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短暂的旅途
这年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也许是这片土地已经足够荒凉,已经足够灰暗,这些负面元素积累过多,萧瑟的季节也就到来了。
现在,她们就要离开这个接近前线的危险之地。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她们都知道对方心中在意的东西,但没人会先开口提及。
那个男人的司机开车送她们去车站,秋雨使得道路泥泞不堪,也使得这趟短途旅程格外寒冷坎坷。但仍然要留在这前线的司机似乎比两人还要轻松,叼着烟哼着歌,熟练地驾驶着。偶尔也会看到路的泥坑中隐隐约约有着勉强能看出人形的,被车轮碾成饼状的东西,但司机毫不在意,就像无数行驶在这条路上的司机一样,一碾而过。
米娅已经知道了最近的战况,帝国的军队已经没能库尔斯克取得真正的战果,红色军队的再次夺取了已经化为瓦砾的哈尔科夫。帝国的未来就像这阴郁的天气一样不明朗。但真正让她心有芥蒂的还是身边之人。让米娅恐惧的不是死亡和尸体,而是身边的她藏着自己过去从未了解的事情。
而卡佳并不觉得杀人是什么生理心理上不可接受的事情,她和米娅终究有着不一样的经历,在过去,她对于苏维埃的意义就是杀人。驾驶战机俯冲扫射德国人的阵地的时候,威力巨大之航空机枪能够撕裂肉体,击穿轻防护的战车,这可比手枪杀人刺激得多。
她不可能不察觉米娅的异常,也不可能猜不到米娅的想法,但她无法对米娅解释自己的改变,何况这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难道要告诉她:“亲爱的米娅,请不要惊讶,我杀过很多德国人,杀过很多你的同胞!”如果她的心态稍微崩溃,恐怕回应自己的就只有子弹了。
到了车站,司机帮她们提着行李箱,门口的党卫军检查了米娅的证件,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的纳粹党徽上多停留了一秒。
“欢迎记者小姐。”党卫军士兵礼貌地微笑着说,也没有检查卡佳的证件,便示意放行。
卡佳跟着她走进火车站,从无数德国人中间穿了过去。来自后方的补充兵员看起来似乎很疲惫,但军容整肃,甚至还带着兴奋和微笑,他们在候车室里整齐列队,等着他们的长官发出指令。而另一侧却躺着或坐着伤兵,他们大多永久地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已经度过了噩梦中最可怕的那一部分。当然,你根本不可能从他们身上看到任何正面情绪。
而这一切只有一条过道之隔。而过道上走着的多是军官,大多数是国防军的军官,甚至还有穿着罗马尼亚军服的联络官。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容克贵族们礼貌地给两位女士让路,甚至有人主动提出帮忙提箱子。
而那些刚从后方来到前线的士兵们好奇地望着人群中唯二的亮色。
两人并不在意他们放肆的目光。米娅只是感到怜悯,而卡佳觉得这很可笑。但她们这么想的原因出奇地一致,这帮新兵并不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什么。
更多的,卡佳还不自禁地暗暗嘲笑他们,以一个老兵的身份。你们的下场不会比那帮伤兵更好。这样的未来就摆在你们面前,仅有咫尺之遥,充满着酒精味和血腥味,散发着漂白粉的刺鼻恶臭,可你们却视而不见,只关注到了两个素不相识的,路过的女人。
但卡佳足够清醒,同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适合嘲讽那些德国新兵蛋子,“我这算是背叛祖国了吗?”她的内心又一次拷问自己,她努力不这么想。可自己正远离前线,远离祖国,深入第三帝国的统治范围……逃兵?叛徒?或者只是作权宜之计?她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定义。
她们走向列车,那列车充斥着浓厚的战时色彩,有的车厢布置了高射炮和机枪,客运车厢只有两节,士兵们则只能乘坐简陋的货运车厢。还有若干节平板车,运载着送往后方维修的坦克。那些坦克大多熏得不成样子,有的挺着炸膛的炮,有的浑身布满密密麻麻弹孔,透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卡佳对此见怪不怪,毫无想法,米娅虽然见得不少,但仍然有所联想。就像残疾或者得了麻风病的乞丐一样,她这么想着,但很快也意识到,第三帝国没有乞丐。
“等我一下。”米娅对卡佳说。一个党卫军军官默默站在列车前抽烟,米娅走了过去,询问是否能给列车拍照。
卡佳放下提箱,静静看着她走了过去,看着她风衣的带子飘动着。
“女士,您需要帮忙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神游,回头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军官,一脸秀气,干干净净,不像上过战场的人,多半是文职人员。
卡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米娅一直强调不要说话,防止别人听出她不是德国人……
但他应该看到自己和米娅对话了,总不能装哑巴吧?可……她只能含糊地回一句:“不用了……谢谢”
“您没事吧?”年轻的军官有些疑惑:“您的气色不太好。”
“没事,只是……不太适应天气,俄国的冬天来得真快……”
“噢。”军官笑了笑:“是这样,真不知道俄国佬是怎么适应这么寒冷的冬天的,要是今年能在圣诞节前打完就好了……”
卡佳点头附和他,心里却忍不住骂“你放屁”。
但接下来他的话令卡佳真正发寒。
“您是哪里人?您的口音很像我的表姐。”
难道他看出了什么端倪,准备试探我?或者只是单纯好奇?可如果瞎说一个地名,是不是会引起警觉?卡佳的大脑飞快运转着,然而束手无策,准备瞎说一个地名,柏林?汉堡?法兰克福?也只能赌一把了。
她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有人说,你好。
这是米娅对军官说的。
军官看到了米娅的党徽,两人互行了一个纳粹礼。随后米娅随便闲聊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
米娅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有了一丝愠怒。
“怎么,被人搭讪很开心吗?”
卡佳却说不出话来。
米娅真的感到了一丝怨恨,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子自顾自往前走。
手臂却有了一丝轻轻的触感,是她悄悄跟了上来,轻轻挽着米娅的手臂,却又不敢说什么,表现得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但那一丝怨恨已经绵薄如初春雪,已经渐渐消逝。
杀人的时候比男人还果决,现在却……米娅不知道她的表现是否是真实的,也再也摆不出特别强硬的态度,但不想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