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远藤手捧一杯花橙白毫,站在茶水间的角落发呆。
一个最普遍的职场现象,热火朝天的下午茶时间。她的同事大都十分健谈,分享各界八卦如数家珍。看不见新入职的年轻人,前辈俨然自成一个团体,流露出隐秘的排外气质,唯有她轻而易举地融入,凭借在海外的生活经历,几度引领话题成为焦点。但出于礼貌和习惯,她不喜欢长篇大论,向来言简意赅点到即止,不露痕迹地交还主导权。
与她关系最亲近的前辈,实际只比她年长了一岁,从来不以前辈自居,仿佛她的同期一样,曾经眉飞色舞地告诉她,所有同事都非常欣赏她,直白地称赞她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更加认定世界上不会有人不喜欢她。
“小远藤未来的恋人,一定做梦都会笑醒。”
“前辈又在拿我开玩笑啦。”她假装不小心失手,蹲下身一张张拾起文件,抓住机会调整情绪。
未来的恋人吗,好绝望的字眼。她恐怕不会遇见了,倒是有过去的恋人。但相羽梦见过她吗?梦里又是哭还是笑?每次想起那个噩梦,她都会忍不住颤抖。她相信那是神明的暗示,相羽对她只剩下了怨憎,那些令她心存侥幸,被她误解了的言行,不过是相羽的温柔所致,她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才不是开玩笑,我可是认真的。恋人既漂亮又能干,而且说话还很有趣——能和小远藤交往啊,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她哭笑不得地摆手:“前辈还是放过我吧。”她最害怕被牵扯进恋爱话题,偏偏前辈最热衷于男女关系,定下目标在三十岁结婚,可惜初恋至今尚未现身。
“好啦。不过,小远藤要是遇到了喜欢的人,一定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哦!因为我真的太好奇了啦,好想看看是怎么样的人。”
其实前辈已经问过一次,她喜欢什么类型的异性,目的是说服她参加联谊,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眼睛很黑,笑起来会发亮,这样的人。但有一点近视。”错过了相羽三分之一的人生,她经常忘记相羽近视的事实,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肯定在自己离开期间。
“怎么这么抽象,又这么具体啊?”
前辈因为缺乏恋爱经验,所以难以揣测她的心理——只有已经陷入爱情的人,才可能交出这样的答卷,她的描述不含丝毫想象成分,旨在忠实地还原相羽的特点。
“就像没有回答一样,还是不知道你喜欢——是现在还没有恋爱的想法吧,什么时候有了记得跟我说哦。”
她委婉地表示拒绝,被同样委婉地体谅。成年人约定俗成的默契,第一就是看破但不说破。时光流逝并不仅仅加深痛苦,也赋予了她逃避痛苦的权利。人们自觉掌握了保持距离的诀窍,于她而言是成长带来的唯一优点。她学会把自己伪装成风平浪静的大海,以致无人知晓她内心汹涌澎湃的巨浪。
她注意到前辈的目光时,红茶已经凉得不宜饮用。耳边传来意义不明的交谈声,她不知道同事正在讨论什么。前辈忧心忡忡地摇摇头,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出去。她顺从地放下茶杯,悄悄离开了茶水间。
走进安静的楼梯间,前辈开门见山地问:“怎么了,小远藤,你一整天脸色都不太好,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你随时可以请假的,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谢谢前辈关心。”她感激地笑说,“我只是有一点感冒,昨天不小心着凉了。”
“既然你是一个人住,就好好照顾自己啊!吃过药了吗?快回去坐下,不要在这里站着了,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她几乎是被推回座位的。氤氲的水汽在空中升腾。前辈令人招架不住的热情,以及对她表达关心的方式,很容易让她联想到相羽,笨拙莽撞却又不失周到,但她们到底不一样,相羽多了一分克制——她虽然不明所以却能够理解,毕竟她们已经不再是中学生。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或许是她做过最美好的梦,相羽打破了她们一直以来不远不近的僵持状态,主动邀请她吃饭和散步,她惊喜得险些咬到舌头——相羽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唤起她的回忆,实现了她关于理想型约会的浪漫设想。
中学时期她们太孩子气,约会必须商定一个地点,从学校或者各自的家里出发,她不由自主地向往成年生活:“我会提早开车到你的公寓楼下等你,盯着你的窗玻璃想象你今天的装扮,直到你把灯关掉,从大楼里走出来。我要给你一个拥抱,帮你拉开车门。你坐在我的副驾驶,问我想吃什么。我们去经常光顾的餐厅,饭后牵着手沿街道散步,走很长很长的路,聊很久很久的天。”
当时相羽小声感叹她好可爱。她难以置信地摸着下巴嘀咕:“怎么会是可爱……应该是浪漫啊?”是她的语气有问题,还是措辞不够准确?
但相羽只是捂着脸傻笑,不肯解答她的疑惑。她只好向工藤求助,被工藤不留情面地嘲笑。
“你是不是被她的傻气传染了,你们以后难道不打算同居吗?那不就跟现在差不多吗,你们哪有机会那样约会?我知道恋爱会让人智商下降,但你也不至于这么不争气吧!”工藤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剩下她握着发烫的手机傻笑。
谁也没有想到,工藤一语成谶。她们因为没有同居,所以才能这样约会。
相羽为她拉开车门,又护住她的额头时,她只觉得恍如隔世,太多事情默默改变——她从更加擅长照顾人的一方,变成了处处受到照顾的一方。相羽事事征求她的同意,似乎生怕她会感觉不满。但她怎么可能感觉不满,她不是不知餍足的傻瓜,只是走在相羽身边,她就拥有了全世界。
没有拥抱,遑论亲吻,她们在雪地留下整齐的脚印,偶尔她偏过头看相羽的眼睛,欲言又止,步履不停。
她还未上车时就有预感,相羽不会无故表现失常。当年她不告而别的原因,原来相羽是渴望了解的。多少次她都以为相羽不在乎,也恐惧说出真相会收获同情,甚至暗自下定决心永远不告诉相羽,直到相羽心平气和地说起那两个梦。
即使饱受病痛折磨,她也只是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强忍眼泪,却最终在相羽面前崩溃。和失散了的爱人生活在一起,她一次也没有做过类似的梦。如果梦真的可以反映潜意识,只能说明她不敢再抱有奢望,然而她自以为厌恨她的相羽,却在内心深处乞求她的陪伴。
她攥住相羽的手帕,呼吸着冷冽的空气。相羽沉默地看着她,眼里是无尽的伤感。
“说出来你会笑我的。”她清了清喉咙笑说。
“怎么会呢。”相羽也笑,和她一样故作轻松,嗓音却紧张到嘶哑。
她把手帕折得整整齐齐,岔开话题:“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可不可以?”
相羽点头说好,她收起了手帕。晚风拂乱她的长发,她随手拨弄到耳后。她们无言地俯视着河面,好像忘记了想要说的话。河水汩汩流淌,盖过了沉重的心跳。她的手脚冰凉,千言万语无处释放。
她忽然想起了工藤,工藤已经知道真相。她面对爱人时不知所措,面对朋友时却无所顾忌。
前天工藤邀请她吃午餐,问她喜欢喝哪种葡萄酒。她翻看着菜单笑说:“我最好是不要喝酒。”
工藤的洞察力向来敏锐,立刻合上菜单犀利地问:“什么意思?是医嘱吗?”
她尽管感觉很意外,但不愿意表现出来,坦然地和工藤开玩笑说:“我看起来这么像病人吗?”
工藤严肃地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得过什么重病?”
于是顺理成章地谈论起往事,她发现工藤的脸色由红转白,急忙安抚:“不用担心,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其实很健康。”
工藤咽着口水,吞吞吐吐地问:“她知道这些吗?”
“她没有问过我。”她抚摸着桌布,声音几不可闻。
“可你迟早会告诉她,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工藤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问过她任何问题。
但根据相羽的表现分析,她猜测工藤暗示过相羽,否则相羽应该不会这么急切,紧随其后追问她当年的情况。
良久,她才终于开口:“我啊,那时候生病了,需要移植器官的那种病,第一次手术不是很成功,就被送到国外去了,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她看见相羽握紧了拳头,拇指的指甲嵌进皮肉里。
相羽哽咽着问:“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她平静地回答:“夏天做体检的时候。”
“就是你突然表现很反常,我让你去做体检那次吗?你没有告诉我结果……我以为没有大碍的……而且你后来——后来你明明——没有再摔跤了,也没有再难受——”相羽如梦初醒,断断续续地说。
“我吃了一段时间药,不希望你为我担心,我以为只要手术成功——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事实证明她太自以为是,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她们的人生从此偏离了预定的轨道,每一步都踏在与对方相背的道路上。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发现?我为什么……我明明是你最亲近的人,却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我应该问你的,哪怕多问一句!我真是超级大笨蛋……一直一直都这么笨!”
她不忍心看相羽的表情,视线由始至终不曾上移。她太了解她温柔善良的爱人,自从意识到相羽仍然爱着她,她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相羽无论如何都不会责怪她,只会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及时发现她的病情。
“好耳熟啊。”她笑着说,“以前你也这么说哦,吃芝士蛋糕的时候。”
眼泪滴滴答答落下,砸在深色的地砖上,从相羽的鞋尖蔓延开来,沿着缝隙流到她的脚边。
她把手帕还给相羽:“现在谁才是爱哭鬼?”
幸好,她想,她们总是一个人哭一个人笑,否则一条手帕根本忙不过来。
她没有提及分别的悲伤,只说很抱歉走得太仓促,也没有提及术后并发症,只说疗养花了不少时间。她不舍得回忆细节,折磨自己珍视的人,只有一点希望相羽知道,只有爱意不再需要隐瞒:“每次感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念你的名字。”
“我也会这样做……每次遇到困难,只要默念你的名字,好像就能变得勇敢。”
她闷闷地笑了,低头整理围巾。
相羽轻声说:“我送你回家。”
冬夜在户外吹冷风,她难免会感觉头痛。回到车里,报上地址,享受着高效的暖气,她安心地睡了一觉。
睁开眼睛,她身上披着相羽的外套,环顾四周,车正泊在她的公寓楼下。相羽用手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睡了多久?”
“一个半小时。”
“你家离这里远吗?”
“开车很快就到了。”
“晚饭的炸鸡块很好吃。”
“喜欢的话下次再去吧。”
“你的手帕好像不在我这里。”
“我用完就收好放进包里了。”
无意义的对话花样百出,直到头痛变得难以忍受。她目送相羽消失在远处,神情恍惚地回到了家里。第二天她果然无精打采,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身体被病毒侵袭,头脑被相羽占据。
中岛惊讶又失望地发现,相羽在阳台上偷偷抽烟。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大力敲门以示抗议。
相羽被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想要把烟头摁进烟灰缸,结果烫坏了一盆万年青——烟灰缸不巧摆放在两只花盆中间,靠近相羽的那只不幸种着万年青。
她气鼓鼓地拉开门,把万年青抱进客厅,分辨不出哪件事情更加可恶,偷偷抽烟还是伤害她的植物。她早就不再认为抽烟是成熟的表现,不明白为什么相羽会重新拿出烟具。
“抱歉,由贵。”相羽合上阳台的门,以免烟味污染客厅。
“对着它说啦!”她举起花盆。
“烟味散了我再回去,晚上我可以睡书房,如果你介意的话,我抽了不止一根。”
“不知道危害健康吗!为什么抽这么多啊!”
相羽没有说话,而她胸口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