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流血的鲜花

莉莉亚能和心爱之人一起飞行，互相守望，面对敌人时身后有朋友和爱人这样值得信赖、可以相托以性命的依靠。

即使在战争中时刻面临不可预料的危险，所有明处和藏在暗处的敌人钦佩但更加痛恨这朵斯大林格勒上空的百合花——尽管他们混淆了莉莉亚的百合与卡佳的玫瑰花。卡佳不止一次听监听台的人说，德军经常提到一个词——“天空中的白玫瑰”。

卡佳知道敌人说的是莉莉亚，他们怎么可能对一个仅有一次击落记录的，默默无闻的飞行员感兴趣呢？

所以，莉莉亚是幸运而幸福的。莉莉亚的可爱，温柔和自信证明了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也是卡佳最羡慕她的地方。

直到那天。

卡佳和其他战友正在值班室值班的时候，战斗机团政委突然到访，他的表情有些僵硬，看着自己的士兵们，良久才说：“同志们，出事了。”

很快，那个可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战斗机团。

苏联英雄阿列克谢·索罗马丁同志与莉莉亚同志在执行巡逻任务中遭遇大量敌机，为了掩护莉莉亚，寡不敌众，最终被击落，以身殉国。村里的农民报告了坠落的位置，死无全尸，面目全非。

也就是说，莉莉亚本人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击落，乃至走向死亡的全过程。

此时，距离他被授予苏联英雄称号和他们完婚，也没到一个月。

团里特意给莉莉亚放了假，没给她安排任务。于是她就在房间里，长久的沉默。

“叶卡捷琳娜同志，你去和莉莉亚同志谈谈心，这是给你的任务。”政委对卡佳说。

卡佳敲了敲房门，没人回应，于是她一狠心推门而入。

莉莉亚只是静静坐着，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请坐。”她最终对卡佳有些反应。

卡佳坐在桌子对面。但是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希望莉莉亚的反应能极端些，无论是哭还是闹，证明莉莉亚还有生命力。

天空中的小百合，你对世界充满了温柔的期待，然而这小小的期待也被击得粉碎，无恶意的世界把最恶毒的命运强加于你。

“莉莉亚，你还好吗？”

“我很好。”

“可是……”莉莉亚的回答让她感到无法正常对话。

“可是什么？”莉莉亚的眼睛炸出了锐利的光，毫无表情慢慢扩散成铁一般凝重的脸色：“同志，这是战争，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悼念死去的战友。”

“这……”

莉莉亚盯着她看着，没有回答，只是拿出一瓶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伏特加。默默倒了进杯子里。

“喝吧！”她冷淡地说。“为苏维埃干杯。”

卡佳知道莉莉亚和自己一样根本不喝酒，但现在她不得不照做。

火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卡佳对此感到痛苦而非常节制，而莉莉亚似乎毫不在意，像是灌凉水一般喝了一杯又一杯。

“够了！”卡佳起身走到莉莉亚身边，一把抢过酒杯。

莉莉亚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卡佳，卡佳也觉得自己似乎不认识眼前的她。

“我还要。”

“莉莉亚，亲爱的莉莉亚同志。”卡佳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用着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你心里要是难过的话，请不要憋着好不好，哪怕哭出来也好，可是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冷静好吗……”

“是吗？这可就是战争呀。”莉莉亚有些语无伦次，傻笑着。

“我早该做好心理准备的，卡佳，你说是吗。”

“不，莉莉亚，这是个意外，不能怪你。”

“是我太傻，不应该抱有那些虚幻的梦……什么一起飞行，一起战斗，还约定好战争结束之后，要找个邻湖的地方住下来，生一堆小孩子。”

“可是，阿廖沙（阿列克谢的昵称）这个该死的笨蛋，非要我待在地面，让别人飞他的僚机……

“是啊，臭男人，你满意了吧，你一个人走了，留下我自己一个人！”

“请节哀，我们大家都很难过……”

“你们以为我会难过吗？你们以为就这么轻易让我哭出来吗？”如同扎到了痛处，莉莉亚冲着空气怒吼，像一只发狂的母狮子：“很好，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蛋子，死了重要的人就要哭爹喊娘做点什么蠢事？这样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丘八，杂碎王八蛋就可以好好的欣赏我的痛苦了对吧？那你们就尽情地看我表演吧，欣赏你们强加给我的一切吧！对，是你们赢了，请你们尽情地发笑吧，狂喜吧，尽情地欢呼吧！”

她泪水如同伏尔加的洪流，又如同涅瓦河的薄雾般迷离……她歇斯底里地发泄着怒火：“你们就这样吧，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摆出高高在上随时征服一切的姿态，再来假惺惺地要给予你们所谓的同情，所谓的宽恕，所谓的仁慈和赦免，这不就是你们这些肮脏的侵略者的算盘吗？我不需要！我们不需要！你以为我是安娜吗？你以为我是华尔戈夫斯基的女儿①吗？对不起，苏维埃的女人不需要你们虚伪的同情！我要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的你们的狗命和鲜血！我要让你们给我付出千倍百倍万倍的代价！”

卡佳静静听着莉莉亚的怒吼，这已经不是那个莉莉亚了，至少不是那个从不说脏字，外表娇小文静，内心温柔而热情的莉莉亚了。现在她是一只被击中了要害的小野兽，狂怒，但只能是徒劳。

卡佳无法阻止她的发泄，静静听着她的痛苦的咒骂，直到她嗓音嘶哑，血丝从嘴角溢出来，再也无力出声。

“咳……”她轻轻咳着，用尽了力气的身体缩着，双手抱在自己胸前。

夕阳的光照了进来，给房间里涂上了血一样的颜色，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但卡佳怀疑也许明天不会再有太阳了。

假如索罗马丁同志还活着，此时他们应该手挽着手走在夕阳里，他会给莉莉亚献上野花。卡佳清楚的记得，这时候卡佳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卡佳心疼地抱住那只声嘶力竭，流着鲜血的小野兽，尽管自己因为醉意有些头晕。

“请抱紧我……有点……难受。”莉莉亚的声音小而沙哑。

卡佳听到了她急促的脉搏声，她知道，莉莉亚的血管里流淌着钢铁，但莉莉亚的心仍然是柔软的，藏着关于爱的一切，但那里也是她的弱点，就像自己心里同样藏着这样一个地方。天堂到地狱，只隔了一层白纸。

“请给我唱一首歌吧。”怀里的娇小的女孩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

“你想听那一首呢？”

“就我和谢廖沙结婚那天，大家唱的那首吧。就是《喀秋莎》。”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的爱情永远属于他……

卡佳唱着那首歌，听着莉莉亚的脉搏声渐渐平缓，心想，我大概也有这样一个弱点吧？看着莉莉亚的表情逐渐平静，泪水已经干涸，她知道，莉莉亚仍然会好好活下去的，她要替索罗马丁同志看到胜利的那天。

卡佳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轻轻呼吸着，即使腰酸背痛，生怕惊吓到那只受伤的小野兽。

那天之后，莉莉亚没再哭过，甚至在简短的葬礼上，也只是久久的沉默。某种程度上莉莉亚已经随爱人而去了，剩下的娇小的躯壳只是为燃烧的复仇之心，为所有活着和死去的战友，为祖国的胜利的信念而痛苦活着。

那些柔软被击得粉碎，只留下钢铁的外壳。或者说，战争更像筛子，筛去了人心中柔软的部分，留下的只是坚硬和丑陋的东西。

她仍然喜欢和卡佳待在一起，但是卡佳再也没见到她真心笑过。曾经莉莉亚将阳光带给阴影中的她，但她如何努力，却不可能将阳光带给这个更加阴郁的女孩。

她收起了那天的无助与孤独，躲进了战争熔炉熔铸的壳子里。这大概就是这场战争给她的礼物。

莉莉亚在战斗中变得冷静而疯狂，不断地出击，带有强烈侵略性地进攻，咬住敌人战斗机的六点，不仅将其击落，还多次尝试攻击已经跳伞的敌方飞行员。有一次甚至冒着螺旋桨被缠住的风险，用机翼撞断了降落伞的绳索，让那个倒霉的德国佬从900米的空中直接摔进了下面城市的瓦砾之中。

在天空中，能制止她的只有她自己，但是她的冷静说明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①分别出自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