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你的爱,没有别的大海

第15章 第十五章

相羽回到慕尼黑时,差点在火车站迷路。




公司分配了一辆黑色高尔夫,足以满足她的一切出行需求,平常她只往返于公司和公寓,最多在出差时驾车前往机场,没有机会乘坐火车,自然不熟悉火车站,何况她的方向感又薄弱,过去经常被嘲笑是路痴。笑声最放肆的人非工藤莫属,被感染的远藤也会表情失控。但她从不感觉困扰,小时候有青梅竹马,长大又遇见可靠的恋人,她们总能够及时找到她。




记得迁居东京的第一天,她趁父母和妹妹不注意,偷溜去了家附近的公园,在沙坑里玩得不亦乐乎。虽然周围还有其他游乐设施,但她只是心无旁骛地堆城堡,更加准确地说,是迪士尼城堡。在小朋友充满幻想的头脑里,世界远比成年人以为的精彩,即使是一个简陋的沙堆,也可能具有非凡的意义。




但可惜因为是在工作日,沙坑里没有其他小朋友,她好不容易堆起了城堡,却不知道应该向谁展示。“要是能把它搬回家就好——”本来她正蹲着欣赏城堡,却猛地站起身,险些向后仰倒。当时她才只有六岁,不记得回新家的路。母亲曾经叮嘱过她,迷路了不可以乱走,只要乖乖等在原地,大人一定会找到她。但她连母亲的叮嘱也忘记了,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在公园门口撞上了一个女孩。




女孩和她差不多高,先是把她推开,接着双手叉腰,幸灾乐祸地教训她:“你一定就是相羽爱奈了!你爸爸妈妈找了你半天!还不熟悉环境就不要乱跑啊!冒失鬼可是会被怪兽吃掉的!”




过滤出了最重要的信息,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你认识我的爸爸妈妈吗?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回家?”




女孩假装勉为其难地说:“那你可要好好报答我哦。”




“我没有很多零花钱……”




“谁说我要你的钱啦!”




“那你想要什么东西……”




“你再说几句关西腔。”




她们的友谊从一次迷路开始延续至今,不论各自经历过什么事情都不曾改变。




如果以她的迷路为题作报告,工藤可以一口气说三天三夜,却不知道当事人认为哪一次最难忘——那是她十七岁时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那年她和远藤一起照顾学校的花坛,她们最后一次并肩漫步到校门口时,不约而同地没有挥手说再见。她送给远藤一朵红色扶桑花:“我一直想邀请你去花火大会,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口。今天晚上没有花火大会,不过迪士尼乐园有花火表演,我知道你可能早就看过,但还是忍不住想邀请你和我……一起……”




“好啊。”




她措手不及地抬起头看远藤,远藤落落大方地对她笑。远藤的笑容仿佛有一种魔力,她想起许多浪漫的情景,用典型的迪士尼风格来描述,比如公主接受了平民的邀舞。“你把我的台词都抢走啦,我也一直想邀请你去看花火。”不等花火表演正式开始,她就听见了花火绽放的声音,在胸膛里,震耳欲聋。




她们约定了碰面的时间地点,回家换上自己最喜欢的浴衣。她在赴约途中情不自禁地想,简直就像去和恋人约会一样。穿浴衣的祐里香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应该说什么作为开场白才好呢?她发现自己一句也想不出来,因为头脑完全被远藤占据了。她害羞地闭上眼睛,捂住胸口自言自语:“等下见到她的时候,千万不要跳出来啊。”




那天远藤罕见地盘起了长发,绀色浴衣上点缀着纯白樱花。躁动的心脏顿时安静了,甚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站在东京最热闹的街头,她居然只能看见一个人。那个人笑着走近她,对她说晚上好。那个人明亮的眼睛,像闪烁的星星。




她垂下头,揪住衣袖,感觉浑身都在发热,脸烫得可以煎鸡蛋。“我们快进去吧,马上就开始了。”




她既不敢多看远藤,也不敢牵远藤的手,很快她们就不知不觉分开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冲散了她们。




远藤打来电话,语气焦急万分:“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强忍住眼泪,环顾四周,描述身边的建筑物。




“你朝城堡的方向走,不要害怕,我现在来找你。”




“别挂电话……”




“当然不会。”




她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生怕听不见远藤的声音——远藤走向她的同时,也在电话里安慰她:“不要哭哦,让我想想——来说点有趣的事吧!我在杂志上读到过,迪士尼城堡有原型,是德国的新天鹅堡,在照片里看起来呀,比迪士尼的更漂亮,尤其是在冬天白雪覆盖着的时候。真想有一天亲自去德国看一眼啊。”




她立刻忘记了对迷路的恐惧:“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那就说定了哦?我们一起去看。”




话音未落远藤就出现了。她们隔着人群对望,谁也没有放下手机。她忽然觉得远藤在发光。




她二十五岁遇见中岛时,驾车技术已经相当娴熟,对东京的交通线路了如指掌,即使迷路也有手机可以导航。同事都称赞她可靠,中岛说她像活地图。如果不是工藤向中岛出卖她,泄露她童年时期迷路的轶事,中岛恐怕永远无从得知,原来她曾经是一个路痴。毕竟和中岛交往时,她几乎没有迷路的可能,不论她们走到哪里,都是她已经去过的地方。为了找到远藤,她走遍了东京。




从灰暗的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远藤是一个她不能说的秘密。工藤也对往事闭口不提,偶尔才流露出一丝伤感,即使酒后失态,也保持着沉默。远藤的离开犹如一场惨烈的车祸,在她们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每次伤口开始结痂,她都会忍不住揭开,无论如何也无法戒掉这个坏习惯,似乎潜意识里并不希望伤口愈合。




后来中岛像小鸟一样飞进她们的世界,以室友和后辈的身份参与她们的生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们,她们既快乐又不知所措。快乐是因为中岛的率真可爱,不知所措是因为中岛的敏感。中岛知道她们心事重重,却又聪明地假装不知道,和她们共同维持着一种巧妙的平衡,始终没有打破那个不可触犯的禁忌。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敞开心扉,把心事都告诉中岛,但她所有的痛苦都源自远藤。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不会对恋人回忆旧爱人。所以她只是说:“以前我经历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虽然是有一点阴影,但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已经走出来了。”尽管她含糊其辞,但中岛深信不疑,从背后抱住她,亲吻她的发肤:“既然是不愉快的事,那以后就不提了嘛。”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也封存了记忆,在日记里告别远藤。但她没有想到,她会在电梯里遇见远藤,被好奇心和怨念驱使着,一次又一次地接近远藤,一步又一步地偏离轨道。她从来没有伤害过动物,却伤害了所有爱她的人,但即使再给她一次机会,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仍然会选择远藤,走一定会迷路的路。




火车到站的时间是五点,但她六点才走到停车场。慕尼黑的冬天比东京冷,她在路边买了一杯咖啡。如果没有咖啡暖手,她连车门都拉不开。一上车她就打开了暖气,调整驾驶位的角度休息。菲森和慕尼黑相距一百千米,来回的车程花了她四个小时。因为经常出差,她不喜欢旅行。但在德国有一个地方她非去不可——她和远藤中学时期最向往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和远藤的约定,在大学里一有时间就旁听德语课。德语系的老师都喜欢她,还耐心地解答她的疑惑。她把日记分成两个部分,一半都在记录她的成果,每天背了几个单词,又记住了哪种语法。只有在学习时,她才感觉安心。人生有太多无奈的事情,即使拼命争取也没有用,但学习不会辜负她,她毕业时成绩优异,凭借出色的专业能力和外语水平,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一家跨国公司,从日本总部到德国分部,工作地点任她随意选择。




她喝完了咖啡,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取出一张相片,在灯光下打量。相片里是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城堡,没有一个德国人不认识这座城堡——巴伐利亚州的新天鹅堡,德国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她没有宝丽来相机,相片不是她拍摄的,是一位热情的游客送给她的,复古的颗粒感让她爱不释手。她摩挲着相片,把它按在胸口。




她浏览过无数篇新天鹅堡的游记,也保存过无数张新天鹅堡的雪景,然而文字图片都远不及亲身经历震撼,她站在玛丽安桥上第一次眺望城堡时,飘落的雪花沾湿了她的头发,眼泪忽然决堤似的滑落脸颊。她终于来到白雪覆盖的新天鹅堡,却觉得很难过,因为她始终觉得站在那座桥上的,应该是两个人。[1]




她离开日本时,送行的人不多,除了工藤就是同事,她一一和他们告别。邻桌不知道她和中岛分手的事情,还调侃她说远距离恋爱会很辛苦。她脸色苍白地摇头。工藤在最后拥抱她。




“到了就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我应该没睡。”




“不要再熬夜了。”她真诚地建议。




工藤却不领情:“不要说我的事。你中学用的旧手机,知道丢在哪里了吗?”




“已经不见了很久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在我家里,还没有坏。我看过了,祐里香也——”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




“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看见她的日记,远藤会是什么反应?她缺乏想象力。回想起日记的内容,她笑着问工藤:“我是不是很傻?”




“不要明知故问。”工藤哭笑不得。




“可我一直都这么傻,直到现在也还是会希望……希望时间可以快进,希望未来我们还有可能……”




“心里还有希望,总比绝望要好。”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但遇到困难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向远藤和中岛坦白,是她做过最勇敢的决定。她被动失去过远藤一次,又主动放弃了一次,说不绝望是在逞强,她也软弱地动摇过,却又仍然心存希望——“因为我还是不甘心。”




她出神地凝望雪景,把相片收回衣袋里。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是一个后辈的电话。




“前辈在哪里呀?”她熟悉的母语。后辈是一个大阪人,前不久才大学毕业。她们是部门里唯二的日本人,她自然处处都关照这个后辈。




“火车站,怎么了?”




“前辈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说好要送我去机场的哦?”后辈计划在圣诞假期回日本,而她主动提议载后辈去机场。




她不由自主地诶了一声,坦率承认她确实忘记了。“不过不用担心,时间还来得及。我现在就过去。你稍等我一下。”




她们到机场时不早不晚,距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她把车泊在了一辆的士后面,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箱。后辈匆忙和她告别,转身奔向机场大门。不知道为什么,她逗留了一阵,没有立刻坐进车里,只是扶着车门发呆。




就在她准备上车时,一个女人走近的士——拖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不是商务人士就是游客。她看见司机打开了车窗,但听不见女人在说什么。女人的表情显得很困扰,看来司机的英语不太好。但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女人直起腰拉开车门时,看见了她。她笑了笑。




“来旅行吗?”她问。




远藤也笑:“是啊。”




“去哪里呢?”




“新天鹅堡。”




她又一次取出相片。




“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




[1]原句是“虽然兜兜转转走了很多冤枉路,我终于来到伊瓜苏,我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觉得站在这个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出自电影《春光乍泄》。

关闭
选择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