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诗歌舞街

始终认为佐伯要离开灯子才能真正获得幸福（延续先前侑和灯子没有在高中相识，佐伯远走英国的设定。小机场的新歌《诗歌舞街》，有人评论说好像《麦记最后一夜》的续篇，于是就有了这个脑洞。

伦敦总是阴雨连绵。

与她阔别多年未见，在异国街头相遇的瞬间，我并没有注意到她，是她主动停下脚步向我招手，又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才迟迟反应过来。

她叫我沙弥香。温润的嗓音叠上窸窣的雨声，令我感觉陌生不已。好一阵子没听见别人这样称呼我。上次与家人通话是一周前的事情。除去父母和祖父母以外，朋友同事都只叫我的英文名。初来英国求学的时候，因为下定决心要与过去告别，连名字也一同抛弃了。不少友人都在得知我是日本人后感到十分惊讶，表示他们见过的其他日本人不会特地取英文名。其实说什么特地不特地，取个名字并不需要费心。我是个喜欢追求仪式感的人。就像与她作别要说永不再见一样；和过去的自己作别，名字也可暂且舍弃。换上这副全新的身份，才能踏上崭新的人生。

“沙弥香，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灯子。”

她撑着一柄黑色长柄伞，伞柄尾端向内弯曲。我冲她笑了笑，稍稍与她拉开距离。我们的伞伞面都不小，站得太近只怕会撞上。恰好，倒退一步可以令我看清她的模样。黑色长发妥帖地垂落在肩头，面部轮廓似乎比以前略微柔和一些，眼睛里有温柔的光芒闪烁不定，嘴角噙着笑容，好像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七海灯子并无不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总是会变的。只不过改变的契机有所区别。不为这个而变，就为那个而变。一定是会变的。但我不是她的契机，正如她也不是我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沙弥香呢。好大一个惊喜。”

“是啊，真巧。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是啊，都已经是九年前了。”

“有这么久吗？不敢相信呢。”

“可不是吗，记得以前我们总是形影不离，走到哪里都会被叫做会长夫妇，谁知道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我低头笑了笑。好久远的往事。听着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不过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九年间从来不曾有人和我提及那时候的事情。她是唯一一个与我拥有某些共同回忆的人。不过，现在想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回忆。倒不是想要否定过去的自己，只是事实的确如此。我和她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

不知她此行来英国有何贵干。世界实在是太小了。我千真万确从未想过会再遇见她。她指了指路旁的咖啡厅。我点点头，同她一起走到门口，收起雨伞放在门外，找了角落里的卡座坐下。她点的是一杯清咖，而我点了一杯红茶。加奶加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茶匙轻轻搅拌。这是我近两年新养成的习惯。原以为自己不会适应这种相比咖啡过于甜腻的味道，可谁知道最终还是喜欢上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其实口味这种东西，变起来是相当快的。

“我记得沙弥香以前最喜欢喝清咖？”

“是的。不过，也会想要尝试一下甜蜜的滋味呀。说老实话，尝过以后就戒不掉了呢。”

她扬起了嘴角。

“虽说好久没有见过沙弥香，但感觉沙弥香还是和以前一样，现在就连喝下午茶都像个英国老派贵族了。”

这样的评价我过去常常听说。最近一次来自一个英国女人。她自己就是贵族出身，却用这种话来揶揄我。

“就别取笑我啦。”我啜了一小口红茶，“灯子怎么会到英国来呢？”

“恰好来出差，明天就要回去了，刚刚在街上其实是想买点纪念品。”

我点点头。

“沙弥香有什么推荐吗？”

“我还没有买过纪念品回去呢。不过，感兴趣的话可以到博物馆看看，或者去Harrods百货瞧瞧，应该都是不错的选择。”

“好的，我记下了。”

“如果是买给小朋友的，Hamleys的玩具店不要错过。”

“好的，确实也要给小朋友带点东西。”

被好奇心驱使着瞥了一眼她的无名指。光秃秃的。没有婚戒。我忍不住轻轻摩挲着左手的中指。

“朋友的孩子？”

“嗯，女朋友家的小外甥，很可爱的。”

“女朋友喔？”

我故意装出惊讶的口气。

她双手离桌并在膝盖上，竟然笑得有些腼腆，但接着就恢复如常，换上了调侃的语气。

“这里不是英国吗？沙弥香难道觉得奇怪？”

“不，一点也不奇怪，是好奇。”

我恐怕是最没有资格对这件事情感到奇怪的人。Our taste can change。人不可能一成不变。我只是好奇那个曾经声称“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七海灯子是如何沦陷的。

“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学妹，你一定想不到，她其实也是我们高中的学妹，不过之前完全没有见过。”

“那还真是凑巧。”

“是啊，非常凑巧。是个特别温柔的女孩子。真想让沙弥香也见见她。总觉得你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沙弥香也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我低下头闷声笑了。温柔是我最常听见的评价之一，实在已经不算新鲜，没有人会不欣赏我的温柔周到。可有时候我也会想撒娇任性，想要被其他人无条件地包容。

“有多温柔呢？”

“唔——记得沙弥香永远都是最支持我的人，不论我想做什么都会站在我这边。”

我禁不住发出笑声。

“我是指她，你的女朋友，不是我。”

她也跟着笑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话，有点像以前的沙弥香，总是在包容我，可以把我一眼看穿。在她面前感觉非常放松。一直被她照顾着，一点都没有年长者的自觉。”她说着说着笑出了声，眼底的幸福几乎满溢，“到下个月就满八年了，这次回去打算求婚的。”

“恭喜！”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谢谢，我非常想得到沙弥香的祝福。”

“咦？为什么？”

“对我来说，沙弥香是非常重要的好朋友，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中间也没有过任何联系，但是，不会忘记你曾经对我的照顾。那时候的我既任性又不成熟，一定给沙弥香带来了很多烦恼吧。”

“其实也还好啦，你不说我根本就想不起来的。”

“沙弥香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乐意之至。恰好我正打算回国一趟。”

“那太好了！不过说到回国，你还真的一次都没回来，伯父伯母难道没意见吗？”

“原本还好，但最近一直在催我回去。”

“咦？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嗯，算是比较重大的事情。”

她点点头，不再追问。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我的话。不过也没关系。就让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吧。果然，她像是害怕触动我的伤心事，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伦敦总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吗？以前在课本上学到还不相信，谁知道这次过来，雨一直没有停过。”

“是啊，生活得再久一点就会习惯了。”

“会不会长蘑菇。”她笑着指了指头顶，“沙弥香长过吗？”

“才没有呢。”

“想说雨中散步倒也挺浪漫，但这么大的雨还是算了吧。”

我忽然记起在电影《午夜巴黎》里见过的雨中漫步。那时候的巴黎也下着同样的大雨。被她这样一说，我好想立刻出去在雨中漫步。确实，这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但前提是要能找到对的人。

“和她雨中漫步过吗？”

“当然，听着雨声落在伞上，漫无目的地走，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停下，就这样一直走。结果最后发现，鞋子裤子全都湿了，衣服也湿了一大半，简直狼狈得要命。”

我笑了笑。

“但是很浪漫啊。”

“是是。”

“想不到灯子是个懂得浪漫的人。”

“原来我在沙弥香心里是个呆瓜？”

“只是因为还不够了解吧。你的女朋友肯定不会这样想。”

“倒也是。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只有三年。”

“是啊。”

我们一时无言，齐齐望向窗外。雨淅淅沥沥地落下，窗玻璃上一片模糊，只能看见道道水痕。我留意到，有些雨点落下来的时候，会顺着已有的水痕往下流，另一些雨点落下来的时候，没有顺着已有的水痕往下流，而是开辟了一条新道路。

“说起来一直都没有问过，沙弥香这些年过得好吗？”

“当然。”

学业和工作都顺风顺水。念书的时候成绩一如既往地遥遥领先，许多同学甚至把我当作在英国出生的日裔。毕业典礼上作为海外留学生，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发表了演讲。之后又进入外交部门就职，接触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我对至今为止的人生可以说没有任何不满。

“是吗，那就好。”

“灯子呢？”

“也还不错。这次出差之前才接到不久之后可能升职的消息。侑她——嗯，我女朋友的名字——也是一样，所以最近好事还挺多的。”

“那真不错。”

“是呢。不过烦心事也不少。”

说到这里她自己先笑了出来。我想她的烦心事或许要加上一对引号。

“她家那个小家伙好像不太喜欢我。我得多买点玩具好好逗逗他才行。”

“家里人没有意见吗？”

“起初意见是挺大的，但是后来就慢慢接受了。侑她——很得我父母的喜欢，现在完全被当成小女儿对待，简直比我还要受宠。”

记得她原先有一个姐姐，但是不幸早逝，或许她父母将这份爱转移到了她的女朋友身上。她的姐姐——她如今这副开朗的样子自然得完全不像是假装，如果不是因为演技精进，那她一定已经走出了姐姐的阴影。真好。怕是托了那个女孩的福。那个女孩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一直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现在她果真出现了，我除了高兴之外再无多余的感想。

雨势渐渐转小。红茶已经见底。记起她说明天就要回国，而纪念品却还没有着落。恰巧我的手机振动，接到了叫我赴约的短信，于是我好心提醒她。

“雨小了，出去吧？再晚博物馆可就闭馆了。”

“好。”

在咖啡馆门口取回雨伞撑开，和她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通往博物馆的路和我的目的地大致在一个方向。我们并肩同行了一段路。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了她。她简直没有半点淑女小姐的矜持，每每要见到我都是这样迫不及待。

等待绿灯期间，灯子忽然转向我，十分诚恳地发问。

“其实，一直都想问上一句，当年沙弥香为什么差点不告而别，不，怎么说，我后来才发现，原来其他同学都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不知道。每次想到都觉得非常困扰，沙弥香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因为那时候我深爱着你。”

想不到我可以这样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伞下的她眼神震荡。我微微一笑，冲她点点头。绿灯亮了。

“对面有人正在等我，不如就在这里告别？”

“……好。那么，再见？”

“嗯，婚礼上见。”

我转身小跑着奔向马路对面，顾不得可能溅脏裙边的污水，只想早点去到她的身边。我收起雨伞，钻进了她的伞下。

“太狡猾了，我正想躲到你的伞里呢。”

我偷笑着把自己的伞递给她，又从她手中接过她的伞，伞柄有意向她那侧倾斜，顺手揽过她的肩膀，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她发出满意的哼声，手掌贴着我的手腕滑下，和我十指相扣，轻轻挤按我的手背。

“刚才在对面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一个高中同学，在街上凑巧遇到的。”

“也是日本人？”

“当然啦。”

“晚上去Bentley's吃紫贻贝怎么样？”

“都听你的。不过，可能要稍晚一点呢。”

“嗯？你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想要和你雨中漫步。”

她从我手中夺过雨伞收起，挽住我的手臂折回来时的方向。我偏过头，发觉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精致。可惜，因为我的任性，恐怕她等下就全无贵族小姐的派头了。

“Charlotte。”

“嗯？”

她抬眼看向我，雨水顺着红发一直流到下巴。狼狈之外，我的眼中只映照着她的可爱。

“我和父母说了我们的事。”

“嗯哼？”

“他们想要见见你呢。一直说着，订婚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不通知他们，实在太过分了。”

“确实是你的不对喔。”

“所以，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当然。”

再次同她十指相扣，她握住了我的左手，接着又很快放开，绕到我的右手边，故作忧愁地叹着气。

“钻石好像太大颗了呢。”

“那么，这是谁的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