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你的爱,没有别的大海

第3章 第三章

相羽在第二十八层供职,但不知道远藤的目的地,决定耐住性子观望,必要时候坐穿电梯。




她看见远藤的莫卡辛鞋,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视线之所以首先锁定在脚下,是因为记得远藤平衡感不好,偶尔会令人担忧地无故跌倒,难以适应高跟鞋正如她所料——踩着轻便著称的平底鞋,看上去比她矮了一大截。她顿时安下心,目光移向别处。




脚踝、裤袜、西装裙、白衬衣。她扶正了镜框,从下往上打量。身形比记忆中单薄许多,恐怕一阵微风就吹走了。假如她们有机会说上话,她一定把音量调到最小。没有好好吃饭吗?还是心情太沉重?中学时期她一度暴瘦,无非出于这两个理由。




无数次想象过远藤作为成年人的模样,除去健康管理失常基本符合她的设想——裙装款式和她类似,彰显出成熟的气质;衬衣熨得平整挺括,勾画着背部的轮廓;昔日被染红的长发,如今已经恢复本色;蜷曲的发尾也拉直,妥帖地垂落在肩膀。




尽管正面相对不过一个瞬间,但也足以看出远藤精神不振。看到旧爱脸色憔悴,她宁愿被噩梦缠扰——梦和现实总是相反,她只盼望远藤安好,身体健康生活美满,即使一切与她无关。




前不久她陪中岛看电影,是岩井俊二执导的《Last Letter》,气氛和《Love Letter》有八成相近,叙述青春和遗憾的剧情。在杂志上读到相关资讯,订购蓝光碟片的是中岛。对爱情片向来兴趣寥寥,最后泣不成声的却是她。




并非因为情节编排感人至深,只是不知不觉联想到了自己,无意识的恐惧浮出水面,她害怕变成那位男主角——深爱过的人不幸离世,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就慌乱得发抖。死亡之外,没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她意识到,也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远藤不告而别的第十年,她终于感觉走出了阴影。




中岛替她擦去眼泪,笑说她的心好柔软。她握住中岛的双手,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只有一颗心,请你好好珍惜。”[1]她不记得中岛的回答,中岛似乎只是亲吻她。她犹如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撒着娇不知疲倦地索要,中岛从不拒绝她的任性。清晨她心满意足地醒来,偷偷亲吻枕边人的发肤。




说她们好久不见,是陈述客观事实。远藤没有理会她,沉默地拨弄鬓发。到了第二十八层,她没有走出电梯。两人一起升至顶楼,在电梯里面面相觑,又无言地各自摁下按钮,原来她们只相隔一层楼,却分别站在对角,保持最远的距离。




她走出电梯时,同事恰好经过,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因为电梯显示下行。




“组长坐过头了?真是不可思议。”




她干笑了两声,咬着嘴唇摆手。她是专项组的组长,备受顶头上司器重,不出意外的话,年末就会晋升。同事都评价她沉稳可靠,合作时给人压迫感十足。如果不和她近距离接触,仅仅在工作方面打交道,难免会被她的外表欺骗,以为她名副其实的老成。




和同事走进办公区,她问起楼下的公司。




“记得是杂志社,办时装杂志的,经常看到很漂亮的模特,组长居然没有注意过吗?”




她诚实地回答:“不注意这一家。”




中岛课余时间兼职平面模特,薪水的原始用途是支付房租。她烦恼于被中岛表白的日常,私下搜集了中岛以前的封面,假装不小心露出来,以为会让中岛害羞。结果中岛翻着那些杂志,笑她居然这么在意自己:“这本我自己都没有耶!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啊!”她只好红着脸收起杂志,狡辩说只是碰巧看到的。至于后来一期不落,当然仍然因为中岛。




她还没有独立的办公室,闲暇时和邻桌谈天说地,话题经常百无禁忌,交情深过一般同事。她知道邻桌是时尚达人,摇晃着马克杯自信地问:“楼下那家杂志,你一定看过吧?”




“那当然啊,你要看吗?正好昨天买了新刊,看完放我桌上就好。”




她从来没有关注过其他楼层的人,否则应该不至于现在才发现远藤。不知道远藤在她楼下工作了多久,姓名会不会出现在最新的杂志上。趁午休时间大致翻阅了一遍,文字图片都没有远藤的影子,既不是署名的专栏作者,也没有参与平面照拍摄。




察觉到汹涌的失落感,她急忙吞下一口咖啡,无声地质问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要彻底摆脱远藤的影响,一见到本人就前功尽弃,她的意志力这么薄弱吗。一边在心里抱怨自己不争气,一边慢慢吞吞地取出便当盒。




邻桌抵住办公桌腿,乘着办公椅靠近她,看见她的便当,笑到喘不过气:“小女朋友做的爱心便当?看上去让人好有食欲哦。我羡慕得流口水了,快给我一张餐巾纸。”




她哭笑不得地把便当盒推给邻桌:“真这么羡慕的话你就全吃掉好了。”




邻桌立刻换上正义凛然的表情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辜负人家的心意!再说了那是她特意给你做的,我这个外人吃了肯定要折寿。”




她克制着笑意享用午餐,先前的不快统统消散了。中岛自小就不擅长料理,甚至没有去厨房帮过忙——被父母禁止接触明火,以免在家里引发火灾。初次听说时她还不相信,找出一本看过的杂志问:“这里你不是在做料理吗?”“都是摄影师设计好的啦!我只要人出现就可以了,一道菜都不是我做的哦。”




事实证明中岛没有撒谎,她有幸旁观了中岛下厨。那时候她们还只是室友,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远藤。她不是口味挑剔的类型,午餐只吃白吐司就足够,但远藤的便当实在过于丰盛,她根本没有办法不表示惊讶,叼着一片白吐司,呆头呆脑地感叹。




她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哪知道从此吃上了便当。远藤分享她的便当花样百出,而且材料都是她喜爱的食物。她迟钝地称赞远藤以后会成为称职的妻子。远藤抱着便当盒说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了。她托起便当盒,遮住大半张脸,心脏怦怦直跳,生怕引起误会:“是谁的妻子呢,我好羡慕他啊。”远藤闷闷地笑起来:“是一个傻瓜的妻子。”




她知道中岛和远藤很像,也知道她们一点都不像,尤其是涉及料理时,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中岛第一次做便当,味道勉强算是及格,卖相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工藤只看一眼就逃跑了,她倒是不嫌弃,吃得一干二净。




“味道其实还不错耶,你也尝一口啊。”她真诚地建议工藤。




“我看她是想毒死你,然后跟你殉情。”工藤毫不客气地说。




“那我就不会给前辈也做一份了啦。”而中岛仿佛一个没有羞耻心的人。




她忍不住笑了:“你当我是猫吗?哪有这么多条命,跟那么多人殉情。”




工藤先是一愣,接着小声嘟囔:“还说我是叛徒,到底谁是叛徒。”




她也愣了一下,食指点在嘴角。工藤对远藤说过的话,远藤大多都告诉过她。




她回想起自己为远藤做便当,在妹妹和工藤密切的注视下,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三人收拾了一晚上。第二天她忐忑不安地向远藤展示成果,收获了一句温柔但无法被兑现的承诺。她的厨艺比起当年没有半点长进,潜意识里始终期待着有人来教她。




在和她水平相仿的中岛面前,她永远做不到远藤那样温柔。那句话唯独远藤可以说,唯独远藤可以有底气说——“以后我会教你做料理啦。现在就请好好吃我做的”。她只会说“那我们一起努力吧,别让这家伙把我们看扁了啊”。中岛正在缓慢进步,尽管肉眼还不可见。




邻桌对下午茶不屑一顾,她今天才知道是为什么——乘机去楼下打听时尚界八卦,却美其名曰和朋友联络感情:“当然是时尚界的新闻比较有意思,谁要闷在茶水间里听家长里短啊。但他们家摄影编辑真的是我朋友,我刚刚发现他多了一个新同事呢。”




“是吗?”她的态度相当敷衍。




“是哦,长相可以当模特了,可惜气色不好,病怏怏的样子。”邻桌惋惜地说,“不过病态美嘛——”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猛地反应过来:“等等!知道叫什么吗?”




“喂喂,你有女朋友了。”邻桌不忘调侃她的习惯。




她没有来由地感到烦躁:“我像是那种人吗!告诉我她的名字!”




“远藤!远藤什么来着……”邻桌被她吓了一跳,挠着眉毛搜索记忆,“总之,姓氏是远藤啦!”




难怪她们此前不曾会面,远藤是杂志社的新职员。那么之前呢,远藤在哪里?也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吗?这些年她们一直在错过吗?但答案好像已经不重要了,事到如今她们真的错过了,她的决心就写在日记里:“是时候完全放下她了哦。”




但关心朋友的身体应该不算越界,她渴望得知更多关于远藤的消息。




“还有其他情报吗?”




“从美国回来的哦。听说呆了有十年呢,上个礼拜才回来的。”




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她承认自己无法接受,如果她们经历了无数次错过,宁愿只无可挽回地错过一次,否则她会后悔从十八岁到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明知道时光机是不存在的也要造一台从头来过。但不必这样做。感觉如释重负,她点点头,追问邻桌:“还有没有,她的身体——”




“没有了啦,我才去了几分钟啊。你要是真的感兴趣,自己问啊。”




她故作轻松地笑说:“也没有那么感兴趣。”




下班时她们又在电梯里偶遇。一见远藤进来邻桌就提示她:“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远藤,确实有做模特的潜质吧?”




她比划一个赞同的手势,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出神。到了底楼远藤径直离开,她和邻桌去往地下车库,但等邻桌走出电梯,她又重新回到地面,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远藤,抢先拉开厚重的玻璃门。




远藤倒退一步,诧异地看着她,手指紧扣提包,指节绷得发白。




“可惜气色不好,病怏怏的样子”,她想起邻桌的评论,胸闷得忘记了呼吸,艰难地吞咽着空气,用尽平生的温柔说:“我知道你觉得措手不及,但我一样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远藤歪过头轻声地笑:“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




她松了一口气,跟在远藤身后,悄悄缩短距离,直到并肩同行。说话时谁也不看谁,双手不自在地交握。步速比平时慢许多,路程没有变化,时间却拉长了一倍,沿路东张西望。




远藤说因为来不及买车,这几日都是搭电车往返。她说她的车就泊在车库,但现在只想步行一段路。远藤说新环境不错,新同事都非常友好。她分享看过杂志的感想,欣赏他们设计风格独特。说起二十七层的烘手机坏了,二十八层的走廊地毯有凸起,父母家附近的公园换了设施,中学的建筑物也翻修了一次,曾经最常光顾的甜品店还在,甜品的口感十年如一日不改,街边商店的招牌褪色了,新铺的路面也开始旧了。说到这里,说到那里,只是偏偏避开自己。一路走进电车站台。不论十年还是十分钟,都眼睛一眨就过去了。




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送远藤走近闸机刷卡,毫无预兆地喊出远藤的名字。远藤握住车票的手停在半空,回头对她安静地笑,脸上逐渐恢复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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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句是“There's only one heart in this body. Have mercy on me.”出自电影《他和她的孤独情事》。因为很喜欢,所以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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