子图案的手帕,到家中小猫在哪里磨爪……希美总是、总是格格不入。


“对了,今天、好意外呀……我收到一封信呢。”梨梨花的小脸漫上红潮,“前辈们呢,收到信件、或者发出信件了吗?”

希美早早逃开了那些是非,她摇头,见霙也摇摇头,希美藏起来的眼神便炯炯发光。

“不过,前辈们的话,明早打开信箱,就会有数不清的求爱信掉出来吧,现在时兴低年级向高年级写信呢,”梨梨花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笑说,“那个……我收到的那封信想给前辈们看看,稍等哟。”

一支细弱的粉紫色酢浆草从信封口探出头,贴着信纸滑溜溜地垂落,希美看见,霙伸手了,星型花瓣被她柔软的手小心地接住,递还到梨梨花手心里,手指尖擦过梨梨花软软的掌心肌肤,似乎有一瞬间流连。

“谢谢前辈——”

此情此景,希美眨了眨眼睛。


是用英文写成的、洋气的信。

【二年三班剑崎前辈:

前辈生长得太可爱了。

当得知我与您并非是无法结合的同级生时,上帝才晓得我的欣喜若狂吧。

月色温柔,海里捞出的珍珠啊!还泛着被挖掘而出的那个星夜里,新生的颜色。

典礼上,礼堂中接受到的,您甜美的双簧管声,让我望见了亘古不变的星月光。

娇花自可贵,深情价亦真——匆匆摘下这朵不像样子的酢浆草,只因它像极了您发饰的形状。

我等不及了,只想做第一个向您发出信件的人!

天上的星星,终有一日会向我眨眼吗?

……】


“多成熟又有诚意的言辞!好勇敢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后辈给前辈写的信呢。”希美略带夸张地作势评论罢,看向对面姑娘娇羞的脸,快嘴地、满含期待地问,“梨梨花打算答应吗?答应做’姐姐’的话就太美好了,不是吗?”

“希美,不是对姐妹……对亲密的……”霙的声音牵引出细微的警觉和痛感,希美偏侧目光,茫然望见霙的手指在茶杯边摩挲水滴,含胸,身体微微瑟缩。

希美也轻轻瑟缩起来。

“怎么啦?小希前辈?哦……好像听说过前辈您……”

“梨梨花不要在意啦!只是我……一年级时候的莽撞举动。’姐妹’什么的,其实挺好的嘛!”希美像用话抽打自己的脸蛋儿那样,一句接着一句,一耳光、接着一耳光,让整片面颊火辣发痛,她使眼光避开霙寂寥的身影——破罐子破摔吧,就这样好了,这样就好了。她对梨梨花循循善诱,“梨梨花……对’姐妹’还是有憧憬的吧?这封信……”

希美知道自己在霙面前显露丑态,但她已经无法顾及什么了。信念和形象,都崩塌得彻底、太彻底。

才大概了解到,霙的谨慎疏远是源于自身执拗莽撞的过错,可刚刚一席话又将自己亲手塑造起的东西狠狠打碎。和霙这长时间的远离,以及自身的信念,都变成了完全无用的东西。

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占有欲,变成了悲惨、又极度好笑的东西。

怎么再向霙解释?自己真正的心情,自己真正的、真心实意的想法。

她双颊无止尽地发麻,泪意窜上十七岁脆弱的鼻根。


【怎么会……怎么变成会这样。我终究无法脱开’丑恶’,优柔寡断的我,才是这间学校里最可笑的罪人。】


“嗯……姐妹……”一瞬间,梨梨花将脸转向霙,眼睛仿佛染满了含带撒娇的旖旎颜色。

希美几乎惊恐地哽住了喉咙。

“有憧憬是没错啦……”梨梨花看回桌面,扭扭双肩。

“不过我希望,’亲爱的人’可以一直互相鼓励,给彼此温暖,不仅仅是高中呀……以后也可以联系,互相打打电话,询问一下近况,过生日时送送礼物呀……”

梨梨花后边碎说了些什么,希美两边耳朵烧坏了般,一直发懵,全然没有听见。



第二日早晨,希美与霙两个人一前一后相伴着走入学校,被校园内新出现的小矮子们包裹着,默然走到鞋柜边,无论这些小矮个儿编着多么招眼的发式,无论她们多么光泽美丽又热气腾腾,此时也与自己无关了吧。拉开鞋柜,红的、蓝的,淡紫色……果然有几封诚挚的心意在室内鞋边躺着,好像永远不会被播撒入温柔土壤的种子,注定了早夭的结局。

希美回头,霙也正对着两封无谓的纷扰发呆,她求助般投来眼光,希美抿唇一笑。


【都无所谓了,不是吗。

她的思慕,将属于这两颗爱的种子里的哪一颗,还是早已属于那个梨、梨、花……总之,不会再属于丑陋的自己的心了,不是吗。】


第一遍晨钟响彻校园,仍不知如何耍滑头的、规规矩矩的小矮子们被钟声的波荡催动,慌张散去了,只有高年级生懂得如何拖着时间悠然自得。

“两位前辈,早,今天晨课后也练习合奏吗?”高坂丽奈眼光清明,拖着那头黑直发施施然走过两人眼前,身为二年级生,这两日同时面对前辈和后辈的求爱,她倒是无事发生般,神清气爽。

“早安。”

“早,高坂。”

希美和霙的目光追随着她,不约而同想要见证她鞋柜中的“盛况”。只见高坂其人用大力气扯开鞋柜,手指、胳膊勾得像鹰爪般含劲,黑发扬向后方,动作显得很不雅观:

竟是空空如也!


二人再定睛一瞧,原来高坂在鞋柜门边用胶粘的硬纸板塞住了所有缝隙……怪不得她的柜门涩重,拉开要用些力气——野蛮地堵住了所有爱意的入口,不愧是高坂,行事作风极尽潇洒呀!

希美噗嗤笑出了声,霙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啊疼疼疼……丽奈——”黄前久美子,先是在鞋柜背面莫名其妙地呼痛,而后,充满怨气的绵长声音伴着她的身影绕到三人面前,久美子,像摊开一叠崭新的花牌那样,摊开了手中红红紫紫、大小不一还夹着花的信封,哭丧着脸说,“丽奈,你害苦我了……我刚打开鞋柜,这些全砸到头上来,还有带刺的蔷薇……扎死我了……”

“那又怎么了,你的信,关我什么事。”高坂不以为意,弯腰、一脚蹬上室内鞋。

“久美子意外地受欢迎呢!”希美惊叹说,“有那么一十二三封呢!”

“……有十封都是给丽奈的呀!”久美子脸红跺脚,懊恼道,“她那里没空隙,全塞到我这里来了呀!”

爱意是潮水,挡也挡不住的啊!几人虽怀着各自婉转的心思,还是抱着少女独特的开朗和热情,她们同时笑起来。





夏秋,盛大的序幕将被揭开。

每年如此——以一系列文体活动的形式,青春曼妙的风采将在晴空、云朵下曝光,每一个角落:露出夏服袖口的胳膊以及肌肤上微细的汗毛;露出凉鞋鞋头的,刚修剪过的指甲的白色断面……

她,她,她的肌肤、温度,香气,脚趾的优美形状,每件小事都与心动有关。

暑假后的九月份开始,可以看见有些不老实的小毛丫头违背校规,将藏蓝褶裙收短,收到膝盖以上,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有时故意走光,露出底裤,让人不得不惊叹——上帝呀,她们是怎么了?


优子和夏纪,会长与副会长,戴起袖章,拿起登记本和量尺,站在高高的阶梯顶,就像街面上的流氓那样盯着女孩子的大腿看:

“你,你,还有你,到我这里登记!六十厘米的裙子,改成四十厘米——三十八?快露屁股了!限你后天之内把长度改回来,晨课时来检查!”优子收起软尺,对着几个学妹叉腰训斥,其中一个比她还高了一个头。

优子仰头训斥。

“可是’姐姐’说,喜欢看我这样……”高个子嘟哝。

“要姐姐,还是要校规?!”优子的声音变尖了,好似化身成抽着教鞭的女教师,发话毫不客气,“今天改短裙长,明天呢?抽烟喝酒?还有,偷东西的,合起伙来欺侮别人的……只知道教你们这些蠢事,这样的姐姐不要也罢!”

“优子,”夏纪轻声制止她发作,仰头向高个子道,“会长说的话有点过分了,抱歉。学生会一直宽容、体谅’姐妹传统’,不过校规是不能触犯的,希望你和’姐姐’今后注意。鉴于明后天是运动会,大后天晨课的时候,我们希望看到你已经把长度改回来了。”

“明白,我会改的。”


夏纪和优子并肩,长久僵直地杵着,仿佛两人才是被罚站的学生,境况颇惨。夏纪观测各个被夏风抚弄着的裙摆晃进校门,某一瞬间,突然莫名其妙地叹息说:“Zebra!”

见优子不搭话,她就乐道:“你忘记单词的意思了吗?不会吧?”

“论英文还轮不到夏纪来教训我,只是懒得理你。’斑马’,怎么了?”优子低声疲惫道。

“嗯,知道吗?小斑马被生出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记住了妈妈身上的花纹,之后只看着唯一熟悉的花纹形状,追随母亲。”夏纪望望优子娇俏的小脸,好像什么也没看见那样转脸回去。

“嗯。”优子的眼光向天边飘,游云是夏日特有的鼓胀形状,像不知不觉逐渐丰满起来的,少女洁白的身体,“所以呢?”

“大家都是斑马……姐姐,妹妹,是妹妹——看见第一个关爱自己的人的花纹,就只记住、追随那唯一的花纹……渐渐被那几道黑白色弄花眼睛、迷惑心智,只相信她,只依赖她,简直……就像依赖生养自己的母亲那样,为了获得那份独一无二紧密的爱和牵绊,为了找到自己的心灵和信仰存在的居所……”

“是太寂寞了?”优子叹问,眼皮耷拉下来,“寂寞、孤独得,简直像刚出生的小斑马,要找个母亲呵护下那样温暖的立身之所,来让自己的心居住吗?要是这么说,我也寂寞呀,我们都寂寞,可我们没被诱惑,不是吗?我不晓得寂寞有这样大的力气,拉着人一步步跌到谷底。”

“也许吧!也许是寂寞,也许是别的。”夏纪扬起笑容,向踏入校门,隔了两个身位前后走的希美与霙示意早安。

优子长久地沉默,再抬头时已经错过了和朋友打招呼,她目线无着,轻飘飘地说:“是啊,青春看上去好美,实际不成熟、残缺又寂寞,不再青春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吧——收到唯一的信,戴上唯一的花儿,穿上唯一的,对方亲手缝的裙子……因为收到了那样足够热烈的爱,才能够正大光明顺从自己的心回馈爱……谁不想要被爱?谁能说,不需要那道特殊的花纹,不需要’心灵的居所’呢?对和错,美和丑,怎样的规则在那样的爱面前,算得了什么呢?……哎……”

“叹气!像个小老头!”

“你才是!像个多嘴饶舌的老太太!”优子咯咯笑着用登记本打夏纪肩头,又立即向不远处发怒,在清晨的空气中,优子的喊叫声尤为明朗清冽,“那个卷发的一年级生,对,别指了,就是你!你的裙子怎么了!?到这边来!”



翌日,属于高校生的盛宴——运动会依旧在学校操场举行,按照惯例,开始是吹奏部的行进应援曲表演。

五官漂亮的长笛首席希美被选去队伍最前头,负责编排列队的新山老师这样建议说:“最好穿’显眼’的、’与众不同’的衣裳。”

——总不能穿运动衣吧!

出于一些旖旎的小心思,希美像是接收到新山老师的暗示那样,想起了明日香赠给她的水兵服。

将卑微和残酷的自责复习了太多遍,活像个惯性哭泣的悲剧演员,以至于每每找到了自己受爱戴的证据,希美就像避开写满虚假信息的传单那样,用犹疑的眼神看过去——不过至少今天,要用来自于远方的明日香的肯定,用亲密朋友、同学们的憧憬眼神,重新为自己树立必需的自信。

希美在家中伏案,在母亲的指导下,亲手将衣襟白线重新缝钉成整齐的走向,此时搭在肩头的领口布就变得贵重又亲切了,希美郑重其事,在周身散发出的清淡香味中,演奏了一曲长笛独奏《君之代》,紧跟后边的是一曲赞美歌合奏。

对她来说略有些宽大的中间服,以及略长的藏蓝裙子,遮盖了那美妙、挺拔如标枪的身体,衣摆、裙摆、马尾尖,在秋空下柔和地摇曳不停。

仅仅是被从后方注视着的话——霙,梨梨花,优子,夏纪,久美子、丽奈,所有人都可以好好看见自己的身姿吧,这景象,这轻灵的乐曲声,将自己真诚的思绪,传递到少女们填满了秋水的心田里,化作新芽了吗?

只有一刻也好啊!抛掉那些不美的心思,成为完美的人吧……


队伍随着浪漫俏皮的《你比玫瑰更美丽》行进起来,这是全吹奏部经由少数服从多数决定的、脍炙人口的流行曲,曲子与这所女校浪漫的气氛很相称,席地而坐的、白花花的一群小鸟们都熟悉词曲,快活地跟着唱出声了,少女音甜蜜又可爱,全场大概只有高坂吹起小号来是一脸不乐意的赌气样子,她扬起金色小号,却压趴眉毛——最讨厌这首备选曲。

久美子抱紧上低音号,在后边猜到了丽奈的表情,在心里偷偷笑。

温柔的尘土在脚下飘动,打头的希美用笑容让长笛更加闪亮,靓丽身影所经之处,穿运动服的小姑娘们停止了歌唱,仿佛忘却了对自己的姐姐或妹妹的“忠诚”,不约而同地抓住彼此的小手尖叫起来:“希美前辈,好棒!”


【气喘吁吁 抑压心跳/你笑着说好久不见/……

不知为什么 今天就是很期待你/像是见到了不一样的女人/……

一路走着 像是踩着舞步/一边玩笑着 撩动了我的心/

你比玫瑰更美/啊 你真的变了……】


“看啊,吹小号的那几位前辈,小号下边挂了红旗好俏皮呢!会长也是,会长!你鼓着腮帮子好可爱啊!”

优子意欲用自认为严厉的眼神让小家伙们闭嘴,却激起了更欢乐的笑声——这本就是狂欢,是少女在晴空下无所顾忌的狂欢。

“副会长步子踩错了!哎呀哎呀!”

夏纪闻言尴尬地掉汗,不幸又连着吹错了几个音。

柔软、成熟的水兵服,黑色的、摇动的马尾——霙,眼神只追随着队伍最前头她唯一的目标,她仅仅按照乐谱练习自己的部分,根本不会唱、也不了解这首热情的歌,第一次被全校师生的歌声充塞了耳际,她不禁任凭歌词荡涤过自己懵懂的心,奇妙的感受升腾在胸膛中间——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她根本不懂得。


【……这样被迷住 不能自拔/也不是第一次

张开隐形的翅膀/不知不觉中 你真的变了

一边奔跑 一边欢笑/即使在梦中 爱也不曾停止

你比玫瑰更美/啊 你真的变了啊啊……】


最后一个“啊”字音,意料之中被少女们恶趣味地拉长,希美玩心大发,乘着兴子随观众延长了轻灵的长笛音,本是她个人即兴的举动……突然!

在笑声、歌声和长笛声中,加入了双簧管圆润的音色。不是梨梨花,也不是其他人,是霙!——希美莫名地拥有辨别出霙的自信,面向前方的她忽而双眸闪亮,而不等她换气,高坂丽奈的小号声也强势地加入进来,很快,全体部员,一个一个,都加入了无纪律的玩乐当中。


【比玫瑰更美。】

霙松唇,想,

【希美当然,比玫瑰更美。】



直接在操场上解开上衣按扣与裙子拉链,脱去明日香的水兵服,露出了短袖衫、深蓝短裤的运动服,露出了健康的胳膊和手脚,脱衣服的当儿,希美的头发乱了,脸颊红彤彤的,洁白匀称的、少女的腿部让霙转不开眼睛。

“霙就在这里坐着吗?”希美指指贴墙的红十字旗,跪坐在她身边折衣服,又给自己戴上“红组”的袖章,手指敏捷、上下翻飞。

“嗯。”霙抱膝,在她身体的阴影下点头,“没有项目。”

“小霙前辈,等下变晒了,记得去帐篷里坐喔。”披着保健医白大褂的梨梨花滑步走来,脚下扬了尘土,“嘻,小希前辈,注意不要受伤哟。”

“梨梨花这样子很亮眼呢!”希美简单评价过,就像是害怕被惯性的刺扎伤那样,很快站起身挥挥手,“那我去比赛啦!优子她们在等我。”

“嗯。”霙点头。


梨梨花的话好像咒语,也许今日是总看见霙与梨梨花交谈甚欢,希美有些过于急地表现自我了,虽然顺利带领小队跑进前三,但不幸脱水头晕,她脑门儿上挂着冷汗,在骄阳下背着手、叉了腰来回踱步,直到观测到霙和梨梨花都不在红十字旗边的空隙,才悄悄走去帐篷里休息。

帐篷内搭起一张简易床,气氛阴凉舒适,希美一屁股坐在床边,低声自语道:“……头好痛,果然不应该跑太急的。”

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这种状况?就算再给自己自信,那些卑怯、自责、揪心的自我责备……关于霙,关于自己,最深的伤口,还是无法抚平啊……

“希美?”身后突然有人说话。

希美吓了一跳,闻言回头,竟看见从床头白色被子的边缘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是睡眼惺忪的霙。

“抱歉,希美,总是没有人来,我、就在这里睡着了……”

霙被弄醒了,她没有起床气,这一点早在合宿时就被希美证实过,此刻的霙懒得可爱,她在希美亮晶晶的眼色下,慢吞吞地爬起身来,她定睛一瞧,见希美脸色泛白发青,不禁担忧道,“希美,难受吗?快睡这里吧。”

“嗯。”希美顺着话躺下来,感受霙的余温还留在被窝里,她在温暖的笼罩下翻了半圈,见霙纤柔的身影忙乱起来。霙拿出自己的保温瓶、红十字的医药箱,将它们展示在床边希美的面前,问:“要用哪个吗?”

希美感受到霙的体贴,立时感到非常舒心,她摇摇头,想了想,却用半带撒娇的语气朗声说:“我想喝果汁——我听优子说,学生会在’红十字’准备了果汁吗?”

“嗯,有,是运动饮料,新上市的。”此刻霙就像是极其乐意被支使那样,又起身去给她拿饮料来。

希美微笑了。

希美倚靠着床头大口喝饮料,嘴唇和脸颊都渐渐恢复了红润,抬手解开马尾,黑发带着新鲜的汗味和今天故意弄上去的香水气,深沉醉人。


希美和霙好一阵无言,共同望向帐篷明亮的、小小的长方形出口,仿佛观赏电影,瞧见少女们活跃在太阳下运动场上矫健的身姿跳动、跑动。

此间是另一个世界。


默了会儿,霙仿佛终于鼓起什么勇气似的,她掏出小兔子图案的蓝色手帕,揪着看了看,才伸手来,为希美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希美为此举愣了愣,她咽下果汁,突然说:“霙……你这么体贴……会是个好姐姐的。”

“春天已经过去了。”就像是早早想好了台词,霙低眼回答她,她用手指抚摸、用眼睛注视手帕上深色的汗迹,睫毛颤抖,侧颜仅是微带血色,有些苍白。

“就算不是春天,也可以嘛。”希美盯着她的侧脸。

“夏天……也已经过去了。”霙执拗地说。

“现在秋高气爽啊!”希美嘻嘻笑。

“很快就到冬天了,”霙说罢顿了顿,抿唇瞧过来,目色温吞,“希美……说过不喜欢’姐妹’,现在,难道,是喜欢了吗?”

“说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吧。”希美很快表明态度,她抬手挠挠头发,放下手,正经道,“只是当时觉得,仰望、向往一个人,跟着她的脚步走,不知不觉把’自我’丢掉,甚至做坏事……这样的人,很可怜不是吗?

身为姐姐,只顾改造自己手下掌控的妹妹,可是姐姐也没有想过,实际上自己也控制不住对方仰慕的眼神,那种眼神,会将自身托举成一种信仰的力量,把不真实的光环附加在自己身上。

姐姐真的能好好掌控这种力量和光环、真的能对自己的’信众’负责吗?还是说,她已经将自己变成上帝了?那不是太狂妄了吗?

……没有那样强的控制欲,也不想要盲目信仰任何人,’姐妹关系’在我看来是一种不平等的伤害,姐姐对妹妹的控制力,妹妹对姐姐的托举力,只要关系不平等,到底都是伤害……我……算了,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


“……希美想的,好全面,”霙低声评价,“我想不到这些。”

“不不,不全是我,也听明日香前辈和优子、高坂她们说了些话,就拿来为我所用了。”希美谦虚道。

“可是,很多人喜欢’姐妹’这样,学校里……有很多……”霙眨眨眼,没想出更合适的观点当台词,遂作罢了,改口说,“很多……也不能算、是有道理。”

“嗯,是的,但大概对很多女孩子来说,那些充满’爱’的举动是救命稻草,是拯救吧。也是我这种人不能理解和体会的,不管怎么说,我太狂妄了,抱歉,霙。”希美面上烧热,用手指搓捏洁白的被子,“我太狂妄了。”

“嗯 ,没有事。”霙点头,似乎是接受了她的’道歉’,又似乎不是,她用手轻柔地捋过侧发,低声、轻缓道,“可是……说出刚刚那些话的希美,比希美口中的姐姐、比’上帝’,更加像上帝了。

我想不到,希美在一年级,还有刚刚,会有那样的发言,好多地方我不明白,越不明白,希美在我的眼里,越……有魅力。在我感觉,从国中开始,唯一的亲密关系就只是和希美,所以,希美说讨厌’姐妹’那种亲密关系的时候,我很害怕——希美,让我不明白了。

我不喜欢伤害,对’姐妹’,没有兴趣,一直以来,都只是想和希美好好交往,我能感受到希美的痛苦,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今天看见重新变精神的希美,我很开心,也很喜欢……希美,让我很心动,比以前还要心动。

那,那如果,按照希美刚刚说的……不是’不平等、会带来伤害的关系’,希美,可以接受吗?”


她抬头,脸色仍是润白,露出侧发的耳尖却是红色。霙投向这边的眼光,潋滟柔美,像宇治川水波之上润泽的风,将她温柔包裹入湿暖的羊水一般,霙用女性无限的包容宽恕了她,并将永续地爱着她。

“那要一起毕业吗?”希美鼻头发热,没头没脑地问。

“毕业,的时候,本来……就是一起。”霙仿佛从她的话中收到什么拒绝的信息,她难堪地缩起肩膀。

“不!我说的’一起’是像她们……”希美坐直身体,黑发显出乱蓬蓬的可爱。

“啊……”霙仿佛听明白了什么,她的两只瞳眸流露惊喜,搁在膝上的双手用力捏紧,关节变成青白色。

“就是——变成那样亲密的’姐妹’吧!”希美咧嘴笑,用了另外一种解释方法。

“……我,我……比希美年纪大一些的。”霙咬嘴唇,鼻头泛红了,她一本正经地要求道,“我是七月生,希美,是十二月生。”

“大五个月也算大吗?”希美不甘心,“明明是同级生……”

“也算……算吧。”霙的声音变低了,“我会给希美写信,送花。”

“不管什么样的信和花儿我都会喜欢的,不过,那样会闹出风言风语的,’姐姐’?”希美探身拉起她的手,用调戏的、不正经的、小混混的口吻说话。

“嗯……”霙用认命般的目光对着希美,紧接着意识到刚刚她称呼自己什么,通红的脸像蒸蟹,冒出白蒸汽来——她自作自受了。


希美见状哈哈大笑。


天色渐渐被染橙,变得昏暗,操场上的嬉闹声却久久不绝,外间,少女的狂欢持续着,不知何时会止息,而在白色帐篷搭成的温室中,两朵奇妙的、共生的花儿绽开蕊瓣,两双温热、湿润的手紧紧相握,此间纯净的温情和爱恋,无尽蔓延成滚滚流川。

决意携手的二人,无论沿着宇治川流向何处,无论飞入哪一块天空……



这份互相理解、体贴、并肩前行的心意,也会抛却一切不必要的束缚,永远、永远延续下去吧。

作者留言

也献给美丽的水手服。4.21
本文:
特别致敬川端先生之《少女的港湾》
特别感谢博老师之《明日酱的水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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