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番外一
寿山之巅,玄门所在,立派八年,门徒数千。东南乔国,中原三雄,若得玄徒,封卿拜相。玄门之法,独立各国,玄者之令,莫敢不从。
“凉风穿竹沙沙簌簌,阿喻洒扫辛辛苦苦。大簸箕满满当当,小胳膊摇摇晃晃。”十六岁的少年坐木栏杆上摇头晃脑,耳上夹的笔好几次险些滑落。少年唱完打趣的小词,仍不见不远处的那人理他,只得跃下栏杆,几步凑到那人跟前来回踱步:“小阿喻,你说,我这词儿写的好不好,我的文采是不是一日千里了。” 阿喻勾过簸箕,退了两步,将石板缝里的落叶扫得仔仔细细。
“莫要板着个脸嘛,你莫不是与玄者呆久了,心意相通了。怎得玄者今日闷闷不乐,你也对我不理不睬。”阿喻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拄着扫帚,抿了抿嘴:“先生的心情哪里是我能揣度的,能与先生心意相通的这世上也只有那一位了。”
少年侧着头摸了摸耳上的笔杆:“那一位?你说的是…玄者夫人?”
阿喻嘴角渐渐绽开笑容:“那是自然。夫人与先生伉俪情深,能与先生心意相通的自然也只有夫人。东小子,你可莫要乱说。”
东小子眉头一簇,立刻反驳道:“我怎么就乱说。且不说,这位夫人嫁与先生不过三年,玄者之心,这位夫人怎能轻易揣测。单说这几日夫人不知为何踪迹难觅,玄者与夫人怕是…”
阿喻又抿了抿嘴,目光似带疑惑:“怕是什么?”
那东小子回过身望向玄者之殿,模模糊糊见着玄者似在低头阅典籍,又左右盼盼,只见到池边舐水的猫儿。他这才放下心来,把自己的话说完:“怕是不能长久了。”
阿喻笑得很欢,落叶也不扫了:“东攸,你是个有勇之人。”
东攸低着头,似乎有些懊悔:“你莫夸我,嚼人舌根算什么勇。”
阿喻丢了扫帚,踮起脚勾过东攸的脖子:“你可知道,寿山虽然清爽,但山下仍是夏日炎炎。”
东攸微弯着腰有些无措,脸上泛红,点了点头:“自然是知道的,玄徒左郭造水排利民取水,玄者知道后召集在寿山的三百玄徒大赞左郭。”
阿喻摆了摆手:“欸,咱们今天不说这个。山下百姓夏夜无事,便要找些趣事。其中便有花魁之典。”
东攸俊秀的脸上的红色更盛,他瞄了一眼阿喻,慷慨道:“我是个专情之人,花魁的事情,我完全不感兴趣。”语毕,他直勾勾地盯着阿喻,似乎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阿喻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花魁之夜我本来也是不关心的。但是我觉得有些人如果听见了应该要放在心上。”
东攸有些着急,连带着笔杆子上下晃动:“小阿喻,我真的…”
阿喻狠狠扯了一把东攸的脖子:“别打岔!等我说完。前两日新来的娘子身轻如燕据说能作鼓上舞。这位要是得在花魁大典上一展鼓上舞。别说江南江北,哪怕远若王都,多少自诩风流之人,不都得慕名而来。八月十九,汐阮阁,莫要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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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阮阁的大门被拍地砰砰响。现下是白天,这拍门的声音穿过汐阮阁空荡荡的门廊,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约莫过了半炷香,汐阮阁的妈妈才从榻上起了身。她扭着身子到了大门前,推开门上雕着牡丹的一瓣,凑上眼睛仔仔细细瞅了一番,这才将嵌在大门里的一扇小门打开。
这妈妈往门上一倚,既不请来人进来,也不让来人先说话:“姑娘,这都连着三天了。你顶着大日头连日来拍我这儿的门,扰我的女儿们休息,莫不是,来砸馆子的吧?”汐阮阁的妈妈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柳腰媚骨,一句话如怨如诉,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也得被迷得不知怒气为何物,打道回府了。
可是,来人并不是来砸场子的。她拱了拱手:“这位姑娘,事出有急贸然上门。不知贵阁规矩,冒犯了阁里的姑娘们,实在抱歉。”
那妈妈把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这姑娘,虽然有礼,却也别扭。一般姑娘来我们阁里有急事,不外乎是家中生了变故……你,去别处吧,这个行当,你做不成。” 言毕,那妈妈作势要退入门内。
虽然被汐阮阁的妈妈拒绝了,来人却并不着急:“我此番来并不为财。”
这倒是新鲜,那妈妈伫了脚,抬了抬凤眼示意来人说下去。
“我习胡琴艺多年,却困于闺阁之内,无处觅知音。闻贵阁将举花魁之典,慕名而来,望能在大典上一展才华,以期知雅意之人。”
来人的眼中满是希冀。那妈妈抚摸着发间的玉簪,思忖良久,终于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得。既然是求名来的,我不会给你卖身的钱。进来吧。”
来人并未动作:“姑娘还是予我卖身的钱吧。”
那妈妈的身形一滞。
来人接着说道:“若不签了契给了钱,姑娘怎么会尽心栽培我呢。”
那妈妈这才仔细端详来人。她清清秀秀,衣着朴素,无倾城之姿,眉目却有清宁之气。妈妈不语,脚一抬就往屋内走去。来人也不惧生,跟着就往汐阮阁里走去。那妈妈这才回过头,勾起一抹笑:“啐,小机灵鬼。从今以后得叫我妈妈,再不成也得喊我丘妈妈,别姑娘姑娘的,没大没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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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妈妈将来人安置在一间雅阁,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个小丫鬟来找。丘妈妈匆匆给来人起了个艺名,便走了:“我看你追追寻寻,找什么知音,就叫做追兮吧。”来人听罢沉默了良久,突然对着镜子笑了起来:“很是恰当。”
花魁大典在即,丘妈妈时隔多日踏进了追兮的雅阁。追兮跪坐在几前,对面摆了个方镜,几上用珠翠和石子儿摆了个类圆的图案,有些杂乱。见丘妈妈进来了,追兮立起身,屈膝行了个礼。丘妈妈笑着啐了一声:“与你打扮的东西,你竟然当玩具。你这不开窍的。“
追兮暗暗解开固定宽大衣袖的布条:“丘妈妈,我不通这些。”
丘妈妈微微摇了摇头,从衣袖里拿出个铃铛摇了起来:“别说丘妈妈不栽培你。”
铃铛响到第八声的时候,一个老嬷嬷才不紧不慢地扶着门框进来。她的背上负着个巨大的包裹,不禁让人担忧这个包裹何时会把她压垮。额上的皱纹将她的眼睛压成一个八字。虽然年迈,嬷嬷的脚步却很轻。丘妈妈背对着门,脸上渐渐现出不耐之色。响过第十二声,她将铃铛往袖里一塞,提裙欲转身,却被行至身后的老嬷嬷惊得不能言语。
老嬷嬷伏低了身子,她的声音像是猫儿挠老树:“丘妈妈,我老了,眼神不好,莫怪我走得慢。”丘妈妈上下打量这老嬷嬷,一脸哭笑不得:“你呀…这追兮娘子就交给你了好好打…扮了。莫要叫我失望。”老嬷嬷唯唯应声。丘妈妈提着裙,头也不回地走了。
关门的声音很是响亮。
老嬷嬷站在原地,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背着巨大的包裹一动不动,像是个迷失方向的旅人。追兮快步走到老嬷嬷面前,伏了伏身:“老人家,让我来帮你拿这个包裹吧。”老嬷嬷像是这才回过魂来,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追兮,依旧是那猫挠老树皮的嗓音:“谢谢娘子,这可使不得,你只需引老身把这包裹拿到个大点的几上就可。”
追兮牵过老嬷嬷的手,引着她缓缓地走。几上的方镜和摆的图案显然不能留了。追兮刚将几上的方镜挪至别处,只听得一声闷响,老嬷嬷已将那巨大的包裹甩在了几上。追兮急急回身也抢救不急,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嬷嬷,那几上还摆着东西呢。”老嬷嬷缩了缩脖子,半会儿了才嗫嚅道:“娘子,我可不知道呀。我眼神不好,你可不能怪我老人家。”小心翼翼的模样和那苍老的声音形成巨大的反差。追兮噗呲笑道:“好好好,不怪你老人家。”语毕,复跪坐在几前,一副温婉乖巧模样。
老嬷嬷这才放松了些,连带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她麻利地解开了包裹,几十件服饰就这样在几上摊开,自乔服到瑞王朝的时下流行乃至北漠骑服,一应俱全。追兮扫了一眼,而后取出最上面的一件,来回翻看:“这些衣服这样包着,居然一丝褶皱也没有。嬷嬷真是经验丰富。”
老嬷嬷急忙接过追兮手中的衣服:“娘子莫看了,一溜儿三十六套,全得试过一遍呢。”言罢,飞快地用那八字缝瞅了追兮一眼。
追兮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大典上我要奏胡琴,老人家不如从中挑几套合适的就好。”
老嬷嬷又缩起身子,嗫嚅道:“我依着娘子的曲子挑出了这么些个合适的,娘子却不愿意试一试。”
追兮盯着老嬷嬷良久,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自然不能辜负老人家的苦心。”
老嬷嬷额上的皱纹舒展地更开了,一时之间仿佛年轻了十岁。追兮盯着嬷嬷,也笑了。她的容颜本有些寡淡,可这一笑,顾盼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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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琴源自塞外,骑服亦然,相得益彰,能添野趣。”
“瑞服清丽。寿山属瑞国,娘子也是瑞人,胡琴少见,着瑞服演,能增宾客亲近之感。”
……
追兮将服饰换了一套又一套。老嬷嬷倚在几边看得津津有味。她舌灿莲花,不时也衔些小食: “乔服之美,在其雍容华丽,各国女子莫不向往。娘子的曲子肃杀激昂,佐以乔服,能添几分凄美。”
“老人家这衣服太过复杂,你可否再进来帮我一下?”屏风后传来追兮求助的声音。
“来了。”老嬷嬷从怀中抽出一张帕子,麻利地将手上的碎屑擦净,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乔服华丽之余过于繁冗,若非乔国贵女,不知如何穿戴也是情理之中。老嬷嬷手法熟练,将服饰一件件为追兮扮上。
追兮伸平了双臂,温柔地注视着忙碌的老嬷嬷:“老人家如何知晓我要奏曲子肃杀激昂,我可从未与人说起。”
老嬷嬷手上一顿,很快恢复如常:“许是娘子在露台练习之时,被阁里的哪位听见了,渐渐就传到了我老人家的耳朵里。”
追兮的眼神之中似有些雀跃:“那老人家觉得那曲子如何?”
穿戴完毕,老嬷嬷为追兮做最后的整理,一字一句说道:“娘子志坚,自然能得尝所愿。”
老嬷嬷后退两步,仔仔细细得欣赏起来。这套乔国华服,非楚国贵女不得穿戴。若是出了这道门,追兮便再也不能这么装扮了。老嬷嬷伫立良久,转身之前仍贪恋地多看了几眼:“最后一套了,娘子。”
“老人家等等,”追兮挽留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老嬷嬷回身:“什么呀?”
追兮的神情很是温柔:“这三十六套服饰套套有它的规矩,如此复杂,你如何全能掌握?”
“年轻的时候吃过亏。”老嬷嬷啐了一声,不再理她,自顾自往外走了。追兮站在原地掩面偷笑。
再回来的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她一袭黑衣,发也挽成便捷的男子髻。若是这般装扮很难显出女子之美。偏生着女子一双杏眼生得及其美,这样的装扮倒显得英姿勃勃,俏丽脱俗。她手捧的是一件再是粗陋不过的葛衣。
追兮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竟泛起了些许泪光,她用力眨了眨眼,恍若无事笑问道:“扮了这么久,怎么不继续扮下去?”
黑衣女子凑到追兮的面前,在她的眉间上轻轻点了一下:“累了,你总是能认出我来。那你呢,明明一早就知道,为什么还由着我连换了三十五套华服?”
“你素来喜欢精妙美丽之物,而我常年穿着葛衣粗布,你早该看腻了。既然你喜欢,我自然愿意穿给你看。”追兮搂过眼前的女子,神情中似有歉疚。
黑衣女子轻轻地摩梭着追兮的面颊:“若要说精妙之物,其他都可抛开,唯独你,我怎么也无法放开。你会怨我自私么?将你诳到这里,阻着你为晖国解围,还将你几上演练攻守的模型给毁了。”
追兮将黑衣女子拉入怀中,轻轻地呢喃:“这些天,攻守演练在我脑里重复了不下千遍,摆出来不过是方便推演,这些事情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呢。自私的其实是我,我听到露台边上的动静,便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也在担心晖国的百姓,便将十面埋伏奏了一遍又一遍。我真是…”
追兮的话未能说完。黑衣女子飞快地在她的嘴上啄了一下:“真是话多,快将最后一套换了吧,我夫人的风姿,不需得这些华服,即便是葛衣也不能掩去的。”
追兮瞟了黑衣女子一眼,愁情也消了大半,她接过黑衣女子递来的葛衣,置于一边:“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衣服想试。”追兮的食指勾上黑衣女子的衣带,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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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净几明,可惜几上的书简过多。一个少年伏在几上,食指与拇指之间还攒着只毛笔。一只手从窗外伸入,推了一把少年。少年悠悠转醒。他看了眼来人,缓缓将笔夹于耳侧,神情很是疲惫:“小阿喻。”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情绪有些激动:“是玄者回来了么。”
阿喻摆了摆手:“正相反,玄者和夫人去乔国了。”
少年无力地趴在桌上:“我这贺词,玄者说他未回来我就一直写下去。与玄者交好的相熟的,今年的明年的贺词我都写了。玄者这一走,我得写到什么时候?”
阿喻有些无奈:“乔围晖国在即,玄者既然自然得马不停蹄地赶去说服乔王放弃啊。”
少年自说自话了起来:“小阿喻,你说玄者那天是不是听到我说的话了?柯流和我说,玄者早年曾于仙迹的山洞修行,那山洞暗无天日不见五指,玄者在期间潜心修行了七七四十九天,仙人感其心诚,故赐其耳聪目明之能。故玄者能在黑夜如处白昼,能于百米若闻耳语。这是不是真的?”
阿喻抿着嘴,强忍着笑意,眉毛高高扬起:“这传说我似有听过。”
少年认命似的闭上眼:“我就知道,是我嚼舌根在先。玄者让我写贺词是在提醒我,纵然我文采卓绝,也应当放在正途上。善言暖人三冬,恶言坠人冰窟。”
阿喻欲言又止:“玄者她不是…你的文采也…”
少年接着说:“小阿喻,今后那些调侃你矮小的打油诗我再也不作了。”
阿喻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恳切道:“东攸你说的没错,玄者当然不是因为听见你的话心生不悦,恶意报复。你一定要牢记玄者的教诲。”
东攸点点头,似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吃惊,震地耳侧的笔直晃悠:“你刚刚说玄者和夫人一起去的?”
阿喻回道:“是啊,怎么?”
东攸挠挠头:“我原以为夫人与玄者所执不同,故而那般发言。没想到夫人会和玄者同去。”
“夫人是最懂玄者的。”
生如一叶孤舟,辛苦飘零,不欲逐流而扬帆,追之追之。何其幸,与君同求。何其幸,君待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