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你的爱,没有别的大海

第13章 第十三章

远藤久违地穿上了和服,在除夕夜前往神社参拜。




神社灯火通明,行人摩肩接踵。她捕捉到行人的交谈声:“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呀?我已经厌倦漫长的冬天了啦。”少女的笑声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对相羽说过同样的话:“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虽然冬天可以欣赏雪景,但我更想和你一起赏樱。”




她记得当时相羽感冒了,戴着口罩和她织的围巾,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兴奋地说那我好期待啊。




但她在第二年秋天不告而别,仅仅和相羽分享过一个春天。她唯一来得及带走,和相羽有关的物件,是一条珊瑚色围巾,相羽在夏天完成的——她的生日礼物,尽管不合时宜。




她记得相羽被特殊的针法难倒了,却没有表现出烦恼,是工藤不留情面地出卖青梅竹马:“我真的看不下去了。上次她织得就够糟糕了,你居然还戴了一个冬天,这次你帮她一下吧,就当保护我的眼睛。”




不等她含蓄地暗示,相羽就主动求助了。因为没有一个同学愿意帮忙,人人都知道围巾终将属于她,而她的手工课成绩全班第一,谁也不想在她面前班门弄斧。事后相羽沮丧地说:“我是想给你惊喜的……”她笑着亲吻相羽的脸颊:“我惊喜得不能再惊喜了。”她喜欢相羽为她努力的样子,即使惊喜被破坏得丝毫不剩。




她记得相羽不擅长制造惊喜,却总是让她产生惊喜的感觉——她们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接吻,相羽拂去飘落她头顶的花瓣,嘴唇贴着她的耳廓轻声呢喃:“祐里香闻起来有春天的味道。”从未有人这样形容过她,却出其不意地正中红心。她一边安抚心中的活泼小鹿,一边抵抗失控的羞涩和灼热:“你才是闻起来像春天哦,让我觉得冬天都好温暖。”那时候不知道分别在即,还以为春天永远不会变。




后来她的春天一直死气沉沉,美国的樱花到底比不上日本。原本她期待下一年会有不同,现在却不希望冬天照常结束,即使她在这个冬天,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坚固堡垒顷刻轰然崩塌,她在废墟之下拼命挣扎。无人向她伸出援手,她奋力和自己搏斗。




钟声响起,花火绽放。她局促地退到路边,和人群保持着距离。她并非为祈福而来,只是渴望寻求安慰——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可否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她上一次来到神社,是十月中旬的事情。她尚未回国时,每逢相羽生日,都会造访教堂,装作虔诚信徒,以崇拜的姿态双手合十,祈求上帝庇佑她的爱人。她不确定上帝会眷顾异教徒,甚至对他的存在持怀疑态度,但空虚和无助日积月累,无情地打击了她的自负,她做不到独力承受一切,只好寄望于异乡的神明。今年教堂为神社所取代,然而她的祷告一字不改:“请保佑她身体健康,不受任何病痛困扰。”




好不容易逃离加护病房,她最清楚健康至关重要。但健康以外的其他东西,她为什么好像从不考虑?夜深人静时她质问自己,是害怕上帝认为她贪心,以至于不敢许太多愿望,还是根本有意识地忽略?她叹息着躺倒,手背抵住额头,羞于承认这份私心,却又不得不正视它——她当然也希望相羽幸福,但前提是她在相羽身边。




“只要爱人幸福就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这种电视剧里常见的漂亮话,一度左右了她对爱情的看法。直到某天她忽然不由自主地设想,相羽挽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笑说,我要结婚啦。莫名其妙地,她反复默念这句话,仿佛她亲耳听见了,导致印象深刻,久久不能平静。她不明白为什么想象力会不受控制,只体会到了一股没有来由的危机感,似乎相羽确实不久就要结婚,正在告知她婚礼的时间地点。而作为回应,她麻木地笑,说恭喜你,相羽小姐。




她在日记里把这个情景详细还原,尝试着分析自己胡思乱想的原因,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或许是一个征兆,上帝以最委婉的方式提醒她,相羽恐怕已经彻底将她遗忘,可能在筹备盛大的婚礼,也可能在期待孩子出世,总之人生迈入了新阶段,没有和她一样原地踏步。她震惊于自己缺乏根据,受宗教氛围影响的猜测,却又忍不住遵循着这个思路,凭空设想和别人相爱的相羽——她未曾经历的亲密,不再专属她的温柔,她无从得见的成长,和令她妒忌的幸福。




自虐式的想象毫无益处,被未经证实的猜测折磨,本来就怯懦的她变成了鸵鸟,怀着可笑又可怜的侥幸心理,强迫自己忘记这种可能——相羽迟早会爱上其他人。重逢时她还打量相羽的左手,无名指上光秃秃的,于是暗自庆幸没有相信上帝,至少相羽仍然未婚。事到如今,回想起来,相羽的坦白印证了她的预感,她萌生强烈不安的那段日子,命运和她们开玩笑,相羽恰好遇见中岛。




得知真相时她才意识到,想象中的痛苦远不及现实的万分之一。她几乎不知道如何呼吸,喉咙如同被无形的上帝之手狠狠扼住,只能勉强挤出一句后悔,和饱含永别意味的再见。




面对自认软弱和愚蠢的相羽,她更加痛恨一味逃避的自己。从一开始就都是她的错,相羽只不过是将错就错。如果不是她擅自认定相羽是单身,又抱着破镜重圆的希望接近相羽,没有坚定地对相羽隐瞒真相,事情不可能发展到这个地步。




罪恶感占据了她的身心,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中岛——与她素未谋面,却深受她伤害,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失恋的无辜女孩。她无法当面向中岛道歉,只能在日记里谴责自己。内疚毋庸置疑地压倒了妒忌,她惊觉自己总是在伤害别人,但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她不会因此停止爱相羽。




她曾经问心理医生:“我们要如何定义爱?”因为觉得自己初恋时太年轻,而爱又是一个太沉重的字眼,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使用喜欢描述相羽。“I'm fond of her.”她如是说。心理医生给出了一个晦涩难懂的定义,和另一番她至今记忆犹新的温柔解释:“爱是人类最超越理性,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你可以说爱那个女孩,而无需考虑它的定义。”她坦然接受这个说法时,才将自己定义为成年人。




爱的组成纷繁复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拥有哪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必须放弃对相羽的占有欲。把短暂的快乐建立在中岛的痛苦之上,良心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她为自己开脱,即使自私是人类的本性,也是爱不可或缺的成分。她内心呼唤相羽名字的声音,已经失去了维持音量的力气。但这个微弱的声音并未消失,她在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都会听见它的求救,和挥之不去的回音:“我不想,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你。”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工藤寄来一个包裹。




“大扫除时翻出来的,觉得你应该看一眼,就寄过来了。还有充电器。我已经充过电,开机就可以用。别问我是怎么回事。”工藤在短信里解释。




她茫然地从纸盒里取出一支手机,想不通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工藤家。翻盖上的贴纸充满了年代感,她立刻认出它的主人是相羽——中学时期最流行的款式,她也有一支相同型号的。虽然知道相羽有时候会丢三落四,但她还是无法想象工藤和手机的关系。可惜工藤已经放言拒绝她的追问,她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机的数据上。




她按顺序打开每个应用,被发件箱吸引住了目光——短信的数量达到了上限,有一大半显示发送失败,都是在晚上发送的,收件人栏格外刺眼。她从新到旧一条条展开,发现相羽其实在写日记,每一天都以“晚上好,祐里香”作为开场白,把她当作倾诉对象,简略地记录着日常。她终于回到中学最后一年的现场,弥补了错过相羽这段人生的遗憾。




“明天我就要搬走了,晴香还在生我的气。”




……




“今天看了公寓,感觉非常合适,距离学校和打工的地点很近,价格也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但晴香很生气,一直劝我留下。”




……




“被东大录取啦!你那边怎么样!我想你肯定没问题,所以我们会重逢吗?但如果真的在学校里遇见你,我可能会先对你发一通脾气。开玩笑的啦,我没有生气。”




……




“总觉得发挥失常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搬出去。虽然一定会过得很辛苦,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




“复习得头好痛,怎么也睡不着。晴香说从没见过我这么努力。我只是记得你说过想去东大,觉得在那里可以见到你,但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




……




“我觉得好不可思议,你消失得这么彻底,同学和老师完全不会提起你,好像之前根本没有你这个人。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幸好晴香作证你真的存在过。”




……




“春天又要到了,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等到适合赏樱的时间,你会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




……




“又被提示短信数量到上限了,我删除了那些对你生气的话,但还是有一点生你的气,因为你都不知道我生气。”




……




“还不到毕业你们的乐队就解散了,晴香和成员偷偷摸摸喝了一点酒。我问她酒是什么味道的,好不好喝。她气鼓鼓地说苦得要命,超级难喝。跟我听说的完全不一样,我听说喝醉是很舒服的,可以让人暂时忘记烦恼,有机会的话我想试一试。”




……




“今年的冬天好冷啊,幸好我有你的围巾。围着它就会感觉你还在,但摘下又会觉得好失落。我决定等下围着它睡觉,你知道的话一定会笑我。”




……




“今晚我看见火星啦,不知道你那边看得到吗?其实经常可以看见,只是一直不太愿意提起,因为我说过你就是火星,却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




“放学时和晴香打了雪仗。我和你都没有打过雪仗。真遗憾啊。但我又想,你肯定会输给我的,所以没有打过也好,否则害你感冒就糟糕了,咳嗽流鼻涕可太痛苦了。”




……




“其实我还有一个小愿望,但那天觉得不好意思说。今天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不说就糟糕了,必须让你知道,它才可能实现。就是你那么受欢迎,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不要喜欢上别人,等我找到你好不好?”




……




“祝你新年快乐!刚从神社回来。晴香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怕说出来会很难实现,就没有告诉她,但偷偷告诉你。我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最好立刻快进到十年后,让我看看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又和你在一起了。”




……




迟到的伤感和苦涩交织,她没有勇气继续读下去,对无可挽回的现状绝望,不知所措地向神明忏悔。




“神明大人……我有自私的罪。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快进。”




“由贵,下来,相羽小姐来了,说有事要找你。”




中岛站在玄关,倔强地瞪着正在换鞋的相羽。她还没有消气,尽管事后觉得自己过于冲动,没有求证就单方面决定分手,万一工藤和她都误会了相羽,那相羽岂不是太冤枉了。但她绝对不会承认错误。即使相羽冷落了她一个礼拜,她也不肯委屈自己低头服软。她自小就是脾气强硬的类型,只不过很少对亲近的人生气。




“打扰了。”




“快请进。”




母亲正准备为相羽泡茶,她却霸道地拦住了相羽。




“有什么事情,我们出去说。”




母亲呵责她对客人没有礼貌,她却置若罔闻地换上帆布鞋。




“让伯母费心了,但我们还是出去比较好。”相羽得体地说,“稍后我会把由贵送回来。”




“那真是麻烦相羽小姐了。晚上请务必留下来吃饭。”




她知道母亲只是感激相羽对她的照顾——毕竟她离家出走期间生活得相当自在——不知道女儿之所以会眼睛红肿地回家,就是因为眼前这位礼貌却可恶的客人。




她替相羽推辞:“我们在外面吃。好啦,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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