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坠落与救赎
1943年7月19日,短暂对峙以后,两国军队再次爆发了战斗,此时库尔斯克会战已经打响,再不久前的13日,由德国名将曼施坦因指挥的装甲集团在普罗霍洛夫卡与苏联坦克部队展开了空前的钢铁大战。
卡佳和莉莉亚编组执行为轰炸机护航任务。任务期间,机群遭遇德军战斗机的攻击。
卡佳取得了自己的又一战果,她成功咬住了一架德国战斗机的尾部,将其击落。而四周的德军被她吸引,又因为她的飞机上的白色玫瑰图案,误认为是王牌飞行员莉莉亚的座机,于是群起攻之。
一个殷麦曼回旋甩掉一架尾随的敌机以后,卡佳又陷入了被另一架敌机的追击。而她的呼叫才勉强让疯狂追杀德机的莉莉亚赶来解围,但为时已晚。
那架BF109战斗机射出的曳光弹划过绚丽的线,随即卡佳的战机中弹起火。
“卡佳!卡佳!”莉莉亚焦急地呼叫着她。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没有再听到卡佳的回复。
发动机已经冒出了黑烟,螺旋桨已经停止转动,卡佳知道,自己的高度正在急剧下降。
德军似乎觉得达到了目的,没有攻击轰炸机,也没有注意真的莉莉亚并没有被击落,又或者对王牌飞行员仍然保持敬畏与尊敬,任凭莉莉亚伴随着卡佳快速丢失高度的飞机飞行。
卡佳看着自己离上方莉莉亚的座机越来越远,默默关闭了电台。
“对不起,可能我也要先走一步了。”卡佳努力控制飞机的同时,痛苦地想着,除了莉莉亚,米娅的脸,父母的样子在瞬间迅速闪过脑海。或许在清醒的情况下面临死亡,总会想得太多。
她努力拉起飞机,让飞机进入了滑翔,这样即使失去了动力,也能够比较安全地进行降落。她选择了一处田野,放下了起落架,进入了着陆程序。
迫降成功的卡佳点燃了自己的座机,离开了那片田野,随后剩余的燃油和弹药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十公里之内。
走过了不知多少空无一人的残垣断壁,她终于遇到了一户有人的农家。一个妇人被爆炸声吸引,走到了庭院外面观望,看到了拿着马卡洛夫手枪,穿着飞行员制服的卡佳不禁大吃一惊。但卡佳说的俄语和她制服上的红星标志让妇人冷静下来。
“同志,请快进屋躲着,这里是德军占领区,等天黑我送您去游击队基地。”妇人对她说。
卡佳相信了她,将手枪插回枪套中,但仍然握着不放,保险仍然指向可击发的状态。
屋子里钻出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稍大些,十五六岁的样子,两个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三岁左右,好奇地看着她。
孩子让她放松了一些,关上了手枪保险,和孩子们进了屋子。孩子们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但似乎也很腼腆,只有男孩子轻声问:“同志,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把那群德国佬赶走?”
卡佳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今年是战争第三年,此时德国已经无力像战争初期一样进攻,但仍然在与苏维埃进行着拉锯战,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卡佳很清楚这些事情,但她仍然说:“很快。”
“哼!要不然游击队嫌我太小……”男孩好像有些不满:“我也想像你们这样打德国佬……”
妇人给她送来了一碟硬邦邦的黑面包和一杯清水。
“很抱歉,只有这些了,德军征粮队已经征收了大部分的粮食……”
“谢谢您。”
两个小女孩盯着卡佳面前的黑面包,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尽管那只是又黑又硬,而且很难吃的粗制黑面包罢了。卡佳没有吃,而且把它递给了小女孩。
“我活了三十年,15岁就结婚了,生了这三个孩子,也经历过闹白匪军,本来以为能和我家那口子过上安稳日子。”妇人静静地说,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跟别人说过话了:“没想到,这场战争比当年闹白匪军还可怕……我家那口子……唉……不说了……请原谅我话多,讲了这些无聊的话,同志。”
但命运没有给他们等到天黑的机会,傍晚时分,一支德军巡逻队发现了这里,随即直接闯进来进行搜查。
“砰!”一发子弹击中了门框,把德国人压了回去。
“飞行员,缴枪不杀!”德国人用不标准的俄语喊:“如果我们想杀人,只需要丢一颗手榴弹就足够了,请不要再作无谓的抵抗。”
卡佳只是举着枪,护着身后的一家人,没有回答。
“很好,请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
“我有一个条件,请不要为难这家人,我是你们的敌人,但他们不是。”卡佳说。
“我们同意,请你将武器丢出来,再将双手举过头顶,慢慢走出来。”
“别!”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卡佳只是冲他微笑了一下,照着德军的要求做了。
她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踹倒,他们也不介意对女性动拳脚,围上来一阵枪托猛砸,好在他们的长官及时阻止,否则别说挨揍,就算是被施暴或者被打死都不奇怪。
“你们先带她回去复命。”德军队长说:“我还有一点事要办。”
“等等!”卡佳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不是说不为难他们的吗?”
“你会说德语?”队长有些惊讶,不过很快恢复了:“我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教。”
“你的家教没有教会你信守诺言吗?”
“你妈妈没有教你不要相信敌人吗,小姑娘?”队长冷冷笑着,领着两个兵,自顾自走进了房间。
“等等!死丘八,滚回来!”士兵没有理会卡佳受骗以后的绝望怒吼,直接架着她,半拖半拽地拉了出去,将她扔上了军车。
屋子里传来了男孩的叫骂,随后一声枪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女孩带着哭腔的尖叫声,很快尖叫声弱了下去,慢慢变成了哭喊的声音。
“监狱里挨人轮的烂菊花,婊子妈养大的王八蛋,烂下体的破玩意,你还是不是男人……”卡佳仍然愤怒地叫骂着,把这辈子不曾说过的脏话一次性骂了出来。直到汽车发动,一个士兵给她的嘴里硬塞了一块擦车用的破抹布。
在以后得二十分钟里,路边被击毁的坦克与车辆,树木和电线杆上挂着的被吊死的尸体不断地进入她的视线。被浓烟浸透的空中,纳粹德国的旗帜到处飞扬,路边的钢铁残骸有的早已锈蚀,有的还在燃烧。吊死的人有的已经腐烂发黑,眼珠子早就不知所踪,留下黑而深的空洞,有的还很新鲜,死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过往的所有人,包括卡佳。
战争展开了其残酷的一面之后,又悄悄地,得意地给她展现了自己丑陋的一面,就像乞丐故意暴露自己伤残的肢体,就像暴徒炫耀似的展示自己身上丑陋的伤疤。
集中营审讯室里,一众德国军官坐在刺眼的灯光后面,巨大的纳粹卍字符号的背景扎着她的眼睛。可以说这是非常老套但是非常有用的审讯环境了。
“审讯吗?”卡佳心想。
“姓名?”
“叶卡捷琳娜.布达诺娃。”
“所属部队番号?执行什么任务?”
“对不起,无可奉告。”
审讯官起身似乎要发作,但他身边的人似乎来头不小,示意他坐下。之后的问题都无关紧要,即使卡佳不作回答,他们也没有采取什么手段。没有辱骂和恐吓,更没有刑讯逼供。这反而让卡佳感到极度困惑。
审讯草草结束,但卫兵并没有将她带到牢房,而是带到了一个光线有些不充足的房间里。
卫兵很快离开了这间有些阴暗的房间,那个军官就非常随意地斜倚在沙发上,也不摘下军帽和墨镜,看起来行为有些古怪。
“你,过来。”军官很明显指的是卡佳:“我旅途劳顿,腿有点酸,你来给我按摩。”
卡佳没弄懂目前发生的情况,这是什么情况?把卡佳当做女仆来使唤?
但也不得不照做。她上前帮军官按摩小腿。尽管隔着军服,她意识到这名军官的腿笔直,纤细而光滑,皮鞋与裤脚之间露出来的脚踝白皙细腻,结合他脸部的线条,莫不是一个美男子?可是为什么又有那些奇怪的举动?
过了一会儿,军官发话:“你怎么只揉小腿啊?请往上揉。”
不是吧?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长官,很抱歉,我只能帮您按摩膝盖以下的部位。”
“哦?”军官提高了声调,似乎非常不满:“现在你是我的仆人,仆人能抗拒主人的指令吗?”
“对不起,男女毕竟有别。另外,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仆人?”
“是吗?那我送你去战俘营的一般营区待着好了,让你和那几个色情的看守讨论一下什么是‘男女有别’。”
“请便。”卡佳冷冷地回答:“长官,恕我直言,如果您让我服侍您,只是为了满足您变态的嗜好,那么我宁愿继续做战俘。”
“很好,像你这么不怕死的确实不少。但不怕受辱的可没几个。你要知道,战俘营里总有几个擅长对付女孩子的家伙。他们可不像我这么有绅士风度。”他用轻佻的语气说:“从了我吧,你没有选择,我还要让你服侍我洗浴,帮我做全身按摩呢。”
他的话让她作呕,如果她还是那个黄毛丫头,肯定会拼上性命来反击这种挑逗。但她很清楚不会有什么意义,只是冷淡地说:“不错,但这些命令恕我不从,您想怎样,请便吧。”
“哈哈哈哈,是这样吗?”军官站了起来,凑到卡佳面前,将军帽和墨镜摘下,藏在军帽下的,海藻般的卷发落了下来,披在肩上和身后。展现在卡佳面前的是一个熟悉的面孔,这过于突然,以至于那一瞬间卡佳还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看错了。
她不再装着男人说话,恢复了女孩子的声音,立即将卡佳抱了起来:“亲爱的该死的笨蛋,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我扮成男人,再用男声说话,你就认不出来了吗?”
她是米娅。
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憾了卡佳,如同一个巨大的好消息和一个巨大的坏消息同时呈现在她的面前。坏消息是,自己仍然深爱的人站在敌人的阵营,好消息是,自己已经成了敌对阵营的战俘,不再需要拿着枪指着爱人了。尽管,被俘本身就是一件悲惨的事情。
巨大的喜悦洗刷了身陷敌营的抑郁,卡佳伸手与米娅相拥着,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和体温,那是一种仍然熟悉的感觉。来自两个阵营的军人泣不成声地拥抱着,而几天前他们还互相为敌。
“你这个该死的小婊子。你肯定忘了我吧?”
“鬼才会忘,你才是该死的婊子!”
她们边哭边笑,抹着眼泪抱怨着对方,似乎忘了各自的阵营还在这从波罗的海之滨到高加索的漫长战线上进行着绞肉机般的血腥战斗,似乎忘了这是德军的战俘营而不是温馨舒适的野外度假小屋。
“不过……你这身真的好帅气啊……”
“没错,我就是那个帅气而熟练的变态。”
卡佳也庆幸,被士兵殴打时,脸上没有受伤。
“卡尔中校找您。”卫兵在门外喊道。
“我要把你从这个肮脏的地方弄出去。”米娅对卡佳说。
不多时,米娅回来了,轻描淡写地说事情都办妥了。
“把你送回苏联我可做不到,但是让你换个身份待在我身边还是可以的。”
“天哪,这么厉害的吗……”
“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卡尔中校,不过他父亲毕竟和我父亲是平级的同僚,这点事情应该不算太难。”
真的不算太难吗?把被俘的敌国的飞行员——高价值的俘虏捞出来,对于一般的中高层官员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卡佳一激动,眼睛又有些湿润了,重逢的喜悦和被拯救的幸福感重叠在一起,那是双重的美好的感觉。
但米娅却似乎有些严肃,她淡淡笑着,随后对卡佳说:“还有事情没解决,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前途命运仍然绑在战车之上,我们应该谈谈这些事情。”
卡佳明白了米娅的意思,收起了感动和笑容,冲她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我虽然是纳粹党员,我的父亲是帝国军人,但我只是一名记者,我的手上没有苏联人民的鲜血,虽然我部分认同元首宣扬的雅利安种族优秀理论,但我也不认为德国站在正义的一方。”
卡佳点点头。
“第二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米娅说:“作为把你救出来的代价,我同意了卡尔中校的求婚,事实上,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直希望如此,只不过我一直推脱罢了。”
米娅听到了卡佳咬牙切齿的声音,知道自己擅自的做法激怒了她,也对此有所预料。
但卡佳忍着怒火没有发作:“所以你置我于何地?”
“你就作为我的仆人留在我身边。”
“米娅!”卡佳一个词一个词地说:“求你,不要故意装傻,我问的不是这个位置。”
“我……我会想办法拖延这门婚事……”米娅脸突然一红,本泼辣凌厉的她此时却给不出正面的回答。
“所以你仍然要嫁给那个军官?让我不仅要眼睁睁看着他侵犯我的祖国和人民,还要看着他抢走你?”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卡佳,我怎么可能看着你在集中营里受苦。”
“很好,这样你就和我的敌人成为了夫妇,你不仅要背叛感情,还要准备站在我的敌对面吗?”
“朋友,你看清现实好不好?”米娅说:“你明白,我父亲就是帝国的一位将军,或许他们战斗的理由是为了德意志的利益,或者仅仅只是服从命令,但我也不会因此而扭曲了我的意志。假如我想背叛你,我也没必要牺牲自己的婚姻幸福来解救你。”
“真冠冕堂皇。”卡佳知道她说得对,但话到嘴边就变了味道:“不需要你的怜悯施舍或者解救,如果真的不想背叛,请让我回到集中营,取消你和那个王八蛋的婚约。”
卡佳的性格被战争悄然打磨出了锋利的棱角,这些棱角不加掩饰地显露在话中,刺得米娅心里一阵阵疼痛,但她仍然说:“请你冷静一点,能不能不要说这些傻瓜。”
“对不起,我不可能冷静地对待我的敌人,胜利属于苏维埃。”
“我是你的敌人吗?”米娅冷冷一笑:“据我所知你那伟大的祖国不会容忍我们的感情,诚然,列宁先生执政时期或许自由而宽松,然而你们那伟大的现任领导人名叫斯大林,是一个严厉的‘慈父’。”
“Fick dich(意同“fuck you”)。”卡佳激动地用德语回了一句骂人的脏话:“是这样吗?可惜你们的元首大人并不更好,在他的立场里,女人只不过是你们伟大的雅利安民族的生育机器,他的走狗党卫军要是知道了你对一个女人有兴趣,那么你恐怕只能被扒光了衣服扔在监狱里愉快的产生一些优越感了吧。”
“你说得对。”米娅没有因为卡佳而生气,仍然微笑着:“我从来都没有以一个纳粹党党员,或者说雅利安人的立场来对你说话,某种意义上,你我不属于任一阵营。”
“什么?”
“我已经讲的很清楚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这是在装傻。”米娅盯着她,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说得更清楚一点,你应该明白,无论是帝国政府,还是你的苏维埃政权,都将是你的敌人,对于我也是。”
“很好。”卡佳愤怒地盯着她:“可惜你的国家正在侵犯我的祖国,屠杀我们的人民。或许我的领袖不允许一些事情,但不代表我会同意他的想法。同样,我不会因此背叛我的祖国。”
“质疑领袖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米娅的神情和语气仍然冷静而轻松:“你说得对,但你和我仍然一样。我同样不可能背叛我的祖国,这不代表我认同这场战争,我的手上没有斯拉夫民族的鲜血,我也不会同意发动这场战争是出于元首所宣称的正当理由。”
卡佳无言以对,表情凝固了。
“无论将来哪个国家取得了胜利,我们都不可以背叛对方,要好好的活下去,好吗?”米娅柔声说。“即使……你不同意,至少目前,我们已经有所共识。”
米娅起身,走到卡佳身边,轻轻捧起她的脸,平静的脸上泛起怜惜与宠溺的目光:“亲爱的斯拉夫小笨蛋,现在,我们站在一个阵营里了。虽然,这是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阵营。”
卡佳大概默认如此,她这时在想什么呢?是为两人在同一个阵营里高兴?还是为这个弱小的阵营只有一名苏联战俘和一名德国记者而悲哀?还是为一名布尔什维克和一名纳粹党人的感情纠缠而感到滑稽和讽刺?
“不,不完全是一个阵营,当战争结束,总会有胜利的一方和失败的一方,到那个时候,我们必须做出各自的选择,为了各自的祖国。”卡佳心里说着,但最终不愿意说出口,并且一厢情愿的认为,聪明的米娅同样知道这一点。
这时米娅才发现,昏暗的光线掩盖之下,卡佳已经满脸泪痕……
“亲爱的叶卡捷琳娜,现在,你是我的俘虏了。”米娅恢复了标志性的嘲弄、挑逗似的笑容,一如当年的她。“现在,你再也无法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卡佳掉着眼泪,忽然笑了,最后她突然起身抱住米娅,抱得很紧很紧,这样她就能有一些从未失去过的错觉,也会产生一些自己和米娅只是普通恋人的错觉,假装没有战争,自己也没有深陷敌营,将来也不会面临什么抉择。
“究竟是谁落入了谁的手掌心里面了呢?”
“卡佳?”米娅有些喘不过气,卡佳的拥抱和自己身上的国防军制服让她感到了热度,她从未料到战争教会了卡佳的东西,就包括了主动进攻,这让她有些轻微不适应。
卡佳凑得很近,但声音很轻,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但每一个发音都被米娅清楚地听见了:
“请不要说话,你在这里,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