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秘密 (第三日-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
第三日
【霙,你家的猫,多少岁了?】
凌晨5时30分左右,少女醒了。像昆虫刚出茧,从所蜷身无形的壳中脱离,在被单之上舒展出其身体本该有的优美曲线,听罢耳畔发丝飒飒磨动的响声,然后不停眨眼睛,静静躺着。告别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也是像这样,远空而来的寸断余音将她唤醒,是这具身体很久以前发出的,熟悉的少女音,自耳畔徐徐流进心中,与血液搅拌成某种暖和的粘稠物,将两团绯红色堵塞在她双颊边。
猫多少岁,她哪里会知道。
抬手看表,5时33分整。
今天的这句话是什么含义——等意识回复进肉身还需片刻——回忆、感情和紧接而来的思想和意志都还只能是从无到有。像雨雾聚成云,被风拧成并不牢靠的一缕缕白绳,幽灵般偷偷钻入空际线,接受太阳光轻悠的描摹,才得以摆脱格格不入的窘境,与天空融为一体。
今天,大约是更早的时候下的濯枝雨,天光方亮,却不至于大亮。五六月的雨空被无聊的风干燥过后只能如此,太阳光线虚萎无力,让一切生命表面蒙上灰尘。
日影——整片暖黄色窗帘遮下在地板的阴翳也可算作日影,窗帘这类遮蔽物单薄时,肉身实在的灰鸽白鸟便游走于外间空气,翱翔阴空的翅翼与躯干成为第二道遮蔽,地面薄薄帘影之上不时略过嘈乱的羽影,一道过后又是一扇,有时整群飞鸟于木地板的投屏上齐刷刷剜开整齐的昏黑色孔洞——她躺在床上,斜侧着疲倦的目光观察地面上的这一切,默然、顺从地接受全部阴影被填塞、铺展到心底。
迫近凌晨的两小时间,露出衣衫和被子的腹部似乎是受了凉,毫无征兆的,从肠道部位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刚抬手抚摸肚脐周围光滑的皮肤,指下又起几声,弄得她闭了闭眼睛,有些郁闷。腹部轻微疼痛造就的冷汗自手心、腋窝下缓缓淌出来沾湿衣裳,发间也冒出汗气,惹人不快——她想,等下去学校之前,必须冲淋浴清洗干净才好。
她从这份疼痛的不雅和汗水的污秽里,从脑际的余声里悟出什么,突然自斜飘的眼光之中、眼球旁侧,从血液充盈的、肉红色眼框的夹角边,漫出一道不算清澈的水痕,水滴顺太阳穴下端徐徐滚落,埋没于她黑漆漆柔软的鬓发里——今天是第几天,想起,距离意外发生,已有三日。
猫多少岁,她竟也想起来了——猫,陪伴过棺木中的少女一十五载,少说也有一十五岁高龄了:年老的猫。传说,年老的猫,会变成夺走死者灵魂的妖怪。
第一日
通夜式那天去了不少人,死者头朝北卧。
她挣扎着要拒绝束缚,几乎要表现出人类疯癫的前兆时,仿佛非要她观看这一场景、对她的双眼施加酷刑似的,父母亲一边一个,轻易将这具身体扣住叫她不得动弹,她僵挺着身躯刚好面对未钉牢的棺木。眼睁睁看着,从白色棺木上半身半开的地方,死者年少、安婉的容颜——睫毛、鼻尖、紧闭的嘴唇,每一个毛孔周边、每一个死亡的上皮细胞都被入殓师精细描摹过,虽遮蔽过颅底骨折造成的眼眶皮下出血,努力保留过少女的稚嫩风姿,少女此刻的容颜,却还是变成了某种奇妙的、不真实的美丽的样子。
脱离了生命力由内而外润泽的,那样的美,只是将一层徒然、蹩脚的晕红色外壳描画在少女身上罢了。少女的母亲再怎么——用像是对自己刚出生的婴儿说“真是可爱啊,小霙……”那样极尽温柔的语调,对少女的尸体一声声絮语“好像睡着了一样,好像还活着一样啊……霙。”
都只是用来填补内心无底洞般窟窿的,“好像”,而已。
棺木中的那具身体,那具身体,还能回复母亲的呼唤吗——少女想到这里,不禁再次让泪水破堤,咸味的海冲刷眼角、脸颊,她抬起手呜咽,海潮湮没进掌心。
正在那时,铠冢宅中宽阔凉爽的客厅内,不知哪里刮来一阵古怪的无名风,名字叫做“猫”的猫,像一块弹跳无声的白橡皮,如电灯下浅色的鬼影一跳跃上白色棺木顶端,平日如蛇般绵长松软的腰身收紧成满弓,浅色皮毛全然炸开成锋利的尖刺,鱼腥味的口,哈着愤恨的热气,齿舌白红相间,抖动着口水的莹亮流光和小小舌面倒刺的白,它对所有人狂叫:“呜——呋——呜喵——喵嗷——!”
众人当即慌乱四散,为此失声惊呼,只因绵软温驯的宠物,在那个湿润春夏夜化成了抱持魔性的鬼影:传说中,古老的《宇治拾遗物语》中,地狱使者将驾熊燃火焰的车接走死者,而火焰车正体便是猫妖。年老的猫,绝不能叫它接近尸体,它会将尸体夺走,或是让死者诈尸。
少女的双眼,却因此在刺骨冰寒的电灯光辉下霎时燃起蓬勃的、希望的巨焰:快……快醒来!快把那灵魂夺走!去到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被封在那方逼仄又绝望的棺木当中!……!
“……她——她,不能!不能被火化!”
意外发生后长时间失语的少女,在那个当下,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第一句话,就是让声带几乎撕裂的喊叫。不过这声音的余波竟然冒着清爽的气泡,一波接着一波,梦幻般在她耳旁轻柔绽放,是好听的声音,依稀莫辨的亲切感在体内共响,合着空气中的声波一齐抚慰了耳道和耳膜,多少缓解了心中痛苦。
惨白脸颊边的黑刘海,好似被妖风鼓舞了似的向一侧飘动,她再开口时吃进几根携着风狂飞的黑发,眨了眨眼睛,神态终于显得生动,而不是随棺木中少女一道死去了那样阴凉,令人恐怖。
她抬手,手指轻轻点在喉间声带处,好似爱抚其可爱的震感似的,面对“猫”,面对众人惊惧的眼光,她缓缓出声央求说:“请不要火化她,请不要烧掉……霙,的身体……拜托了。”
“你在胡说什么希美!……我们能在这里已经很……”男人面目狰狞地低声制止她——爸爸正生气。
人无理地愤怒、发脾气,蛮不讲理,丑态百出,一定因为有所惧怕。她想,可怜的爸爸的确是害怕了,因为是女儿与霙一同跌下学校前的长阶梯造成了霙的意外亡故,他恐惧死者家属之后的反应,更恐惧自己女儿当下的反应。
那确实只是一场意外。
有人“嘘,嘘”地赶走了猫,有人说着“哎呀,窗子什么时候打开的”,起身将半开的玻璃窗锁紧了。
“希美……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周遭稍稍安静后,身穿漂亮得体的黑西装裙的女人蹲下在她面前,是妈妈,她覆在自己阴影之下的五官端庄标致,美丽的双眼像深夜中缓缓呼吸的海,包容那两片海的眼眶和眼白都好红,属于一位母亲的坚强、脆弱和体贴让她不自觉望向棺木边陪伴女儿的母亲,她想要立刻流泪,面前的母亲就用掌心捂住她的双手,用更加智慧的方式,用更加神秘的语调悄悄安慰说,“……但是,希美,就算是妖怪,或者神明要让霙的灵魂回来世间,她也绝不会从那个身体里醒来了,因为那孩子的脑后摔得……霙的身体伤得太重,灵魂是不可能寄居在残缺身体里的……明白吗?”
“孩子妈妈,你怎么对希美说这种……”
“孩子爸爸!”妈妈转向男人,用温柔的语调轻声斥责他。她用温柔让自己闭嘴,再用温柔让爸爸闭嘴——妈妈就是有这样了不起的本事。
过了一些时候,被赶跑的、不再讨人喜欢的“猫”颠着那两扇轻薄的、蝴蝶型的肩胛骨,穿越人群根根支立的腿脚向她跌跌撞撞跑来,她蹲下身,猫毛茸茸的下巴甫一接触她温软的指尖,就从灵魂深处发来象征舒适的呼噜噜声,隔着皮毛震动她的指腹。
老猫仰脸接受爱抚,从半眯的眼睛里投来昏黄玻璃折射似的目光,电灯下,它老迈的眼睛已经不清澈了,那长久持续的目光似乎空无一物,又包含万物,属于猫儿的媚态和傲慢一如往常,她明白,“猫”确实正尝试用它阅历的极限刺探着她的眼睛,用它所持的魔性搅拌她的思维和全部灵魂。
“猫。”她用自身所持的清爽声音呼唤它,同时感受自己与这声音的所有美妙特质融为一体,几乎有些乐此不疲。
猫闻言,突然俯低毛乎乎的脑袋,接着张大嘴巴在她连接拇指的大鱼际软肉上狠咬了一口——并不破皮的程度,猫用舌面刷刷地舔舐白色牙印,而后就像突然丢弃了自己的魔性和所有思考能力一般,无声转头,若无其事地跑开了。
猫认出来了面前人,亦或是那个小脑袋里有别的想法,她不懂得猫,没法弄清。
在日本,婚礼从神,丧礼从佛,铠冢家请来京都名刹西本愿寺净土真宗的高僧,僧人在当日晚间铠冢家的“通夜式”上念过超度经,之后还要在告别式、火葬仪式上诵经超度。她跟随父母跪坐在外间等待僧人到来,穿黑色僧衣的高僧刚踏进铠冢宅,耳之所闻是念珠轻灵的磕碰声,目之所及是高僧蹬着一双崭新、精致的鹅黄色草屐,稍微使目光上行,只见黑色僧衣如坚硬的铁片,横临在她与对方的身体之间。
洁白布袜的皱褶稍微挪动,电灯下白灰色于褶皱的光影间变换,回神时,竟发现僧人刚刚开始就长久伫立、停步在她面前。此时,似乎有厚重、温暖、烫热的手掌逼来热气,紧接着轻轻挨上她黑色前发覆盖的脑门儿。
“贪恋执着……衰相显现。”
少女茫然扬起下巴颏儿,僧人正让两片缺水的、深红紫色的硬唇稳稳开合,念过这句简短的话后瞬时便闭上,安然缓和地合在一起。
稳如黑山的影子似乎伴着一声遥远的叹息,从她面前飘然离去,向祭坛行走了。
高僧开始为棺木中的少女诵经,她不明白刚刚是为何,故而十分在意,一直心有惴惴地偷看僧人剃成青灰色的后脑,当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于是转眼去看三层祭坛正中间上方:少女照片上的容颜,经过距离的稀释有些昏昧不清了,但,想来是父母亲最喜爱的那一张吧——想来,一定微笑着吧。
诵经声似是被磁石吸附着发出细微的抖动,从僧人双唇间中窜出的音色竟如宝石之光般轻易填满居室,再冲进她脑中,悦耳不已——第一次亲身参加葬礼的她捋捋黑发,亦双手合十,心绪复杂不堪,在皮肤阵阵酥麻的反应当中,使每一颗血细胞都随经文震颤:“……度一切苦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十五岁的少女自认对任何宗教都不甚了解,佛教经文更是听不懂,但也许是神思恍惚的缘故,她总感觉此刻的超度经,实是高僧在念给自己听的经文。
只有至亲能参与守夜,身为“同学”,她自然没有资格陪伴棺木中的少女整晚,不过那夜回家后,仿佛接受了某种神秘的旨意似的,净身除晦的白盐被她偷偷躲开,妈妈嘱咐的洗澡也未执行,她由衷害怕睡眠会使自己丢弃任何有关这夜的记忆,就那样醒着,混着满身燃香味,蜷起双腿,木然和衣坐到了天亮。
通宵来到,第二日。
第二日
即告别式当日,凌晨5时30分左右,意识恍惚、身体逐渐轻盈时,伴着窗外电线上晨鸟激越的啁啾欢唱,她第一次从晨光微熹的天的彼端——也似乎是第一次从这具身体的内部,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就算长笛吹得很棒的话,学起双簧管来也不轻松啊,可是霙,反过来却不是这样呢……】
此身从前念出的话语混响于脑际,她在当下看向自己佩戴粉色电子手表的手腕——5时33分整。也许是经过一夜苦熬,手表周边本是光泽盈目的腻白肌肤,多少有些不现光色、灰白黯淡了,轻轻嗅闻,肌体微带汗气,而失去了原本的芳香。
她饿了,肚子叫起来。
第三日
今天要上学,希美起身去淋浴,她抹去今晨流下在太阳穴附近那滴脆弱的咸泪,在自家略显狭小的浴室内脱衣,摆弄着拧开了花洒,她向自己肌肤上铺开热水,再是细细涂抹浴液的肥皂泡。
少女的身体富有弹性,手臂也很紧实,脂肪并不丰富。血管因热膨胀,在肌肤表面微微呈现漂亮的一线凸起。本覆盖了层白色泡沫的小臂在水的冲刷作用下裸露出来,似乎因几日不思饭食、劳累悲伤,她肤下脂肪变得更薄了,小臂青色静脉的枝叶在薄纸般的皮下舒展地更加明显,上臂,则经过手指的搓弄和热水的晕染变为艳粉色,上下粉青相对,巨大视觉冲击力,使她第一次在淋浴间的白雾里久久发呆、凝神,欣赏这具肉体年轻、色彩艳丽的少女之美。
今晨汗气愈重,她搓洗腋下和手脚心时多用了两遍浴液,也多加了些力气,很快将身体弄出水彩铺展般的红晕。睫毛含水变重,她抹了抹眼睛,视线便有些浑浊不清,再抬手,指甲就不慎顺着已经被数次虐待的肌肤滑过去,红晕便以极细腻的姿态滴落、逶迤到乳下、肋骨,与身体的曲线精巧吻合。
幸而没有出现血点——她心疼,轻轻摸了摸变成玫瑰色的肌肤。
冲刷作用结束后,浴水染上全身,经轻甩抖落仍在皮肤上留下了细小的润泽,再经浴巾捻弄才得干爽。希美最后一次用浴巾擦拭下身和柔软的乳 房,条理有致地穿好浅色内衣后,按例向镜中窥探自己黏着濡湿黑发的、粉嫩的脸。她的眼光又一次发直。
少女的容颜,仿佛天边那抽象派的黎明般美丽而模糊,黎明的美独特在其无棱角的特质,好似从天顶到地面如山海般的所有凸起与沟壑,均被拂晓的光、风轻薄的色彩捕获,使其极尽模糊柔和。黎明美得虚幻,少女之黎明是一具空壳,静静等待被这新的一日徐徐填入汹涌的色彩。
只有独特的个性将带来色彩,它以展露表情、神态的方式,精雕细琢般将少女的轮廓线描刻清晰,从这些逐步清晰的线条中,灵魂中独特的部分也渐渐表现出反过来塑造容颜的能力,自此,个性,才清明可见。
镜中少女在此时回神,不禁抖了抖裸露的双肩,她抬手,用热成蔷薇色的手指尖,紧紧描摹这娇美红润的容颜,沾水的手指因某一瞬间失力,而在平滑镜面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她收回手,爱惜又无奈地抚摸自己被挤压的手指,缓解过指尖短暂的疼痛后,手掌抚上大片肌肤,先后与手背、手腕骨,小臂若即若离,最后攀上肩头。她弓起赤裸的腰背,以两只臂膀轻轻抱住自己的身体,近几天,这具身体应验着什么似的,日渐单薄。
可是,真相,如果不继续追寻下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