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远藤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住在酒店式公寓,杂志社名下的物业。建筑以灰白为基调,常见的包豪斯风格。家私电器一应俱全,唯独缺乏生活气息。她的行李多是衣物,差必要的日常用品。陆陆续续从便利店购来,摆放在桌台上和柜子里。玄关的矮桌被杂志淹没。餐厅的花瓶供养着蔷薇。卧室的百叶窗半开半合。洗手间的镜子出现水渍。短短一个礼拜不到,屋内遍布她的痕迹。
平常她总是抽时间亲自下厨,但时差和工作令人疲惫不堪,一进门她就扑向了沙发,脸颊枕住靠垫侧身躺卧,婴儿似的蜷起四肢,回顾一整天的经历。她的心绪从早上起就不平静,石子落在湖面激起千层涟漪,尤其是她还和相羽一路同行,十年来第一次和相羽对上话。
她单方面对相羽说过许多话,以相羽为倾诉对象记录生活,在日记里自言自语,不论喜悦还是烦恼,她都如实地告知了相羽,尽管相羽本人毫不知情。就像写下一封不会寄出的信,或者寄出也不指望对方收到。懦弱到了极点,她自己也清楚。什么都比不上及时解释,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她们大可以远距离恋爱,等到成年再找机会相见。
但那时候究竟为什么没有勇气行动呢?不希望恋人担心这种借口太冠冕堂皇。其实是因为害怕相羽看到自己虚弱的模样,源自青春期恋爱中少女再纯粹不过的私心。她试图在相羽心中保持最完美的形象,然而结果却是她的一切完美毁于一旦。
她术后并发症严重,免疫系统衰弱崩溃,整日气喘腹痛呕吐,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新的痛苦,最思念的人不在身边,精神状态也跌到谷底。
在那种情况下,想要联络相羽,客观上也有心无力,何况又她故意逃避。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时间是最严格的法官。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去找相羽,在一整年不闻不问的前提下。如果夫妇分居多年可以看作离婚,那么她们的处境相当于默认分手。
女儿和同学的青涩恋情,父母由始至终蒙在鼓里,当然不可能代为向相羽说明,她也不曾表达这方面的意愿。每一条路都是她亲手堵上的,没有资格责怪自己以外的人。
暗自揣测过相羽的心情,大概感觉既失望又迷茫,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见,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再见。一定委屈地质问过她吧,用短信轰炸她的旧手机。也找工藤商量过对策吧,以为工藤知道她的去向。最后在等待中对她绝望,随着寒来暑往把她淡忘。真实情况或许的确如此,否则相羽不会这么镇定,愿意主动和她搭话,换成是她就做不到。
两次在电梯里相遇,她的心跳几乎停滞。前几天一次也没有见到,今天一见就是连续两次。她之所以自觉地保持了距离,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相羽。她们的人生轨迹在年少时短暂相交,如今各自过上了彼此不了解的生活。相羽的目光平和又沉静,仿佛她只是一个陌路人。她却从未放下过旧爱人,一直不敢看相羽的眼睛。
记得她们曾经玩过一个游戏,比赛盯着对方的脸不眨眼睛,谁的眼皮先动,谁就请吃甜品。她不是喜欢争强好胜的类型,但也认为自己不会一败涂地。相羽就太不争气了,看着她不过两秒钟,立刻捂住脸傻笑起来,躲在手掌后面狡辩说:“我的眼皮没有动!看不见就是没有!”长久地凝视相羽,原本她是可以的。
她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在去往电车站台的途中。恍惚之间生出一股幻觉,似乎她们仍然是中学生,刚刚结束约会,正要乘车归家,但又感觉依依不舍,于是默契地牵起手,钻进隐蔽的角落,笨拙地轻触嘴唇。初吻遗落在家附近的公园里,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撞上鼻子,试了好几次才摸到诀窍,一逮住时机就偷偷实践。
她们家住不同方向,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只好在闸机口告别,相羽会捏她的小指,不等她通过闸机,就大喊她的名字。她垂下抬起的手,脚跟摩擦着地面,一回头就对上相羽闪闪发亮的眼睛,和那张以五十米冲刺速度涨红的脸。
有一天深夜相羽发短信给她:“我每次都看着你不见才走哦。”“我每次都会悄悄跑回来,看着你也不见才回去哦。”今天也是,一如既往。
在电车上安稳落座,她才好像回到现实,怀抱着提包,收紧了臂弯。思绪不可遏制地发散开,她和相羽只相隔一层楼,天天见面都有可能,破镜重圆有没有呢?
她无意识地咬住下嘴唇,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她怎么可以伤害了别人,不求得原谅就妄想和好?就凭相羽今天的表现吗?但除去在闸机口的告别,相羽的态度客气又疏离,她哪来的底气自作多情?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翻身滚到地毯上,望着天花板催促自己:“再躺一分钟就去做饭。”一本正经地定下倒计时,握住手机直到铃声响起。
冰箱里堆满了新鲜食材,都是她昨天采购回来的。她不吃辛辣和油炸食品。看不见腌制食物的踪影。因为做过移植手术,所以倍加爱惜身体。绝对不会接触酒精。她买了两大瓶鲜奶,夜里习惯喝热牛奶助眠,吃早餐时也会配上一杯,但又是乳糖不耐受体质,虽然喜欢却不能喝太多。
厨房对她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她经常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等她终于吃上晚餐,反而感觉不到饿了。洗碗时对着平底锅出神,回忆起做炸鸡块的往事。
做炸鸡块相当耗油,炸一顿就把油都倒掉是浪费,处理油又相当麻烦,刷锅的痛苦程度堪比做噩梦。唯有父母都在家时,她才会提议吃一次。只给自己做便当的话,不吃炸鸡块也无所谓。但相羽吃到过许多次炸鸡块,被工藤点破才懂得她的心思。起初不是有意的,但渐渐地就是了。给喜欢的人做便当,像少女漫画的主角——往便当盒里夹菜时,她会忍不住笑自己。
她没有值得一提的晚间娱乐,不是读书看报就是翻阅杂志,在网络上浏览新闻,或者欣赏时装走秀。因为在担任时装杂志的摄影编辑,所以会特别关注时尚方面的消息。她在大学里主修摄影系,但最终没有成为摄影师,身体不允许她四处负重奔波,她只好选择相对轻松的工作,业余时间才拿起相机,在纽约办过一次个展。
东京方面发出工作邀约,她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既是为寻求新生活环境,也是为解开多年的心结。对于后者她并不抱太大希望,和相羽过早地重逢纯属偶然。安定下来才有余力考虑其他,相羽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节奏。她还没有养好精神,全靠妆容改善气色,但肯定瞒不过眼尖的人,相羽会体谅和包容她吗?在十年的空白面前,她怯弱得不知所措。
瞥见放在茶几上的戒指,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心悸。因为认定在国内不需要伪装,所以早上把它取下来闲置了,她向来不擅长自我辩解,被相羽误会就太糟糕了。旧的关系尚未弥合,新的裂痕就又生成,她平生最恐惧的事情不过如此,没有强大的心脏承受这个后果。
她养成了泡澡的习惯,在浴缸里放浴室鸭子,轻轻挤按就会发出声音,像在说话一样有生命力。相羽说自己会和洗手间里的物件聊天,对母亲暗中换好的新香皂说你长胖了,对父亲使用的牙刷说你的发型很酷,对妹妹的浴室鸭子说快叫一声听听,然后挤按鸭子的肚子,放在耳边认真听声音。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可以这么可爱,她又为什么这么幸运能够认识相羽。
她的头发长过肩膀,吹干需要一段时间,觉得吹头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相羽的头发以前就比她长出不少,却觉得吹头发是值得享受的事情,对她说以后她不需要自己吹头发。为什么不怕辛苦呢?究竟在享受什么呢?她问无辜的吹风机。吹风机不能回答她。
因为有认床的睡眠障碍,每到新地方都睡不踏实,非要抱着玩偶才能安心,所以这几天她睡得很晚。不是任意一只玩偶就可以的,必须是大熊猫造型的旧玩偶,来自相羽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在从纽约赶来陪伴她的路上。生日礼物是送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不是过生日的人喜欢的东西——这是相羽独特的脑回路,她之所以得到那只玩偶,就是因为相羽喜欢大熊猫,也期待她和自己一样喜欢。
当时她一收到礼物就说:“以后我天天都要抱着它睡觉。”相羽瞪大了眼睛说不行:“那我不就没有地方睡觉了吗?”她的脸色瞬间媲美发色。她没有想过未来的事情,相羽却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受玩偶威胁:“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你只可以抱着我睡!”她许下过太多尚未兑现的承诺,这一条却从脱口开始就在履行。
后来她对相羽说起关于未来的设想,最好是住在不大却温馨的小房子里,养一只宠物,猫狗都可以,有余力的话领养小朋友,只要三个房间就足够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里面堆满书和唱片,还有一间给小朋友。相羽问万一哪一天她们吵架,自己被赶出卧室要睡在哪里,跟小朋友挤一张床吗,那小朋友会很辛苦耶。
她抱着相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不至于吵到那个地步的啦。”事实是她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太相爱的人是舍不得吵架的,最多闹一闹小脾气,她也为此感到庆幸,和相羽的回忆充满笑声,没有哪段是不堪回首的。
她用微波炉热过牛奶,捧着马克杯走到阳台。过去她家是独栋的别墅,在阳台上可以看见邻居。住到公寓就失去了这种乐趣,但在高处仰望星空又很浪漫,有一种星星触手可得的错觉,可惜她的星星此刻遥不可及。
相羽中学时期加入过吹奏部,但其实对天文部更加感兴趣,学习过许多天文学知识,约她半夜里一起看星星,在校门口碰面,一一指给她看:“这两颗是木星和土星,木星比土星要大一点。这颗就是火星,因为红彤彤的,像你头发的颜色,所以你是火星哦。”
“我的头发是染红的哦。”
“那也是你头发的颜色!”
“那有没有黑色的星星?”
“就算有也看不到的啦。”
“那就可以当成到处都有,因为夜空本身就是黑色。”
“那我就是黑色的星星,到处都有的黑色星星,看到夜空就要想到我哦,就算没有见到星星也要。”
她没有看见红色的火星,但到处都是黑色的星星。
中岛和同学走出便利店,看到相羽的车泊在对面。黑色的奔驰S四门[1],白色的世田谷车牌。同学知趣地撇撇嘴,拍着她的肩膀调侃:“又要被黑道带走了,我已经没钱赎你了。”
她的手肘抵在同学胁下:“她到底哪里像是黑道啦!”
“车先放一边,关键是气质。”同学一边煞有介事地说,一边笑着避开她的拳头。
相羽正靠在车门上,右手夹在左边腋下,小臂搭着外套,低头查看腕表。最上的衣扣解开了,裙子鞋袜都偏深色,脸上一副冷淡的表情,外加生人勿近的气场,确实容易惹人遐想,说是黑道不算夸张。
“但黑道里有女人吗……等等问题不在这里!”
同学嘻嘻地笑起来,把她往马路对面推:“再不给我纪念品,明天我们就绝交。”
和同学道过再见,她转头奔向相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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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口组组长的传统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