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远藤做了一场噩梦,挣扎中被铃声惊动。
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落在被单上。她支起身,捂着眼睛慌乱地深呼吸。肌肤温热潮湿,粘住棉质睡裙,失去了厚重的庇护,被冷冽的空气侵袭。她颤抖着披上外套,竭尽全力平复心跳。
杂志社里前辈众多,有一位开朗又活泼,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关注,亲昵地称呼她为小远藤。她居留海外的时间太久,有不少需要求教的问题,前辈总是耐心为她解答,关系不知不觉变得亲近。
于是她梦见邀请前辈来家中做客,曾经见证她出生成长的独栋别墅。梦里意识不到时空错乱,她安然踏上了回家的路。在拥挤的街道上她邂逅无数旧友,每个人都笑着表示想要加入她们。人一多就热闹,她思考了两秒,提议在家开烤肉party,所有人欢呼着同意。有人出外采购食材,有人帮忙布置装饰,有人打开电视机和音箱,有人就着音乐唱歌跳舞。
她蓦地瞥见了相羽,安静地站在人群里。她歪过头冲相羽眨眼睛,比划“到我这边来”的手势,相羽没有理会,她不明白原因,每次接近相羽都得不到回应,仿佛她们隔着一堵透明的墙。难道正在冷战中吗?她战战兢兢地反省。我们会为什么事情闹别扭呢?烦恼突如其来让她食不知味,不记得吃到过几块烤肉,只记得相羽冷漠的表情。
她把客人一一送走,再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推开自己卧室的门,看见相羽伏在床上安眠,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睡裙,显然有备而来打定了留宿的主意。她们从来没有在彼此家中留宿过,她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和好的契机,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从背后环抱住相羽。相羽却忽然醒过来,哭喊着试图摆脱她。她虽然不知所措地愣住,但无论如何不愿意松手。
“为什么会梦到这种……”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她涌起一股联络相羽的冲动,“以前的号码现在还有在用吗?”
她自说自话地捧起手机,短短十一位的手机号码,输入又清除,输入又清除,最终还是缺乏勇气,没有真正拨打出去。不仅是因为害怕打搅到相羽休息,也因为心绪被纠结的过程抚平了。相羽的名字平凡无奇,却犹如治愈术的咒语,她默念着承受住了病痛,和所有孤独难耐的时刻。
重逢以来她们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谈论各自的近况也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她至今都不清楚相羽下班的时间,每天同自己打赌会不会偶遇相羽。输赢参半。输的时候,她会在去往电车站台的途中环顾四周,暗自期待碰见相羽驾车经过,赢的时候可以和相羽并肩同行十分钟,羞涩得好像回到中学的暑假。
她在感情方面不比相羽敏感,纯粹因为太擅长替别人着想,才没有被误解为迟钝的类型。发现她每天给相羽做便当时,工藤险些把吉他的琴颈折断:“我们一起活动也快一年了耶,你都没有给我吃过便当,她和你才刚分到一个班!”
她无辜地扮了一个鬼脸:“你没有夸过我的便当啊!”相羽那么真诚地称赞她,她自然回以同样的真诚。“但我的曲奇你也没有少吃啊,不要跟青梅竹马斤斤计较啦。”说着揭开活动室的零食盒子,拣出一块曲奇塞进工藤嘴里。
工藤口齿不清地抱怨说:“简直不知道该吃谁的醋!不要哪天告诉我说,你和她开始交往了。那我都不知道跟谁计较才好,到底是谁从我身边拐走了谁!”
她笑起来,梨涡若隐若现:“怎么会啦,想得也太远了。我们只认识一个礼拜耶,她昨天才知道我的名字。”
“还不是因为你太暧昧了!谁会没事给同学做便当!”工藤一边翻找曲奇,一边气鼓鼓地嘟囔,“怎么又没有了,吃得也太快了!“
工藤最喜欢蔓越莓曲奇。她拿出装满曲奇的纸袋,倒进半空的零食盒子里:“我还没事给你烤曲奇呢,我们是不是也该交往啦?那大家都要跟我交往啦。”尚未觉察到心意时,调侃自己轻而易举。
工藤咬着曲奇,翻了一个白眼:“这是两回事,完全不一样。”指了指天花板,又指了指地板:“便当和曲奇,天上和地下。”
她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但立刻又给工藤丢下一颗重磅炸弹:“不过话说回去,她喜欢吃什么?不要告诉她我问过你哦,她看到一定感觉好惊喜。”她低头拨弄着贝斯,哼唱新构想的乐句。
“你等一下,让我缓缓。”工藤按着太阳穴说,“你真的不是喜欢她?”
“当然不是。”她信誓旦旦地回答,“既然做了,就要用心一点才对。”她放下贝斯,掰着手指说:“她每天中午都吃白吐司,还是从超市买来的那种,味道一定特别寡淡,而且营养也跟不上,看着就让人觉得饿,你没有担心过她吗?”
“她是需要被担心的人吗……”工藤破天荒地底气不足,抱着吉他一脸心虚地说,“好啦是我青梅竹马失格!”
她始终坚定地认为,工藤只是在开玩笑——给同学做便当这种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假如当事人不是她和相羽,而是另外两个差不多的人,同样的结果仍然可能出现,这是由她们的性格决定的——直到那年暑假前夕,相羽出现在轻音部。
平常吹奏部的活动时间太长,放学时向来是工藤去找相羽,但那天工藤来不及告诉相羽,学生会临时征用自己做苦力。她听见相羽的敲门声时,已经把贝斯装进了琴包。
“抱歉,我是想问——”
话音戛然而止,她好奇地抬头,但其实知道相羽的意图,肯定是来找工藤回家的。
“她不在哦,走啦。好像是被学生会的人叫走了,你也知道她现在兼任书记啦。”她没有拉上琴包的拉链,反而还把贝斯取了出来。鬼使神差,不由自主。
“只剩你一个人了吗?再不回家就很晚啦。”相羽顺手拉开椅子落座,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贝斯,“好漂亮的琴啊!红色真好看啊!文化祭的时候我就想说了!想不到真的有机会告诉你!”
她用一条乐句回复相羽,任笑意在眼角眉梢蔓延:“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啊,为什么好像还要等机会?”
相羽揉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平时你不会随便拿出贝斯呀。如果我突然对你这样说,一定会被你当成傻瓜的!”
“才不会呢,我说真的,听到你这样称赞我,我只会觉得你可爱。再多说几句好不好?我喜欢听你的声音。”傻话脱口而出,不知道为什么,耳边响起了工藤的感叹,牵扯暧昧和喜欢的字眼。
“诶……突然这样讲……从……从哪里开始……夸比较好……我不知道……”
相羽局促地并拢了膝盖,用求救的眼神看她。她咬住下嘴唇沉默不语,被胸口的憋闷刺痛。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好像少女漫画里的桥段,工藤绝对看得比她还多,否则心思不会这么敏感,一开始就站在上帝视角。
“我开玩笑的啦!”她干笑着摆手,“快点回家啦,真的好晚了!”背起贝斯,夺门而出。
“那你倒是——等等我啊!你怎么能走得这么快啊!不是说贝斯超级重的吗!”
真的超级重的,她在心里回答。但那天她就是感觉健步如飞,恨不得瞬间消失在相羽眼前。少女漫画里有这样的情节吗?终于意识到喜欢却想要逃避?因为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不是双向的,她急需证据来助长难得虚弱的自信。
恰好赶上班主任指定她们在暑假照顾花坛,她怀揣着少女心事和相羽独处了一个夏天。
后来相羽对她说起那些炽热的回忆:“我记得那天你戴着一顶浅色宽檐帽,手像这样按在帽檐上走过来,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人是你,因为站在高处看不见你的脸,你突然摘下帽子仰头对我笑,问我你到哪里去啦,说你等了我好久啦。我感觉自己活在少女漫画里,甚至可以想象出每个分镜耶。”没有一个词语提到喜欢,却让她心动得面红耳赤。
有时候相羽会东张西望,趁她不注意收集地上的落花,悄悄堆放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临走时才一口气捧出来,对她说红色的扶桑花最漂亮,又说扶桑花一年四季都开放。她不了解花卉草木,却忍不住发挥想象——相羽口中的红色扶桑花,指的是喜欢红色的她吗?
偶尔她们会触到对方的指尖,在交接浇水壶和其他工具时。相羽托住她摊开的手掌,摩挲着她左手指尖的茧:“这是茧吧,好有趣啊!”
她紧张得双手握拳,小心翼翼背到身后:“很难看哦,而且好硬。”为了弹贝斯,她不留指甲。好不容易涂一次指甲油,转眼就磨损得不像样了,在朋友面前倒是无所谓,但害怕被喜欢的人看见。
“怎么会觉得难看呢,这可是努力的痕迹,而且摸起来好柔软,因为是你的手指吧。”她不知道相羽有没有自觉,只知道自己忍耐得很辛苦,她开始懂得了贝斯的感受,被人抱住拨动心弦的滋味。
照顾花坛并不耗时费力,她们却可以磨蹭一下午。相羽还从家里背来一本百科全书,对她讲解校园里各种植物的习性。傍晚沿着林荫小道漫步,裙摆鞋尖不时撞在一起,分享自己最欣赏的独立音乐,告别时意犹未尽地收回耳机。那段狭窄逼仄的小路,一分钟就可以跑到头,但她们想方设法地放慢脚步,对心照不宣的默契闭口不提。
时过境迁,昨日重现。
她经常错觉时间静止了,她们分别的漫长岁月里,她没有一天是在真正地生活,只觉得虚掷了窃取来的光阴。她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简历,从主修的专业到从事的工作,但论及感受,她哑口无言。不是没有再体会过快乐,只是它们无力触及核心。
但凡相羽愿意多问一句,她都会把隐情如实相告。可惜相羽没有,她也羞于启齿。不论理由多么正当,也无法保证被原谅。事到如今旧事重提,只不过是自怜自艾。相羽的同情和怜悯,是她最抗拒的东西,会让一切变味,阻绝爱情复生,她宁可安于现状,向神明祈求偶遇。芝士蛋糕是否依旧蕴藏爱意?她不敢妄自揣测相羽的心理。这场噩梦将她从头到脚淋得湿透,提醒着她相羽被她伤害过的事实。
下床时她拂落了摄影集,被前辈借走又还回来的。临睡时她长久地凝望着星空,不小心忘记把它放回书柜里。中学时期她尝试过作词,但一句也没有编进乐曲,最终被她写入以相片为载体的情书。她对收信人能否读到不抱任何指望,只是在落笔时想,希望你一切安好。有读者写信给她,说喜欢她的文字,阅读她的作品,可以听见旋律。她被这奇妙的形容打动,还以为写信的人是相羽。
现在她知道了,相羽如她所愿的安好,却不再满足了,自私地渴望从头来过,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
“我要上场了哦。”中岛勾起背带,稳稳当当抱住贝斯,转身就要离开后台。大学最后一年的文化祭,轻音部的表演是压轴戏,她和乐队成员抽空排练了许多天,想要给校园生活画上圆满的句号。
相羽经常念叨遗憾不能亲临她的演出现场,今天终于如愿以偿,趁其他人嬉笑着经过她们走向前台的间隙,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亲吻着她的额头说:“我会在下面好好看着你,庆功结束打电话告诉我,我去接你,不许喝酒。”
“可是大家都会喝啊!”她笑相羽不切实际,“我不喝就像傻瓜啦,放心啦我不会醉的!”
相羽敲着眉骨,一字一顿地说:“我请你们吃饭,地点我来决定,不会干涉你们,我坐其他位置。”
“你一个人吗?会很寂寞哦。”习惯了相羽的保护过度,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把前辈也叫上吧,她最近不太忙了。”
相羽解锁了手机:“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