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开始亲吻平凡的如今】(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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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以为是啃咬,原来是亲吻,霙未等她穿上除内裤以外的任何布料,就半蹲在潮气滚滚的浴室门口,蹲在她身前,用嘴唇和牙齿触她膝盖到腰侧股骨凸起部位的皮肉。具体动作是用嘴唇吻过,用牙齿叼起一些,放下,再去吻另一块皮肤。重复这般,直到汹涌的食欲让她胃部尖叫,口水低落在希美脚背上,和未擦干的水滴合成一滩。
希美开始以为那是啃咬,是因为明白霙今日受了些刺激,此时行动不免激烈,她又将霙的行为定义为亲吻的原因,大概是皮肤没有被叼破——只留下一排排针刺过般的红印,很痒,但完全没有流血。
霙将下巴搁在她小腹,抵着一起一伏的腹上,湿润的双眼仰视她,口水从嘴角滑成一条,浴室橘色灯光照亮那条漫漫而下的水线,照亮她前伸的尖齿。
希美拽她环在自己腿上的胳膊,将她被欲望填得软绵绵的身体稍微拉起来,低头,吻在她被唾液润湿的两片嘴唇上,舌尖躲避她锋利到足以戳穿一切的犬齿,稍作柔软的抚慰,然后主动拖着她走过窄廊,两人湿淋淋地倒在床面。
希美摆弄乐器似的将霙翻过来,让她趴成一条——希美从国中开始就一直坚持吹长笛,那种银质的,闪亮的,长长一条的乐器。虽然不是专业笛手,但摆弄起自己擅长的乐器从来熟练而自得。霙顺从地配合她,手指却将床沿捏出危险的碎声。希美伸头看见霙的口水滴滴答答地弄湿了枕头,粘稠的口水像自己办公桌上的某种胶水般晶莹剔透,此时缓慢洇进床单,滩出一片浅灰色。
“稍微忍一下哦。”希美用语言安慰她空虚的胃和渴求抚慰的大脑,用腕上带着红色小伤口的那只手来动作。希美觉得刻不容缓,于是摒弃了循序渐进,霙发出本能的、受屈辱般的呜咽,咬住了枕头,发出牙齿扎破枕面布料的声音,“嘭”的一响,是房间内发生的小型爆炸。
霙挺弯腰背,少女的身体光裸而白皙,仿佛下一秒就要溶进纯白的被单里。希美为避免她的沉没,用空着的那只手托起她,后便如程序般完全不留情面,霙轻叫着迫不得已地躲避、又迎合,然后浑身燥热地接受了高潮。
她喘着气抬起脸,牙齿被拔出枕头,羽绒枕的破口处抽离、飘飞出了两根白羽毛,摇摇晃晃地飘在半空中,持续几秒,最后点缀了她的头发。
霙缓缓倒下在枕头上,她似乎恢复了一点清醒,于是侧蜷起身体流泪。她用鼻子呼吸,泪水淌过鼻翼,口边白尖似露未露,脸颊旁的湿发上挂着两片白绒毛。半褪在腰间的上衣皱巴巴的,肚腹很软的样子,微微起伏,不着寸缕的下身静止,腿面挂着几道汗渍。整个人像刚破壳,失去全部力气的,濡湿而凄惨的小鸟。
希美刚做了体力运动,她喘粗气,凝视、俯视霙。霙这样的人,这样获得强大身体、获得永生的少女,竟没有陷入酒精、毒品、乱交、杀人的泥潭,她在自己身边奇异地保持纯洁——恶魔体内绽放的纯洁永远比天神、上帝的纯洁更动人,等希美再度确认过霙的纯洁后,似乎二人所处的白色床面从此刻开始向四方无止尽地延伸,延伸成一块纯白的原野,霙在自己眼前安眠,她是天地的宠儿,是自己的宠儿。
希美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将霙当做自己的孩子吗?
明明与霙同岁,从月份上来说,霙比自己还大一些。
希美挨过去,将她上半身拉起来,自己靠着枕头,抱小孩子般将她揽在自己臂弯中,捻去她发上的两片羽毛,丢弃在床脚:“霙,没事吗?”
霙没有说话,被侵犯的屈辱仍占满了她身为“进攻”一方的大脑,合着无法控制欲望的懊丧,合着欲望被释放后的空虚感,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让她持续不断地流泪,泪水默然滑落,从下巴尖掉下去,样子委屈痛苦极了。希美浅浅呼吸,用轻松愉快的语调问:“刚刚做得……哪里不舒服吗?”
霙没理她——也许是没听清,眼睫垂下去,是雾一样的扇形。希美在内裤侧面擦擦手,试着将食指压到霙的尖牙边,她用力,指侧脆弱的地方立刻破开,从小口处渗出圆圆的深红色血球,血球不断膨胀,开始摇晃,就要滴落下去。霙苏醒过来般,呼吸急促,她抱着那根缠绕着自己体液味道的手指,很是香甜地吮吸出声。希美指尖的血水味道依然鲜美、香浓,有盐分的咸味。
希美吃痛地吸气。
这样小口、少量吸血就可以满足的身体,是希美锻炼、教导的成果。
开始时,也就是说二十年前,她总是在意识和行为上全面受制于霙,她被霙的奇妙力量吸引着沉沦,被吸走过量血液,身体各处虽然没有骨折或被捶打揉按到青紫的痕迹,却每每从脚趾、大腿内侧、腹部、肋骨处、乳/房和脖颈,都遍布着霙留下的齿伤。
一次,霙错口咬破了她肋骨下的一块皮肉,似乎是食欲扩散到了血以外的肉和骨,红肉外翻,鲜红血液、淡黄色脂肪和其他体液混成一团,希美痛叫时霙才惊醒,停下啃食的动作。那次的伤口经缝合后炎症反应严重,让她在半个月间不断发烧,希美烧昏了头,体温迫近四十度,病毒趁虚而入感染她一边耳朵,她险些耳聋。
霙因此痛苦地出走了一阵,又被希美找回来。
后来就是这样的程序——需要霙控住自身的压制欲来配合,先释放过她的性欲,待她冷静一些,再给她少量血液,方式可能有变化,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就这样合理地“饲养”霙,两人从身体到感情上都不至于严重受伤。
这是希美运用自身智慧建立的长久对策,可能对霙漫长的生命来说并不算长久,但对于希美来说,已经是用长久的、全部的一生来作陪。
两人间岁月的差别——一个恒长有力,一个短暂虚弱,从任何角度上看,都终于是要错开的。
关于这一点,年过四十的希美想得很明白:自己是霙的性伴侣,是霙不可或缺的食用品,双方也都是彼此用爱意包裹的人。但从结局反观全部过程,希美明白,说到底虽置身其中,却并不能陷入一种虚妄的爱情里面,霙确实是虚妄的存在,是她无法比拟的存在,而她能力有限,生命也有限,如果愚蠢到用生命为全部原料燃烧爱情的火光,在做出这种决定的开头,就注定自己成了爱情悲惨的奴隶。
自己先定位自身成了奴隶,活进永恒的幻觉里——何惧收不到来自他人的轻蔑和鄙夷呢。
从希美的角度来说,需要保存一点“面子”。
一点就好。
霙结束吸吮手指后,她们抱着湿漉漉的彼此睡了一会儿,希美醒来时,发现睡在一片潮湿的床单上。霙给她盖了被子,自己在桌边伏案,专心于什么东西似的,脊梁弓着,毛茸茸的发丝动也不动一下。
桌上背包开了口,漆黑的肚子瘪下去。霙肘边桌面上散落着从包里翻出的零食、水果、碳酸饮料、擦手的纸团、游戏机、游戏机遥控器——以及为防霙将按键捏坏,备用的二号遥控器。
薯片袋被拦腰扯成两半,金黄的土豆片像金币般流淌出来,流到桌面上,碳酸饮料瓶失去了它的头,瓶盖连着塑料瓶上端透明部分被整个揪下,一颗苹果,半边被咬去,半边被捏成稀泥。
希美睁着一双未醒的眼睛,想,她大概是根本没吃饱才这样急迫地觅食,还有,油炸土豆片、饮料泡沫和水果汁,一定飞得到处都是吧。
霙,也时时刻刻都被这样的事情困扰着吧。
希美穿上睡衣,光着脚走过去。房间里不很亮,只从浴室那边斜射来橘色的光。希美将台灯按开,见霙还是一动也不动,她再定睛一看,霙眨着眼睛,死盯着发呆的对象竟是自己的长笛包,长笛包甚至没有打开。
霙从不主动碰她的长笛包,就像从不主动触碰公共设施里的任何物品——她怕损坏它们。
霙发觉希美久久站在身边,就仰头望着她,尖牙已经收回去,弧度圆软的脸颊于是变得无害,她眼巴巴地问:“可以吹吗?”
意思是:希美可以吹给我听吗。
“嗯?这么晚了,会打扰到别人吧,”希美将手扶在椅背上,笑说,“明天吧?明天到人吉市的神社看荷花,路上都可以吹,霙想听什么?’新的家庭’,’平常的日子’,’爱的决断’,还是’向着遥远的天空’*?别的曲子也都可以哦。”
纵使希美滔滔不绝地转移话锋,转移她的注意力,霙的脸上还是露出失望神色,希美凝眉,在心间长久叹息——霙身为专业乐手,失去了她的双簧管,身为人,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资格。这些事必然成为永恒的伤疤,停留在她永恒的心上。
霙将头低下去,看自己沾了糖浆和纸屑的,黏糊糊的手指:“明天。”
“嗯。”希美用轻快的平声,尽量愉快地答应。
“还有……多少’明天’。”霙语出惊人,她再度看向默然无言的长笛包,包裹呈长方形,浅棕色,还是希美高中时用的那一个,这么多年都被希美保养得干净而体面,故而一直没换过。霙的双簧管包则裹着变形的银键和木头碎块,裹着折碎的簧片和扯断的红线,被完全丢弃,此时不知在哪个角落蒙尘受辱。
她用眼睛斜斜看向希美的身体,看她光裸的腿足和失去了青春感的腰腹,用鼻子吸入她身边温热的、包含着岁月沉淀的香气。幽幽地说:“希美……什么时候离开,以后……怎么办。”
明天,一个又一个普通的明天,必将在某一日彻底成为奇迹般不可触碰的东西。
她已经窥见了将来——得知这一点的希美慌乱而震惊,她看向自己未着鞋履的脚尖,脚趾微微收紧,脚步像年轻时那般局促地挪动。
她紧皱双眉,用手轻抚霙单薄的后背,然后下定了决心,大方地将长笛包摸过来,拉开拉链,露出了银灿灿的金属乐器。台灯下长笛的璀璨光色将霙的双眸映得亮堂堂,霙立即露出一面被满足的样子。
希美见状,像逗乐了小猫似的微笑起来,她悄声说:“就吹一下喔。”然后在霙饱含期待的注视下组装好长笛,抚弄披散的黑发。她深呼吸,舔了舔嘴唇,向吹孔吐气,她以风韵成熟的、皮肉微微松软的双手按动银键,银键上上下下翻动,清亮且高昂的乐音流入这方湿润空气中。
希美垂睫,吹了一曲诙谐的《彼得与狼》*,用长笛高音区扮演林间小鸟,音色圆润,将两人意识托入夜空云端、星光闪亮处。小鸟欢叫不止,叫声在深夜中显得吵嚷,甚至将霙也弄得心惊肉跳,后悔起来了。
希美,有些打破禁忌的故意,有些安慰霙的温柔。
长笛声终于停下来时,霙转头望向走廊彼方的屋门,并没有人来敲门抱怨,但她实在为此担忧。
再回头时,霙见散着头发的希美松松握着长笛,她的脸颊稍微背光,脸侧黑发变成金丝,希美歪头,正笑盈盈地对着她,笑出了牙齿:“开心吗?”
霙抿起嘴唇,羞怯地微笑:“很开心。”
一瞬间,她们仿佛回到了共同的青春中,回到了高中时共同的演奏室,为共同喜爱的自由曲欢悦非常。此时两人对望着笑起来,笑声愈发活泼、盛大地交织成更美妙的乐曲,就像少女一般——比怀春的少女更加通透,是通透的、卸下了心防的少女。
霙笑出了眼泪,她用黏黏的手指抹去,眼角也变得黏黏的。
她刚眨了一下眼睛,就撇下嘴角,她呆着顿了顿,而后猛地扑过来,将脸颊埋进希美的腹部。
“希美。”
“嗯?”希美放下长笛,用手抚她头顶与后背,将发丝与衣衫抚顺。
霙轻哼两声,再度呜咽着哭起来,她的悲伤似乎比希美的悲伤严重得多,那大概是对自己身体、意识和未来的无措,一旦失去希美后,她无法控制往后全部的生活,完全找不到任何能接纳、保护、理解她一切的存在,这样的无措也必将延续成永恒,因为——永恒的生命,必将承受永恒的伤口。
“希美!”她又喊。
“嗯。”希美在霙看不见的上方点头,她的头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微微的动作就要让脑袋滚落下来了,往前滚还是向后滚——希美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幻觉。
霙在她自己制造的暴风雨前大喘气,就好像先头的闪电和雷鸣,预示其后凶暴的雨将砸下来,砸痛希美的头顶。
“希美,一定有……比吸血更好的事情吧……一定有,比做爱更好的事情吧!一定有……一定有的吧!就像希美的长笛……希美,为、为什么……!”
霙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类似无望的叫喊。
她说这么多的话,发出这么疼的呐喊还是头一回,她口中的热气尽情喷发,合着她全部的声音都堵在希美肚腹上,沉闷而痛楚。
毁掉的双簧管,木头碎块扎入希美腹中,木刺的尖头剌痛她的肠子,让它们擦伤、穿孔、溃烂,淌着血湿淋淋地挂在腹腔里。希美没有后缩,她将霙的头抱住了——像下午时那样,保护住了。
希美眼含泪水,开始用手指摩挲她烫热的耳廓,霙的血液滚动成沸腾的河流,在全身奔跑涌动,热力来源,是她心中的不解、愤怒和无可奈何。
“霙,原谅我。”希美突然说。
“希美?”霙为此惊地抬头,声音可怜兮兮,她不知希美为何道歉,在她的印象中,希美不会无缘、无故,无自尊,完全不顾“面子”地道歉。
“我……”希美捧着霙的双颊,双眼眯起来,眼波涌动微光,爱怜地看向她,希美双唇微动,真诚道,“……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没有办法,一直陪着霙。”
霙猛地抽动了鼻翼,噎住了嗓子。
希美的泪顺着眼尾细纹流下,她仍微笑,眉毛却撇下来:“霙……请宽恕我的平凡吧。”
4
永井先见到霙从宾馆的旋转门钻出来,少女背着大包,淡蓝色裙摆摇晃,形单影只。永井老迈的双眼刺痛起来,是被晨间清亮日光包裹的少女身影刺痛,实际上,他已经怀着脆弱柔软的老人心惴惴了一整晚,一整晚都没睡好,担忧希美的安危。
此时他见到霙一个人走出来,心脏就开始砰砰推砸着胸膛,他想象希美被霙吸血过多而亡——或者被咬死,尸体安详或惊惧地睡在宾馆床上的样子。
他用颤抖的老手揩鼻头。
“霙,游戏机的充电台忘拿了,在这里哦!”希美的声音突而响起,闷在玻璃对面,身姿在旋转门中盘过半圈,黑色长裙像黑金鱼游曳的尾,于旋转门的水箱中摇摆,优美异常,她钻出来,小跑着,甩动着黑色马尾向霙奔去。希美脸颊红润——她的笑容那么好看,甚至让七十岁的永井也重新感受到女人可贵的芳泽。
比起心动,重见希美的安心感让他双目湿润。
果然,羚羊女士,还是活着比较好。
“啊,嗯……”霙点头应着希美,粉白脸颊泛起绯色,她捋捋头发,背过身,希美停下来大喘气,而后抬手拉开龟壳般厚实的背包,将充电台塞进去。
“昨晚充好电了吧,今天在路上可以玩哦。”希美,母亲似的体贴道。
“嗯。”霙背对她呆呆点头,厚重的背包被希美折腾,上下挪动,霙的身体也随重力前后晃动。
“车……啊,在那里,永井先生——今天也拜托您了!”希美向永井招手,大臂有些松弛,随她动作微微晃动,但松弛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不如说,岁月是偏爱她的,岁月肯费工夫雕琢,雕琢正如亲吻她的身体,永井恍悟,岁月对于少女霙来说,才是冷漠无情。
岁月忽视了她。
霙向永井缓慢地欠身鞠躬,永井慌忙点头。
希美今日状态尚佳,好似不怎么晕车了,一路欢声笑语几乎都源自于她。希美又一次让永井大开眼界——停车休息时,她从背包中摸出一管银亮亮的长笛来,倚靠车身,吹起悠扬的乐曲。四段曲子拥有同样的主旋律,大概是同一曲的四个乐章,少女霙停下摆弄游戏机的动作,将脑袋探出敞开的车门,静静聆听。
曲子似乎正是希美吹给少女霙的,因为永井捏着烟站在路对面时清楚看见,希美望向她的双目脉脉含情。
确实是爱欲啊。
永井叹息着捏起烟尾时,香烟最后一抹红光被突如其来的雨点打灭。
凉雨噼噼啪啪地砸下来。
“下雨了!快上车!”他护着头弯下腰,迈着瘦弱的老腿跑来,跑向驾驶位,砰地关紧车门,将不断溅落的雨点挡在外边。
希美和霙也很快回到车厢里,雨滴在车的外壳和玻璃打出沉闷呆滞的响声。
“头发挂住了,长笛也淋了水……哈哈,真是性急的雨!”希美朗然笑着,很快活的样子,她用一只手去摸自己松乱的马尾,“霙,帮我拿一下好吗?”
语罢,她不由分说,将表面挂着清滴的银笛塞到霙手中,两手伸到脑后,专心扎头发。
永井启动车子,车身颤抖起来,他从后视镜望见霙托着长笛的双手也在剧烈地颤抖,颤抖幅度比车身晃动的幅度大得多。银笛摔落几颗清水,掉在她的手心,掉在她的脚边,而后笛子本身也闪动着冰凉的银光,似乎下一秒就要摔下去,霙温润、无情绪的双目中骤然显露惊恐,她以指圈成圆,又以手心和指头贴着长笛的身体握住它,用本能将长笛保护住了。
纯银、柔软、易折的长笛,完好无损。
永井仿佛可以听见霙松去一口气的声音。
“霙——谢谢你!”希美用好听的声音道谢,她眨眨眼睛,若无其事地接过自己的乐器,使着手帕来来回回将水滴擦拭干净,用吸水纸清理按键,将长笛一节节拆放好,收在包裹中。
霙持续、呆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不相信自己刚刚做到的事情,那样子就像旁人的灵魂刚塞进这具陌生的身体里,摊着手想“我是谁”一般震惊愕然。
希美牵过她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身边,倾身温和道:“做到了呢。”
“……嗯。”霙的生命又一次被希美带来了光亮,她激动地望向对方,以十二分的热忱和感激回应着,“做到了。”
到达人吉市的青井阿苏神社已是下午四点左右,雨势在此处也十分盛大,雨点毫不客气地淅沥降落,敲打、润泽着这座在地震中固守了自身威严的古老神社——青井阿苏神社始建于安土桃山时代,有400年历史,被指定为“国宝”。
七月初,七月二日,神社鸟居前红桥跨立的大荷塘中,翠色荷叶亭亭盖盖地翘立起来,白荷在其间盛放,少数趋于凋零,露出黄嫩嫩幼小的莲蓬,莲蓬底部的金黄花穗完成了最终使命,并着白荷花瓣,一簇簇掉落下去,荷瓣在雨水打皱的深绿池面漂游,上浮、沉降,变成无生命的白鱼。
希美举着蓝伞,随霙四处走动,两人并肩走进岸边两盏石灯之间,霙挪到雨湿的棕色木栏前便驻步观望,一会儿又蹲在池塘表面涌起的水汽中,透过木栏与杂草的缝隙,以无限遐思欣赏着荷塘雨景。
“有鲤鱼。”霙指向水面。
“啊,真的呢,花色的,还有红色的——个头好大啊!”希美也兴致高昂地探头看,鲤鱼翕动着嘴唇吞吐池水,让她想起霙吞咽血液的样子。
似乎也很可爱。
“嗯。”霙点头,收回手,不一会儿又发出声音,“啊。”
“怎么了?哪里?”希美话声未止,霙突然起身从伞下跑出去,跑向右边,她一味地在雨中跑,丝毫不做遮挡,淡蓝裙摆很快被浇打成深蓝色。
希美追上去,“霙!”她笑,用喊名字的方式微微嗔怪她,在霙停下的地方重新稳定住蓝伞,遮盖她头顶上方的雨空。
霙重新蹲下,希美见她伸出一边胳膊,伸直细白的手指去探摸池中荷叶,她另一手抓着木栏,控制力气,尽量不将它捏坏。
希美紧张地看着,木栏开始发出嘎吱声时 ,霙的手指终于摸到她意欲触及的地方,是低矮的一片荷叶,荷叶盛着上方荷花齐齐掉落的大簇白花瓣。霙将荷花的尸体捡拾起来,手指将大片荷叶按得摇晃。荷心包含的一汪清水似水银般鼓鼓的,晶莹白亮,不断吸收着其他细小的水滴,来回摇动。
荷叶倾斜,水化成滴溜溜的水线,从叶脉凹陷处流出一串透明珠玉,叮叮当当落进温凉的深绿色池水中。
霙站起身,用手指抚弄勺型花瓣凹陷的里侧、根部,拂去淡黄色花粉与水和成的泥,将白花瓣擦拭干净。
她以极致温柔来对待白荷丰腴饱满、尚带生命力的尸体。
“霙?”希美望见这般景象,似乎望见霙擦拭着谁冰冷的手脚,温暖而凄怆的酸涩感在心间升起来,她闭闭眼睛,霙那双少女柔嫩的手中,片片凄凉的白色浮现在眼前,刺伤了她的角膜,她眼球震痛,视线中晕开水波一般致眩的几何花纹。
希美张开双目,抿起嘴唇,哀切地望着她。
“希美,”霙转头来,她的睫尖点缀水滴,双手包覆她宝贵的花瓣,她显然想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在嘈杂雨响中轻轻发声,“刚刚淋雨的时候——雨总是打到头皮上,很凉,有点讨厌。”
“嗯。”希美举着伞的手轻轻摇晃、不稳。
“是因为,”霙将视线投于阴沉的雨线中,睫尖掉落雨水,“是因为雨只有落到头皮上的时候,才被感觉到——不幸,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被感觉到。”
“嗯。”希美不明不白地答应着。
霙是不幸的,无疑,自己也是不幸的,这句话是感叹命运不济的意思吗?还是说,有其他更深层、更绝望的含义呢?
“但是……现在,不幸,和掉在头皮上的雨,都没有那么讨厌了。”霙又这样说。
“为什么?”希美像孩子那样凑近一些,追问道。
“因为,没有不会发生的事情,就像它们。”霙缓慢地捧起白花瓣,捧到希美眼前,纯白被蓝伞阴影遮掩成淡蓝色、灰蓝色,花瓣脉络——它的丝丝血管清晰可见,希美伸手摸了摸,花瓣柔润、厚实,像人的肌肤和肉体,花脉坚挺,仍饱含着汁液,顽强支撑整个花瓣,片片勺型白瓣没有一处瑕疵。
“这样凋落在荷叶上,很奇怪。”霙说。
希美可以明了她的意思:这样的花瓣本不该死去,但它死了,还是自然死亡,丰满的尸体美丽不衰,睡在其生命舟船——宽大的荷叶之上。这样很奇怪,因为生命凋零本该在老朽、枯萎之后,而白荷以睡美人的姿态死在光天化日下,就像是在展示、炫耀她“充满生命力的死亡”似的。
她是不幸的吗?
似乎,并非全然如此。
“因为像这样,没有不会发生的事情,”霙握住白瓣,将她们扎实地团在手心,轻柔摩挲。她似乎握着一双女人的手,以掌心享受女人手掌、手指的温润与软和。霙轻声说,“所以也没有什么’不幸’。”
“是这样吗?”希美迷惑了,微微不解。
“嗯。”霙点头应声,“灾难、奇迹,都是普通的事情,正常的事情,平凡的事情。”
她垂下两条胳膊,手心松落,白花瓣掉在地面上。
希美的手也突然着了魔般失力,一并松开了。蓝伞掉下去,伞的边缘剐蹭碎石路面,刮得吱吱响。天雨散落在她们发顶、肩头,雨帘挡在两人之间,霙突破雨帘,伸出手去拥抱她,两手顺着黑色衣裙下肋骨顺畅的凹陷抚摸过去,那里有她留下的伤疤,曾一次次从伤处迸发出潮湿的、血雾一般粘稠的感情,那是希美对她恒久的迁就和爱。
霙用两只胳膊紧紧圈着她的腰,虽说是紧紧的,但力度刚好表达眷恋。
霙侧头,用柔软双唇吻她脖颈侧面濡湿的肌肤,吻她炽热、跳动的动脉。
只是吻,或者说,只是轻贴而已。
“希美,是平凡的人。”
她在她耳边吐息温热,雨水润泽她的爱语。
“希美是我的……平凡的奇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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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出现四个曲名为《利兹与青鸟》的四个乐章。
*《彼得与狼》:前苏联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于1936年所作的交响童话,曲中以长笛扮演“小鸟”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