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相羽低头找钥匙时,哼唱着无名的乐曲,中岛坐在行李箱上,脚尖有节奏地点地。
她第一次见相羽穿这条裙子,惊艳感从机场持续到家门口。一定是因为知道她喜欢看自己这样穿,所以特地趁她不在悄悄买下作为惊喜。居然能够忍住只字不提,她简直对相羽刮目相看。毕竟相羽只是表面成熟,心理年龄远远在她之下,唯有工作时才精明干练,散发着独特的利落气质。
终于等到门被打开,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相羽急忙架住她的手臂,完美地诠释了关心则乱:“怎么了?难受吗?头晕不晕?要不要去——”
脚下传来啪嚓一声,她看见断掉的鞋跟。相羽顿时矮了一截,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她蹲下身抱住相羽,哄小朋友似的安抚:“没事没事,我没事的。你的脚呢?崴到了吗?”
相羽五官皱成一团,捧着脚踝倒吸凉气。谁才是应该被担心的人?她只是不习惯长途飞行,调整好时差就万事大吉,但崴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感觉不太好……”相羽痛得龇牙咧嘴。
“先坐沙发上。“她把相羽搀进客厅。
幸好家里常备冰袋,她替相羽脱去鞋袜,把冰袋敷在脚踝上,设定了手机倒计时,哭笑不得地说:“我去收拾行李,你乖乖休息吧,等下我再过来。”
她在欧洲短期游学,一年下来收获颇丰,但碍于行李箱空间有限,大多数纪念品还在路上,随身只带了几样小物件,都是送给相羽和工藤的。她一看见有趣的东西就会想起相羽,临走时才发觉自己实在买得太多了。茶几堆得满满当当,仿佛一间小杂货铺。
她的视线从被清空的行李箱转移到了相羽脸上。相羽的神情让她联想到迪士尼乐园里的小朋友。
“都是给我的吗?”相羽期待地看着她,拍拍沙发示意她坐过去。
“还有给前辈的。”她拨出了一小部分,膝盖磨着地毯靠近相羽。
她没有坐到沙发上,只是跪在相羽脚边,抱着相羽的小腿——没有受伤的那条——扬起下巴索要亲吻。相羽捧住她的脸颊,撩开额前一绺碎发,从眉梢亲吻到嘴角,春日细雨一般温和,绝不轻易勾动情欲,没有如她所愿地深入,拇指的指腹贴在耳廓,和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地笑:“都给我好不好,她不会计较的。”
她最享受相羽对她撒娇,似乎她才是年长的一方。工藤曾经评价她是外表可爱内心老练。相羽比她更加像是成年不久的大学生,在许多方面都意外青涩,丝毫没有年长者的风范。她握住相羽的手指:“那我要很多回报哦!”
相羽亲吻在她的鼻梁上:“你忘记我刚刚崴伤脚啦。”
定时器的铃声恰好响起。冰袋应声滑落到地毯上。她手忙脚乱地打断铃声,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失落:“对哦……那就……等你好了,一起补上。不许耍赖,我们击掌。”
相羽笑着碰上她的掌心:“到底还是一个小朋友呢。”
她鼓了鼓嘴巴,找不出话反驳,丢掉冰袋,拾起毛巾,浸过热水拧干,敷在相羽脚踝。她从小就不擅长运动,加上身体僵硬得离奇,有两次崴脚的经验,处理起来轻车熟路。
“纪念品还是要给前辈的,不然她一定会生我的气。”她吐着舌头说,“明天就送过去。”
工藤和她念同一个专业,在她入学时已经是博士。起初两人毫无交集,直到在相羽家偶遇——成年人不争气地喝醉酒,未成年人收拾了烂摊子。把醉鬼搬上床,抹桌子拖地板,在冰箱上留下字条,暗示她们控制体重。尽管工藤一再声明那很正常,人在失去意识时会变得沉重。
最难堪的初次见面不过如此,后来每次在校园里遇到工藤,她都必须拼命克制笑意,工藤不得不假装清喉咙,妄想保全形象,和前辈的尊严。但其实工藤从不摆架子,在学业方面十分关照她。
平常相羽一下班就直接回家,只是难得才和工藤喝一次酒。从便利店买来罐装啤酒,围着咖啡桌干巴巴地喝,既不准备下酒的食物也不打开电视机,她没有接触过酒精都知道这样容易醉。有时候她回来得早,工藤头脑还算清醒,可以解答她的疑惑。她们酒后都很安静,会主动找地方休息,尽量避免让她为难——自觉铺好床铺,提前换上睡衣。
相羽喝醉时脸颊会泛起潮红。她直言那样看上去非常可爱。相羽不以为然地说:“我都没有感觉发热,一定不是很红。”她问什么意思。“脸红会发热嘛!害羞的时候就……烫得可以煎鸡蛋!现在就没有感觉!你要摸摸看吗?我觉得凉凉的。”语无伦次,口齿不清。
明知道酒后的胡言乱语不能当真,她却开始期待见识相羽害羞脸红。隔天她就心想事成,早上走出洗手间时,相羽正在啃白吐司,一见她就面红耳赤,显然不可能是因为酒精作祟,而是想起了她们前晚的对话。她大大方方地落座,托住下巴弯起嘴角,对撕着白吐司的相羽说:“现在是不是感觉发热啦?”相羽捏住耳垂,视线落在桌面,毫无气势地威胁她:“立刻把你赶出去哦。”
她算是被相羽捡回来的。因为想要在外打工租房,和父母发生了激烈争执,一气之下宣布离家出走,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猫,蹲在距家只有两百米的街角,一面忍不住责怪自己太任性,没有考虑过父母的心情;一面又抱怨他们的保护过度,认为大学生就应该独立。但凡他们愿意放松管制,她也不会彻底走向极端。
相羽把她当成了中学生,按住胸前的长发弯下腰,问她是不是受人欺负了。她不假思索地点着头说,被家人狠狠欺负了一通。两句欺负不是一个概念,成功地引起了误会。事后她才反应过来,相羽从一开始就温柔得过分,对陌生人怀抱着最大的善意。她握住相羽伸来的手时,莫名的安定感油然而生。两人的关系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她觉得命中注定是最贴切的解释。
“明天你还是在家休息吧,我拿给她就好,去公司反正会路过学校,也好久不见了。”
工藤是相羽的青梅竹马,她一度以为她们在交往。“姑且不论你见过谁的恋爱日常是在家喝酒,我整天忙着做实验写论文哪有那个时间啊。”工藤如是说,但她不相信。
青梅竹马一定情深意厚,尤其是住在隔壁的那种。共同回忆多到数不胜数,说起话外人都插不上嘴。时间不是恋爱的必要条件,多年的感情沉淀才是关键。最具决定性的证据是,工藤有相羽家的钥匙。听了她貌似头头是道的分析,工藤揉着眉骨说三叉神经痛。
“首先,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其次,我们都不是彼此喜欢的类型,再次,我没有恋爱的意愿,最后,我是千真万确赶时间做实验。”
为了补偿工藤被耽误的时间,她提议周末三个人去吃烤肉。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差距,她们对她总是格外包容,专门协调了日程赴约,然后一起笑她太狡猾。因为到了烤肉店里,工藤点菜相羽烤肉,她什么也不做,全程只负责吃。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却感觉多了两个姐姐,可惜当时尚未成年不能喝酒,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两位同伴。
那天她们没有驾车,相羽和她步行回家,双手抱在胸前,不时抬头望天。她问相羽在看什么。相羽指着夜空笑说:“这颗是木星,那颗是土星。还有火星,和织女星。”
她愣住了:“哪个哪个?”
“这个是火星哦,因为红彤彤的。我没有骗你,真的是火星。”
“没说你骗我啦。”她闻到隐约的酒味,但不觉得讨厌,只是渴望亲身体验。
“我中学时,有一次半夜跑出来,在校门口看星星哦,好有趣啊。”
“一个人吗?”
“不记得啦。”
“这也能忘记吗!”
“真的不记得嘛。”
相羽说着原地跺脚,鞋跟哒哒作响。
她摸着相羽的后脑:“不记得就算啦。”
相羽闷哼一声,傻笑起来。她别过脸,偷偷地笑相羽。
她们一路慢悠悠地晃荡,头顶着稀稀落落的星星,肩膀偶尔相撞,目光间或交汇。红色的就是火星,她一直记忆犹新。
年末大扫除时她意外翻出了几张相片,根据装扮和日期推测是中学里拍摄的。相片里经常有三个人,两个人都是她认识的。唯独剩下的红发少女显得神秘兮兮,她从来不曾听相羽或者工藤提起过。她们比她年长七岁,时间天然竖起屏障,妨碍她们对她谈论往事,而且她也没有资格要求。但好奇心翻滚上涌,她一定要知道答案。
和少女的双人合影里,相羽偏过头看着少女,嘴唇抿成弧线,眼睛闪闪发亮。相羽身上吸引她的地方,第一绝对是温柔的目光。看到合影里的相羽,她不由自主地想象,假如那双眼睛注视的人是我。电光石火之间她察觉到心动。如果没有那张相片,相羽只是她的房东,顶多因为幽默风趣让她感觉轻松自在,绝不至于坠入爱河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她借口看工藤中学时期的相片,从相羽手里骗来了毕业纪念册,没有想到一无所获,少女不在毕业照里。她瞒着相羽拿走了相片,向工藤询问少女的事情。工藤罕见地犹豫了一下,劝她及早把相片放回去,虽然没有隐瞒,但也不算坦诚。
“她的初恋,中学最后一年,忽然不告而别,音信全无。她一直耿耿于怀呢,小心别被她发现了。她可不是随便的人,你要是喜欢她,就做好心理准备吧,战线会很长哦。”
工藤没有告诉她的是,她有太多致命的劣势——她和远藤一样喜欢收集帽子,会拨弄款式相同的红色贝斯,甚至嗓音也微妙的近似,又都是容易生病的体质——初次表白遭遇滑铁卢,她才从工藤口中听说。
“那不是更应该喜欢我才对吗!”她完全不能理解相羽和工藤,“和她曾经喜欢的人很像,不是一种很大的优势吗?”
工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现在的年轻人都好奇怪。你是希望她喜欢你,还是喜欢先前的人?这样解释就能明白了吧?不希望被当成替代品吧?发现你们有这么多共同点,换成是我大概已经吓跑了。她是怎么拒绝你的,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她说觉得太突然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问她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她的脸都红到耳朵根了,躲在抱枕后面不敢看我,明明喜欢为什么不承认。我才不会是替代品!肯定还是不同点多。她可以耿耿于怀,但我不会放弃的。”
“那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她会发现你们不一样的。”
工藤虽然没有恋爱经验,却热衷于提供恋爱咨询,以致她一有时间就缠着工藤,一了解到新情报就投身实践。相羽当着她的面指控工藤是叛徒,从小到大都以捉弄出卖自己为乐。
庆祝二十岁生日时,她说想要体验醉酒。工藤二话不说拎回一提啤酒,相羽坚决不同意她喝一整罐。最后采取折中方案,她只喝半罐就醉了。依稀记得自己抱着相羽不放,说了许多让工藤发笑的傻话,掺杂着不死心的表白,不讲道理地发了脾气。
“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你们要当我是成年人!不然我就——我就生气!”一脚踢在咖啡桌腿,痛得栽进相羽怀里,隔天醒来回想这些事情,趴在床上笑得翻来覆去。
相羽开始正视自己,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晚我偷偷亲了你。”
她们在阳台上乘凉,她开心得手舞足蹈,恨不得让所有住户听见:“觉得我喝醉了很可爱吧!”
“是喜欢你。”
“我没有喝醉,你没有喝醉。”
“所以我是——”
“是认真的!”
她覆上相羽的脸:“真的有在发热耶!”
“我觉得前辈要等一等了,你崴伤了也要休息的啊。可以向公司请假吗?”
“一天应该没有问题。”
她搂住相羽的脖子,小狗似的蹭来擦去:“那明天我们都在家!我们要说一整天话!”
“Hold the elevator, please!”
在纽约生活得太久,重新回到东京定居,遇上突发情况,脱口就是英语,看清周围人的长相才意识到不对劲,远藤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走进电梯。因为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这几天她一直感觉迷迷糊糊,不能肯定究竟是因为自己粗心,还是阴差阳错发生了什么巧合,才导致她迟迟没有认出相羽,她们分明在同一栋大楼工作。
她就站在相羽的正前方,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