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 【四六時】短篇集

第4章 【就一点点痛而已】

“大中午的,抱歉打扰了,打了许多电话您都没接,伞木先生……”


纵使耳边仍在嗡嗡叫,伞木希美还是可以清楚听见父亲手机里漏出的女人声音,父亲就走在自己左边,他靠近自己的右手握着手机,左手在身侧随走步摆动,但是察觉到女儿对女人声音产生了一些在意的情绪时,男人差点让左手和左腿顺拐。

他瞄了女儿一眼,希美正用手捂住左脸,脸侧的黑色刘海和脑后马尾反光处亮闪闪的,冬季校服不因一天奔波有所折皱,依然平顺整洁。伞木先生不禁仔细观察她被遮住大半的左脸,他猜想这样的长相大概是高中女生中,好看、且显得俊秀的类型。

这时伞木先生突然看见了他所忽视的,女儿的成长。

是啊,她也长大了,个子变高,早已经是女高中生了。


伞木先生将手机换到一边去,他清楚对方打来是要做什么,于是略带急躁地答应:“嗯,你要说的事我知道,抱歉,刚和女儿从综合医院出来……葬礼我会去的,请代我向杉田太太致哀。”

希美竖起耳朵。她假装专心看路,却看见父亲锃亮的皮鞋鞋头因他的紧张蹭上路面好几次。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一双黑皮鞋,因为自己帮忙挑选了的。每当穿这双鞋去工作回来,他总是很宝贝地在玄关擦拭它们好多遍,才进家门。

希美想,如果父亲发现了鞋子的擦痕,会不会感到心疼和愧疚。


自己又希望父亲愧疚吗?

希望的吧。


“没有什么事,女儿长了智齿,说是太痛,就带她去拔掉了……啊是是是,高中就长智齿,确实不太常见。”

“嗯,那么就这样。”他放下手机,不自觉又看向女儿,但他立即为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后悔,因为这样一看他就非得做点什么一样。于是他伸手把她夹进领子的几丝马尾发拨了出来,那黑发看着强韧结实,摸起来却非常顺滑,他的手指像是穿过了黑色的川水。

马尾活泼地左右摇摆。


“希美,头发夹进去了。”他解释。

“谢谢爸爸。”希美捂住发涨的左脸向他笑,看见女儿一直以来展露出过分阳光快乐的俊美脸颊,他确认这样的快乐不会有变化的迹象,于是他点点头,重新看向前方。


希美知道父亲刚刚在电话里谈什么。

一般来说,对待刚失去亲人的人,不可能这样不耐吧。但那家杉田先生做了不光彩的事情,父亲愿意去给他吊唁已经很善良。

杉田先生是父亲公司同事,与父亲同龄。他上周在旅馆叫了援助交际的女高中生,当夜喝了太多兑水威士忌,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太激烈,他突然在女孩子身上停止了呼吸,死因是既往就有的心脏病。

那女高中生和希美同龄,男人死掉时她自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也不顾别的,直接打电话到警局求助。事情不仅传遍了公司,还在全县的高中里散布开来。最后杉田家可谓“名声大噪”,据说可怜的杉田太太一言不发,她打算在葬礼后立即搬离这里。

大概是因为两个“同龄”的巧合,虽然讨厌的事情与他们完全不相关,但父女之间的气氛总有些尴尬。


希美回家后,吐掉了咬合一小时的棉球,那东西软绵绵、腥乎乎,血淋淋的,擦过舌头时,她尝到消毒剂和血液混在一起的咸苦味,不禁皱了皱脸。麻醉带来的耳鸣不知何时已经消去,希美面对镜子张开嘴巴,看见深红颜色的伤口上挂着黑色缝线。

发现智齿也是在上周,出于一些隐秘模糊的心事,她没有想管,但腮后牙根实在是越来越痛,实在影响她吹奏长笛,甚至开始妨碍到她吃饭喝水。于是,她终于拜托父母带她彻底根除这恼人的东西。

钙质的坚硬牙齿,夹碎了挖出来,一块块白惨惨的,还染着她的血。

她保留了这堆变成碎块的、彻底失去生命的小家伙,将它包进纸巾再合进手帕里,不想再看。但是她决定在弄清那些心事之前,一直把这东西保留在身边,

她走出来到客厅,发现父亲还坐在玄关,宽宽的后背对着这边,仿佛在摆弄他的皮鞋,不时发出懊恼的嘀咕声。于是希美轻轻揉了揉腮帮,展颜微笑。

爸爸还是那个爸爸。


希美因拔掉智齿的缘故,这几天暂时不能参与吹奏部练习,但为了陪夏纪和优子放学,她选择旁听或在外面的走廊发呆。走廊外边没有摆着鞋子,显得光光的——希美意识到这一点,才想起,到了夏天泷老师才会叫部员带上毯子去合奏教室铺地,那时候需要脱鞋进,现在不必。

这天她刚去拆过线,长出新肉的地方很痒,不时还有些消毒水的味道漫上舌面。希美被秋冬天的凉风一吹,感到头皮发麻,她关紧窗子,在光秃秃的地面坐下来抱紧双膝。乐声隔着门起起伏伏,她不断深呼吸,胸口也起起伏伏。

可能是抱得太紧,她被自己的胸脯压得有些喘不上气。那里不知何时早就发育起来,像她不知何时就长在牙龈中的智齿。

希美突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生长开的双臂和双腿也好,变得柔软的腰肢也好,丰满起来乳 房也好,逐渐固定了形状的五官也好。

因拔掉智齿而留下伤口的牙龈也好。


她是,正漫步在青春期落满柔软花瓣的大道,一直为自己的形象而感到自信的少女——为长相、为身材、为多彩而丰富的人际交往。


但她在此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措。


那位女高中生,听说是个成熟、漂亮,受欢迎的角色,她表现得纯情,甚至还担任她所在女高的文艺部部长。东窗事发之前,没人知道她做着那样的事。因为她从不缺钱,家庭和满,一切都健全。

据她说,只是自己有些早熟,长大后,就越发变得孤独寂寞了。和那些四十代的大叔上床、谈心时,她才能感受到温暖,被人陪伴。

很可笑不是吗?希美此时却不再觉得可笑。

她知道自己也有些早熟:因为她过早冒出的智齿;并且孤独:因为她交际广泛,喜爱她的人有许多,但真正交心的人,却仿佛不存在。


希美明白早熟和孤独并不是什么令人羞耻的事情,但她确实开始对自身的“安稳”产生了怀疑。就像她无端将父亲与那个男人联系起来一样,她开始将自己与那位少女也联系起来。

试着想想那些不安稳的,危险的事情。比如说:伞木希美,用出卖年轻的身体的方式,去换得温暖。

不可能,这是青春期的妄想症吧。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双臂松开双腿,给自己的拥抱就这样散开了。


她站起来,在悠扬的乐声中做了个大大的伸展。

淡灰色云层散射的白光照射着整个走廊,也包容着她,她伸展自己年轻、温热的身体,试图将它弄得熨帖安静。可躁动的心仍然跳动在她完美容器一般的身体中,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平息这难解的冲动。

她摸到口袋里,那里随身装了裹着智齿的手帕包。


是迷茫、忧伤、恐慌共同组成的冲动,仿佛一瞬间就可以将她推下人生的电车道,在谷底仰望上面仍然“正常而健全”的人类,他们西装革履,或是身着干净的校服,他们也俯视着自己,用可怜她或对她显露不屑的眼光。而她只能等着名为“后果”的电车疾驰着冲来,将她的全部人生撞碎。

伞木希美不会、也没有理由做出那些越界而不健全的事情,但她却必须哪怕是“稍微”过分一次。

不然青春期过去,她就再也弄不懂“成长”,弄不懂“孤独”,弄不懂生命本身了。


那才是更无法挽回的错误。



希美拜托优子和夏纪向父母打掩护,只身一人搭上了便宜的夜间巴士。她的心思全在瞒过父母上面,忘记将自己装扮得更成熟一些,以至于她踏过满放着歪歪扭扭鞋子、两侧挂着隔帘的走廊,踏入那个逼仄的小空间时,她发现自己和眼前的少女几乎完全是一样。


高中生打扮。


希美所在池袋一家只接待女性客人的百合风俗店,营业的全部是在校女高中生,她们甚至被挂上了“某某高中”的名牌,以证明女高生的“纯净血统”。

这里只提供“女子高生的拥抱”,没有任何特殊服务,一旦客人强迫女孩做任何越界的事情,她们可以立刻按响警铃。希美不禁想,万一女孩也自愿,没有按动警铃呢?

虽然奇怪,但警察确实会受理这样的骚扰案件,并且保护店面维持正常营业。希美在网路上搜索到官网的时候,评论板块有人说这家店是某个区议员在罩着,那位区议员常发出“将都市人孤立隔离的内心用爱连接起来。”等一系列看上去就不大正常的主张,并且为此致力于保护这些游走在道德边界线的店面。

本末倒置吗?


希美想,大人中不靠谱的还真多啊,杉田先生也是,区议员也是。

自己还年轻,仿佛……还有资格不靠谱吧。


她拉开帘子的时候环视了一圈,房间里没有许多摆设,桌椅和窄小的床铺而已,桌上那枚红艳艳的警铃就因此显得扎眼。女孩跪坐在床铺上,她留着披肩发,刘海修剪得不大平整,发丝也有些飞乱。她整个人包裹在普通衬衫和深色长褶裙中,穿着到小腿的白袜。希美不常到东京圈,认不出是这里哪所高中的衣服,刚刚挑选的时候也没有仔细看名牌。


女孩瘦白,微曲身体,低着头,好像静止在那里睡着了一样。

希美脱下运动鞋,拉上帘子,这些响动好像惊醒了女孩,她有些慌张地抬头,仿佛想要说:“您好,欢迎光临。”

但是希美看见她的可怜样子,不由得抢先笑说:“你好,初次见面。”

女孩抿唇点点头,眸光闪烁,似乎对她的体贴显出感激。

希美有时也为自己的周全体贴感到讨厌,这些带有好意的行为给她招来了许多许多朋友,但普通的好意只能招来普通的朋友,所以她像是没有朋友。每当集体散去了热闹,像是参观、秋游那一类的活动结束后,她独身行走时,会感到非常汹涌的悲伤和烦躁冲入、塞满了她的心又钻出来,最终压迫她的双肩和脖颈,让她抬不起头。


“希美,热闹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人总要学会宽慰自己。”

父亲曾对闹小脾气的她这样说,可是希美从这些哲理中只听出了人无法化解孤独,最终不得不和它和平共处的无奈。她恐惧自己会成为这样无力的人,却不得不在一次次被抛入孤独冷库的过程中打着寒战反省,到底是不是自己出了错。

那位女高中生也这么想吧,所以那样做了。

面前的女高中生,这个看起来柔弱安静的孩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希美对此产生了兴趣,她明白自己除了是被青春的迷茫推来,也确实是为了探索“出卖身体的女孩”脑中想法而来。她在前台挑选到女孩时,透过照片上她平静无波的表情,猜测这是一位爱思考的女孩子。

结果……可能只是单纯的不爱说话、怕生吧。

这种女孩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店子里啊。希美感到不可思议。

希美只付了半小时的费用,时间不容拖沓,于是她在门边放下自己的双肩包。

小挂坠磕在地板,发出细碎响声。除去二人的呼吸,这是唯一的一点声音,希美为了气氛不那样尴尬,走过去时故意将脚步踏重了些。她坐在床边,又是嘎吱响,她转身向着女孩,衣衫磨蹭出细小的嘶嘶声。

“那……要怎么做呢?”她将手垫在大腿下面,望着咫尺间的女孩眨眨眼睛,一副开朗而无害的样子。

她顾不上紧张,因为女孩仿佛比她还要紧张,简直是将客人和接待者的身份弄反了一样。

那纤弱却浓密的睫毛以一秒一次的频率扇动,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发直,显得呆滞,但是女孩的眼睛实在是很美,目光纯净,所以并不丢失灵动。她抬起一只手,希美以为她要有所动作,靠近女孩的右肩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女孩只是用虎口轻轻夹住脸侧垂下的头发,向下顺过。

这是她表达什么情绪的小动作吗。

女孩低眉,又抬眼,开始轻声说话,仿佛是惯例的念白,她念不出感情,但本身天然的慌乱感却让这段话显得可爱:“那个……这里要为客人提供贴心的服务,将客人当做直呼姓名的朋友。所以也请您提供姓名或者方便的称呼……但我们的名字最好不要透露到店面以外的地方,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当然,我们也会保密客人的一切信息。然后是,我叫做铠塚霙,客人可以叫铠塚同学,小霙,等等,然后,客人您……”

“喔,”希美从她的话中完全感受不出被当成了“朋友”,虽然也不知道她所说的名字是真是假,不过希美还是决定用真名,“我叫伞木希美,你叫……铠塚霙是吗?”

她从腿下抽手出来,已经被压红了,但她主动要握手的姿态很自然,于是铠塚霙轻轻牵住她的指头前部,简单摇晃了几下。


“你好,希美。”


“嗯,你好,霙。”


“现在是朋友了。”霙低着头看白床单,好像是对她自己确认一样。


“嗯。”希美肯定说,“是朋友。”



霙点点头,开始用树懒一样的移动速度缓慢挪动她的身体,先是将鸭子坐的细弱双腿向后折,跪坐起来,再是用那双白皙柔软的手整理裙褶、领口和头发。很有条理地做完这一切后,她向希美张开双手,眨眨眼睛:“那么,希美,可以……抱了。”

希美没有说话,她有些失望,因为她从这样程式化的步骤里丝毫没有体会到温暖,反而掉进更深的茫然中。说起来,这样的店有什么存在价值吗?从来没有任何交集的接待者和客人,做着与许多人都能做的动作——拥抱,就连初中的时候,学校里也有这种女生之间互相拥抱的游戏。

她们不止拥抱,还互相表扬对方的优点呢。

难道只是“女子高中生”的身份给拥抱带来了不一样的意义?身为女子高中生的希美并不明白这身份的特殊魅力所在,但是当她确定自己并不拥有这样的意义之后,一切都好像没了意义。


霙举起的双臂之间恰好是能够容纳一人肩宽的空隙,她举得很用力,双手十指也张得那样开,从泛红的指尖到双肩都因过于努力去保持水平而轻抖。她的眼光中好像越发泛起犹疑、不自信,似乎在质疑自身做得不够好,或者哪里出了错。

希美看见这样的她,不知怎么就感到不这样做不行——她飞快地坐起来,上身被纳入对方双臂搭成的轨道之间,她向前,挨近叫做霙的女孩,那单薄的身板越发靠过来,她闻到霙身上属于女孩的、清淡的香气。


她们很快轻轻挨在一起,胸前和肩上都稍微挤压着相贴。希美仿佛复习到生命中许多次的拥抱一样,即使与陌生人抱在一起,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她为此感到失望,也为此感到庆幸。

颈,摩擦到霙的落肩发,她知道那是很软的发质。因为自己的硬发偶尔会扎痛皮肤,而霙的头发却让她感到痒,让她想起松软、毛茸茸之类没有攻击力的词语。

霙的手落下到她后腰处,交叠着盖出一些暖意。她也学着尽量自然地这样做了,可是她的手掌虽不颤抖,却只溢出冷气,只发出冷汗。但是她还是静止着,可能这样就不会暴露些许无措,她相信自己一直可以做到完美,她也确实做到了。完美应对。

“想哭的话,一直都可以。”霙的声音突然击打在她的鼓膜,依然是轻柔不带感情的语调,但话的内容却很吓人。希美与其说是为此不知所措,不如说是震惊失色。

她本来没有想要哭泣,可霙的话却让她鼻根酸涩、双唇颤抖,从鼻尖往上泛起热潮,霙赋予她背根的温度也顺着脊骨向上飞窜,两股热流畅通无阻地在她脑中交汇,包裹又绽开硝石味道的烟花,这刺鼻恼人的味道最终戳痛了泪腺。


丰盈泪水伴着一些糟糕的情绪涌出来,流转在眼眶里,眼前霙的衬衫衣料,本来连编织眼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却连颜色也同被单混在一起。

希美突然想起什么。

这是店家定好的台词吧。

没有缘由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听者有意,客人们就是这样被引出心事,潸然泪下。女孩们虽然对她们的痛苦全然不知,可却能轻易地叫她们哭出来。

那些糟糕的情绪又涌入了她的心里面。但希美不打算就这样对叫霙的女孩透露失望,因为她还有问题要问。她的泪潮退下了,声线包含些颤抖,但是依然明快清亮:“霙,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可能会有些不礼貌,如果不想回答的话,不要勉强。”

“嗯。”对方的下巴点在她颈窝里。

她摸到霙背后发尾,果然是软绵绵的:“为什么霙会在这里工作呢?提供拥抱……”

缺钱吗?还是别的原因。

总不会是她热衷于温暖陌生人的心吧,她那么生涩被动,不像是这样热情的人。


“……这个,不想回答。”


“抱歉。”希美忙说。


霙的下巴又在她颈窝里左右摩擦,是在摇头:“不,没有事。”


“我们是朋友,所以、没有事。”霙补充,这话仍然是像在宽慰她自己。


“那,下面是躺下来。”霙边指挥她,边松开了双臂坐直,她面对希美因刚刚的激动稍微泛红的脸,眨眨眼睛,问道,“希美想要从背后抱,还是……”

“背后吧。”希美简单挑选,她未曾怎样思索,因为她已经问不出任何想要知道的东西,所以接下来都是在走程序而已,没什么必要了。她勾勾嘴角,背对着霙躺下来,头搁上枕头,只看见一片米白色墙壁。

她闭上双眼,可霙却迟迟没有动作,仿佛是错觉,这片空间里,女孩的呼吸比之前急促了。很微妙的变化,让希美不禁开始猜测是否自己的表现过于冷淡,显出“不满意的客人”姿态,让身后脆弱的姑娘受伤恐慌。正当她如针扎背难耐不安时,只感觉床铺下沉,颈后喷上鼻息,一只柔软的手环住她的腰,霙的胸前到大腿都紧紧压上自己背后。


背后像受到不断的、细小的电击。


希美恍然觉察,自己将背后交出去是错误的选择。


“希美。”


“嗯。”她想说还是换回面对面吧。


但是霙却又说话了,吐息在她颈后氲出潮热,让她以两人都能清楚感知的战栗不断发抖,无法隐藏。


“因为、我没有朋友……”她说,“希美,刚刚的问题。”

为什么在这里工作。


“不用勉强回答的,”希美心惊,却说,“是我问了冒犯的问题,不会因为霙不回答就给你,差评什么的……”


“嗯。我知道。”霙将额头贴上她的后颈,似乎是睫毛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像小刷子,很痒。霙接着解释说,“就是刚刚,突然想要告诉希美。”


希美。


陌生的名字,她已经叫得这么亲密而依赖了。

希美瞬间开始无条件地相信,霙是真的因为没有朋友才在这里工作。说是出卖身体,出卖拥抱,其实是她自己想要感受“朋友的拥抱”而已。

在她眼中,不是自己付出了什么,而是这些女性客人——可能是工作失意的上班族,可能是失恋的年轻女人,可能是痛失女儿的可怜母亲……包括想要脱离青春迷茫的伞木希美,是这些人,在给予她温暖的拥抱。

真的有这样简单的人。

她却是在游走道德边缘的场所里,找到了最纯净的人……?

最纯净的人。



“霙……”希美叫出她的名字,带着怜爱,她从开始就对这可爱而柔弱的女孩感到怜爱,但这时她心里涌现怜爱之外的情感,那是一点心心相惜。她想,弄不懂孤独也好,她已经足够释然。她和霙好像两点烛火互相依靠,火光愈盛,蜡柱加速着自身的消亡,却不再感到苦楚。

“我可以做霙的朋友吗?”她问,紧盯着只是一片米白的墙壁,“不只是在这里。”

“希美?”

“抱歉,如果我说了奇怪的话……”

“……可,可以,当然,”霙发出惊喜的声音,但依然很轻,“但是我没有什么优点,也不能为希美做什么……”

“没关系!”希美轻快地翻个身转过去,她为霙的答应而由衷开心,面对着她泛着淡粉的双颊和湿润的双眸,希美笑语,“朋友不是因为这些才做朋友的,是没有条件的——真正的朋友。”

霙貌似听懂了,她点头,发丝在枕头上轻轻摩擦。细白的颈,喉头滚过吞咽的声响:“希美,你在哪里工作……在哪里上学?我们可以交换邮箱……”


话说到一半,计时器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响起来,霙如梦初醒般张大了眼睛,又落下目光,她不再说话,从希美身边坐起来,脸上带着浓重的失落和不舍,但她按照她的条理,用那双白皙柔软的手,整理裙褶、领口,和被枕头蹭乱的头发。


“记得带好随身物品,不要遗漏……”


“霙!”希美坐起来喊她,抓住她的双手,“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希美……”霙被握住的手指发出急汗,她脸颊绯红,双眸闪烁,不知所措。


“霙还要在这里工作吗?如果只是因为没有朋友的话,就……”


“啊,”霙恍然,小声惊呼,“……我已经,有朋友了。”


“嗯,”希美微笑,不假思索地张开双臂,抱住她的肩,“我初中的时候,同学们喜欢互相拥抱着,说自己喜欢的对方什么优点……我想,第一次看到霙,觉得,霙的样子很可爱,手指上的粉红色,软软的头发,念不熟练的台词……还有,想要朋友的心情。”



霙瘦弱的身体轻轻发抖。



“我……”这回是霙的手掌洇了冷汗在她背上,“我喜欢……希美的脸,很漂亮,希美开朗的性格,希美温度比我高的身体……还有别的很多,最后,说要和我做朋友,我好开心。”


彼此唯一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希美,这是什么?”霙突然向她腿边指去,希美发现那是自己的包裹着智齿的手帕,她一直随身携带,大概是刚刚翻身时掉出来的。


她将那小包裹握在手中,释然地微笑摇头:“只是死去的东西。”


“死掉的……”霙向后缩了缩。


“不不,只是前几天拔掉的智齿啦!”希美为她的反应而好笑,“我只是觉得,这是成长的证明……成长,肯定会失去一些什么东西的,一些东西就这样弄痛你,又必然从你眼前消失……但这一切对我来说,也不是全无回馈。”

她没有弄懂成长,也没有参透孤独,但她有了真正的朋友。


一个特别的、纯净的人。




“希美,”霙去牵她的手,身体前倾,向她担忧地眨眼睛,“拔掉……很痛吧?”



希美闻言暗暗舔了下那块秃秃的牙龈,已经没有血水,也没有消毒水味了。




她摇头微笑。






“就一点点痛而已。”











(完)

作者留言

此文,献给道德边缘也无法拘束的纯净,更献给、成长中的疼痛。
不用担心,只是一点点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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