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相羽的车泊在行道树下,挡风玻璃上残留着积雪。中岛径直走向副驾驶位,相羽已经为她拉开车门。
她在半路停下脚步,相羽沉默地走近她。她仿佛含着一粒泡泡糖,为吹出值得炫耀的泡泡,舌头在口腔里横冲直撞,半边脸颊孩子气地鼓起。连日累积的委屈堵塞了喉咙,发声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相羽抬手覆上她的脸颊,拇指摩挲着她的黑眼圈,温柔得一如她们热恋时,似乎与她完全没有隔膜。她偏过头,闭上双眼,包裹住相羽的手背,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想象相羽用宠溺的语气笑说,你好像一只爱撒娇的小狗哦。然而相羽一言不发,手冰凉得让她害怕。
她摘下相羽起雾的眼镜,相羽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也就是说,她想,不是误会,对吗?但她没有说话,仍然心存侥幸——或许相羽只是苦于面对尴尬,毕竟她们已经不再是恋人了。
从工藤口中得知相羽所有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天,她毫不犹豫地决定分手,在父母家卧室的地板上靠着行李箱呆坐到凌晨,然后发送了短信给相羽。相羽立刻回复:“等你冷静下来,我也理清思绪,我们当面谈谈,好吗?”“不好!”当时她正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不能肯定相羽是因为太了解她的脾气,还是因为不想为自己辩解才已读不回,总之她七天没有收到相羽的消息,直到相羽不发出预告就唐突登门。
如果这是漫画里的情节,她不是当事人,而只是旁观者,会欣赏相羽的处理方式,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绝不幼稚地追问和纠缠,只云淡风轻地抛下一句——“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当面对话”。可惜生活从来不是漫画,失恋的痛苦真实地存在,她需要的不是成年人的矜持,是相羽手忙脚乱地表现在意,用短信或者电话轰炸她,半夜直接驾车来打扰她,不论她说出多么过分的气话都不计较,用行动代替言语安抚她这只炸毛小鸟。
她不是不能理解相羽的做法,她的确需要时间独处和反省。其实第二天她就后悔了,事情分明还有一种可能,她为什么不肯给予相羽信任,认定相羽会和远藤旧情复燃?相羽从未忽略过她,她也没有觉察到相羽的分心,假如相羽真的越轨,或多或少会显得心不在焉吧?况且远藤属于过去,而她们生活在当下。逝去的时光不可能倒流,恋旧不过是无谓的挣扎。虽然她知道相羽是恋旧的人,但相羽向来不对她谈论往事,又曾经明确表示过,自己已经走出阴影。她怎么可以辜负相羽重新出发的决心,不由分说地判决相羽应该被执行死刑?
她甚至原谅了相羽不知节制地抽烟,任谁得知远藤当年不告而别的真相,恐怕都无法心平气和地思考,相羽又没有倾诉心事的对象——被蒙在鼓里的人不止她一个,连工藤都不清楚相羽的想法——借抽烟消愁再正常不过,尽管她自己并不会效仿。
真正惹她生气的是,相羽对她紧闭心门。她始终不曾走进相羽的内心,不知道相羽究竟经历过什么,才变成她憧憬和喜欢的模样,永远只能从第三方获取情报。
工藤的叙述不带立场和感情,只是转述相羽和远藤的原话——或许工藤有所保留,但她没有余力追究。有一个不值一提的瞬间,她渴望了解工藤的态度,是偏向她还是远藤,但她实在羞于启齿。相羽和工藤一直把她看作小朋友,这个念头简直坐实了她们的偏见。那天她唯一称得上成熟的表现就是,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暴露自己的无助。
她忽然感觉孤独得无以复加。父母只知道相羽对她的照顾,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连夜回家。同学只知道相羽对她的宠爱,以为她不可能会对相羽不满。工藤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却也是相羽亲密无间的挚友。她丧失了和工藤交心的勇气。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她居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的手好冷啊。”她把眼镜还给相羽。
“所以先上车吧。”相羽擦拭着镜片说。
“我要吃大餐哦。”她系上安全带。
“吃什么都可以。”相羽关上车门。
她不问目的地,沿路左顾右盼,在等候红绿灯时瞥见了一家甜品店:“之前的芝士蛋糕你是在这里买的吗?”
她听见相羽叹了一口气:“是在秋叶原那家店买的。”
“有什么区别吗?我现在就想吃。”她调皮地对着车窗哈气,在玻璃上画下芝士蛋糕。
“等一下。我去买。”相羽说着把车泊在路边,系上外套的衣扣下了车。
接着车内充满了诱人的香味,相羽托着纸盒用叉匙喂给她,温软甜鲜,入口即化。
相羽注视着她,眼神忧郁,像一条流浪狗,无家可归。她差点情不自禁地亲吻相羽,相羽也几乎配合地身体前倾。她怀疑她们联机做了一场噩梦,只要保持清醒就可以摆脱梦魇。就在她异想天开时,相羽帮她擦去了嘴角的碎屑。她捉住相羽的手腕:“你不知道这样做是犯规的吗?”她太熟悉相羽的指腹拂过自己嘴角的触感,知道必然紧随其后的接吻会是蜜桃芝士味,但她们还没有化解矛盾,怎么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她不认为感性能够压倒一切,亲密接触现在只会适得其反。
相羽轻而易举地挣脱她,把空纸盒收进垃圾袋里,目不斜视:“是我不对。现在我们找一家咖啡厅,坐下来好好把话说清楚。”
她的心跳一滞,犹如被一盆雪水从头浇到尾。好冷漠的语气。凝视着相羽无可挑剔的侧脸,她忍不住质问自己,她真的认识相羽吗?相羽对她失去耐心是因为远藤吗?她第一次体会到名为妒忌的情绪。那位她只在相片里见过的红发少女,原来是一颗潜伏在她身边的原子弹。她理解青涩懵懂仓促结束的初恋难忘,只是没有想到地震的余波会持续至今。在远藤和相羽没有重逢的平行世界里,她和相羽会不会相安无事地共度余生?为什么会横生这样的枝节呢?一定是命运女神在捉弄她吧。她垂下头,不再说话。
车饰叮叮当当地响。她听见抽屉里有东西在滚动,趁相羽不注意拉开,是一枚大熊猫造型的钥匙扣。大熊猫是相羽最喜欢的动物,她平常会偷偷留意相关产品,一发现黑白配色的可爱物件,就放进购物车准备送给相羽。每次相羽出差前夕,她都会给相羽一个惊喜。相羽打开行李箱时,总能够找到一只大熊猫。
起初相羽不明就里,问她这是干什么的。她偷笑着回复:“用来提醒你的,让你一看见它就想起我,看不见我也牢牢记住我。”那时候她们还没有开始交往,相羽已读不回只是因为害羞。
后来相羽对她诉说那些甜蜜的烦恼:“有同事看见我的钢笔上印着大熊猫,笑得直不起腰,说我童心未泯,觉得第一天认识我,要修正对我的印象。我说这是女朋友送的哦,她立刻把我拖进黑名单,抱怨我从单身联盟叛逃,我笑她说哪有这种联盟。”那是相羽第一次对外人提及她的存在,消灭了她因为恋人太优秀萌生的不安。
习惯了她的小把戏,相羽坦白:“你知道吗,我开始期待出差了。每次收拾行李我都在想,这次你又会放什么进来。”
有时候相羽会回赠她一模一样的礼物,她也有一支笔帽上印着大熊猫的钢笔。
钥匙扣是她最近送出的,找不到被使用过的痕迹,就像她在相羽身上,找不到和远藤接触过的痕迹,没有陌生的香水味,也没有平白无故多出的物件。她攥住钥匙扣,指尖硌得生疼。
兜兜转转,她们来到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咖啡厅。她愣住了,不确定相羽是有意为之还是忘记了。这里以前是一家猫咪咖啡厅,她们曾经不约而同地光顾过,而且还摸过同一只猫咪,如同她们和工藤的关系。热恋中的种种巧合,她以为是命中注定,但感情陷入危机时,巧合也会不请自来,就像她意识到不能依靠工藤,相羽又不知不觉载她来这里。
她们在窗边的位置落座。相羽点了咖啡和三明治,简陋的下午茶配置,为晚餐留出了余地。她虽然嚷着想要吃大餐,但一坐下就食欲不振了。
“因为你刚刚才吃过蛋糕。”相羽替她点了热巧克力。
擅作主张。独断专行。两个不常见的词汇忽然在她眼前交替闪现。她惊觉交往以来自己一直满足于被动地位。而亲密程度的每次升级,都由相羽掌握着主导权——拒绝她的表白,又主动承认喜欢她;拒绝和她接吻,又主动把她带上床;不把她当作成年人,只称呼她为小朋友,以一种隐蔽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关照她;扮演母亲和老师的角色,充当她的保护者和灯塔。或许其他年轻女孩求之不得,但她希望相羽平等地对待她,决定不论在什么事情上,她都要自己掌握主导权。
相羽漫不经心地搅拌着咖啡。她把热巧克力推开以示抗议。
“所以你要和我谈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她主动打破了僵局,鼻尖涌上一股酸楚。
“春天,我会调任德国。以后……大概不会回来。”
她险些打翻玻璃杯:“那远藤小姐呢?”那我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是我的决定,和她没有关系。对不起,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的。”
“处理的意思是?”她咬紧了牙关。
相羽没有回答。她放弃了追问,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毫无意义。
“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也知道不可能得到你的原谅。分手对你是最好的。我没办法做一个称职的恋人。”
她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地笑:“称不称职我说了算。平时表现勉强合格——”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但期终考是零分哦。”
“因为我真的好笨,总是把事情搞砸。那门最重要的考试,我可能永远通不过。”
“因为那个出题的人,其实是远藤小姐吧。”
相羽抿起嘴唇,直视她的眼睛。
“本来我以为我们不至于真的分手,想你应该会把远藤小姐留在过去,因为我相信你已经放下她了,但现在我只想跟你大吵一架。”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发抖,她伸直手臂抵住了膝盖。
相羽撩起鬓发。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去年她送给相羽的生日礼物,一对星型耳钉,相羽最初爱不释手,但某次出差时在酒店遗失了。结局早有征兆,所谓命中注定,她终于意识到,根本就不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道歉,我不接受。”
相羽安静地倚靠着椅背,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
良久,她说:“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答案。那天前辈告诉了我很多——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远藤小姐没有回来,我们交往的时间又够长,你会主动告诉我吗,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抱歉……由贵。”
她松了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她已经拼尽全力了,是相羽不愿意给她机会,换成其他人也一样,是相羽自己不放过自己。
相羽送她回家,下车时她笑说:“虽然我决定不原谅你,但还是祝你一路顺风。”
远藤在机场遇见工藤时,相羽的航班已经起飞了。汗水濡湿了额前的碎发,她气喘吁吁地解开外套。工藤体贴地递上纸巾,言辞一如既往的犀利:“你知道自己不能剧烈运动吧?一看见你我就想要叫救护车。”
“临时被前辈留住了……”她艰难地调整呼吸。
“我送你回去吧。”工藤无奈地说。
血腥在唇齿间弥漫:“我们又错过了一次。”
工藤摸着鼻尖挖苦:“你们应该习惯了吧。”
汗水刺痛她的眼睛:“但还是会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