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午后相羽派发甜品，二十八层见者有份。

邻桌端起纸盒打量，认出甜品店的商标：“午休时间你跑去秋叶原？看来工作量还不够大啊。记得都是游客比较喜欢？经常见到外国人在排队。”

最后余下两盒，分别装进纸袋。她握住封口处，头也不抬地说：“算是大阪的名产吧，我小时候很喜欢吃。”

“听说大阪的更好吃，我看杂志上这么写，你对比过没有？感觉很明显吗？”

邻桌问得漫不经心，她却答得一本正经：“客观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但我个人更偏爱东京的。”

“你是假的大阪人吧！”邻桌笑得合不拢嘴。

她的确出身于大阪，但六岁就迁居东京。工藤同样是大阪人，但从小生活在东京，坏心眼的青梅竹马，经常模仿她的口音，难得不顽皮地恶作剧时，会好奇家乡的风土人情。

她的答案让人忍俊不禁，只记得吃过美味的甜品——时间也无法冲淡的甜蜜回忆，每次提起大阪她的第一反应——有薄脆酥皮的芝士蛋糕，口感香醇浓郁软滑细腻。当年在东京还无缘得见，后来她才意外发现分店。

远藤是东京人，没有去过大阪，听了她生动的介绍，皱起鼻子假装不满：“犯规了哦，相羽同学，我现在想吃得要命，晚上一定睡不安心。”嗓音撒娇似的软糯，语气掩盖不住委屈。

她想要为自己辩解，但远藤已经垂下头，伏在了课桌上，慵懒得像猫咪。她心甘情愿地沉默，生怕打搅远藤休息。窗帘忽然被微风扬起，轻飘飘地笼罩住远藤。睡意被驱散到天边，远藤透过薄纱窗帘，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心跳不自觉地漏了两拍，她差点忘记重要的事情，急忙从书包里取出一只纸盒，献宝一般双手捧到远藤面前：“才没有犯规呢，不过先说好哦，这是东京产的，我也没有吃过，不知道味道是不是一样……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音量越来越低，逐渐丧失自信。

和喜欢的人分享喜欢的东西，特别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焦虑，尤其是在关系尚不明朗，却又隐约窥见了曙光时，再迟钝的人也会变敏感，字斟句酌取代不假思索。

“那要一起吃吗？”远藤没有伸手，把脸埋进臂弯，“想和你一起吃。”露出红透了的耳朵，发色反而显得暗淡。

她情不自禁地傻笑，舌尖泛起一股清甜，捂住眼睛从指缝瞄远藤，远藤比任何甜品都诱人。

终于捱到午餐时间，她们避开工藤独处。远藤矜持得不寻常，她也拘谨得不像话：“觉得怎么样？是不好吃吗？”

“我没有吃过芝士蛋糕哦，这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呢。”远藤双手合十，向她表示感谢。

“骗人的吧！怎么可能？”她惊讶到舌头打结，险些咬断塑料餐叉。还有比这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吗？远藤一看就是喜欢吃甜品的类型。

“我说真的，没有骗你。因为是乳糖不耐受体质，不能一次吃太多奶制品——”话音戛然而止，远藤一脸不安，“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么扫兴的话的……”

她紧张地揪住裙摆：“这么小一块算多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开始难受了？对不起对不起，早知道我就不——”掌心的汗濡湿制服，平添了好几道褶皱。

“只吃一点没关系的。”远藤覆上她的手背，“而且是我自己想吃，不是你诱惑我的哦。”

她懊恼地捶打额头：“我真是超级大笨蛋！没有吃过就不怕馋，但如果你喜欢上了，却又不能多吃，一定会好痛苦！”如同她恐惧和远藤分别，不论因为放学还是毕业。

远藤捉住她的手腕，强忍着笑意安慰她：“再打就真的变笨啦，这种程度还可以忍——”

给最珍视的人造成痛苦，简直称得上是十恶不赦。她绞尽脑汁试图弥补，急不可耐地打断远藤：“你喜欢吗，芝士蛋糕？”

“不是喜欢，而是爱哦。”作为平静的当事人，远藤不紧不慢地说。

她托起远藤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口发誓：“那想吃了就找我哦，什么时候我都愿意，陪你尝遍各种口味，但你只可以吃一点，不用怕浪费啦，剩下的有我呢。”

那家甜品店开在秋叶原，她们隔三差五结伴光顾，还曾经和工藤在里面讨论过小组作业，不到半分钟工藤就看出她们关系暧昧——她替远藤决定了甜品的口味，远藤为她圈定了饮品的种类。

“你们两个是夫妇吧，要庆祝十周年了吧。”尾音没有上扬，工藤只是陈述。

她期期艾艾地否认，远藤也配合地摇头。讨论进行得远不如平时顺利，似乎哪个方案都派不上用场——她赌气反对远藤的所有观点，不讲道理地举双手支持工藤。胆小的人是她，脾气大的人也是她。工藤偷偷笑她，远藤安静地包容她。

一和远藤告别，她就后悔不迭，丢下工藤追上远藤，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不是——我其实——我觉得要有表白——不然就不算交往——”见远藤不说话，她慌乱地恳求：“不要生我的气，也不要讨厌我。”

远藤眨眨眼睛，帮她擦去汗水：“我没有讨厌你，我在等你表白。”

如果可以为言语赋予特定的口味，那么她的表白一定是蜜桃芝士味。

“你不想吃我就收回了啊。”她用大阪口音威胁邻桌。

邻桌倒退一步，冲她挤眉弄眼：“你还有两盒呢，够你们吃的啦！”

她不知所措地愣住，心跳一拍快一拍慢。

她之所以心血来潮，是因为遇见了远藤。在公司附近的餐厅，远藤没有注意到她。被远藤忽视是她最大的噩梦，她立刻招来侍者表现存在感，在菜单上找到芝士蛋糕，送给远藤充当餐后甜品，却又孩子气地匿名，故意和远藤捉迷藏。

接着她马不停蹄地驾车去了甜品店，像一个深陷暗恋无法自拔的中学生，唯恐被喜欢的人和旁观者看穿识破，买下所有现成的甜品一一分给同事，为铺垫真正的目的，制造出盛大的假象。一想到远藤可能流露的惊喜目光，她就忍不住调高车载音箱的音量，直到被邻桌无意识地提醒了一句，才后知后觉地摆脱兴奋恢复冷静。

应该也为中岛准备一盒，但当时她根本没有想到。眼下恰好多出一盒，是神明在敲打她吗？仅仅是回忆青涩的少年往事，任重温故梦的念头一闪而过，也绝对不被允许吗，没有转圜的余地吗？是的，没有。她自问又自答，手背贴上脸颊，冰凉的触感把她拉回了现实，她不过是被热血冲昏了头脑。

“你的是什么口味的？”她扒住邻桌的靠背。

“蜜桃，怎么，要跟我换？”

“换一下吧。”

“我是无所谓啦。”邻桌满不在乎。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把纸袋装进提包里。远藤不挑剔芝士蛋糕的口味，中岛却偏爱一切桃子味甜品。

她虽然也喜欢桃子，但程度远不及中岛。有时候见中岛学习得太辛苦，她会削两三只桃子送去慰劳，粗糙地切成条，装在玻璃碗里。人不可貌相就是说中岛，一口可以吞下整整一条。

“你等一下！你嚼过吗？”第一次见识中岛吃桃子，她担心到直接夺走竹签，“食道受得了吗？不会被噎到吗？”

“当然嚼过了呀，不然咽不下去。”中岛理直气壮地说，“我从小就这样吃啦。你好像妈妈哦，妈妈才问这些。”说着抢回竹签，仍然我行我素。

她分明是一片好心，中岛却完全不领情。她别开脸，抱起手臂，一字一顿，放出狠话：“害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女儿！”

“你当心变成保护过度的家长，被小朋友发到网上疯狂吐槽，‘因为吃桃子吵架，我家的恐怖妈妈！’”

数不清有多少次围绕着这个话题打转，尖锐的针锋相对变成充满情趣的调侃。

“绝对不可以哦，哪里像你都好，只有吃相是绝对不行的，我不要双倍地提心吊胆。”她亲吻着中岛，笑得声音发颤。

中岛挣脱了她，煞有介事地说：“但如果小朋友就是比较像我，你真的变成保护过度的家长，她又太小没办法用手机，我会帮她上网吐槽你哦。”

她一直希望领养一个小朋友，在三十岁左右，认定家庭有小朋友才算完整，不知道为什么。中岛关于未来的设想里没有小朋友，她笑说因为中岛自己都还是小朋友。

“才不是这样的！我已经成年了！我想和你二人世界，不想被小朋友打搅。”中岛掰着手指，给她分析利弊，“虽然小朋友很可爱，但如果也很淘气呢，我们脾气都会变坏的哦，说不定天天都要吵架呢。而且照顾小朋友好辛苦，我觉得我没有那种耐心。”

“这些我都考虑过哦。”她用抱枕挡住自己，“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地想嘛……两个人的未来，无数种可能性。就算是我这样……不会计划人生的人，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这些事情哦。”

“所以你喜欢我到无可救药了！”中岛抽走抱枕扑进她的怀里，“那小朋友跟谁姓呢？我们来取名字玩吧！”

她知道中岛不是认真的，在她看来始终没有长大。幸好她乐于做照顾人的一方，即使被当成胡乱操心的妈妈。

邻桌照例在下午茶时间消失，每天都有关于远藤的新消息，因为对她们的关系一无所知，自以为在情报方面遥遥领先：“我对人家不感兴趣，知道得都比你多了。好在你不是要追她，不然抢不过别人的。她真的超级无敌受欢迎，我感觉是个人都喜欢她。长得好看就不说了，虽然之前气色不好，可能是得了感冒吧，或者时差没倒过来，总之现在精神多了，而且声音也很好听，跟我想象的差不多，热情有活力的那种。每次见到她，她都在笑耶，好像没有烦恼一样，太让人羡慕了吧。我要是喜欢女人，早就发动攻势了。”

“谁都喜欢爱笑的人。”她发自内心地附和。

记得有一次体育课，远藤摔倒在跑道上，膝盖磕得鲜血淋漓，她一个箭步冲上去，用矿泉水冲洗过伤口，把远藤背去了保健室。远藤一声不响，她却眼泪汪汪。远藤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笑得仿佛痛觉神经失常一样：“虽然你哭起来也很可爱，但我更喜欢你笑的样子。”

如果保健室装有监控摄像头，她的傻样一定会被记录下来——哭得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拼命挤出笑容。她不明白远藤是怎么办到的，换成是她绝对痛得咬牙切齿。远藤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哪怕陷入绝境也会笑出来吧。她仔细地搜索过记忆，没有远藤伤心的表情。

但话又说回来，那时候有值得伤心的事情吗？她们家庭和睦，就读于气氛宽松的私立中学，人际关系融洽，偏差值也不低。唯一能够让她伤心的，就是远藤的不告而别。心上的空洞扩散蔓延，直到中岛贴上创可贴。

“顺便给你见识一下这个，人家之前出版的摄影集。我问朋友借的，你别弄坏了哦。”

封面是静谧的星空，但几乎看不见星光，正中间有一行小字——“I beg the sun for keeping you shining.”[1]夜空中不会发光的黑色星星，是只有她和远藤知道的秘密。她没有勇气翻开，直接还给了邻桌。

估算着远藤下班的时间，她忐忑不安地走进电梯。电梯门在二十七层打开，远藤和同行者互相谦让。她在大堂等候了五分钟，远藤才从电梯里走出来。

“还是要去搭电车吗？”拉开玻璃门时她问。

“感觉没有车也不要紧呢，公共交通已经很方便了。”

远藤的笑声远比前几日轻盈，她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吗？”

“中午吃到了芝士蛋糕。”

她克制地轻笑一声。远藤看着她的眼睛。

“谢谢你的芝士蛋糕。”

“这句话说得太早了。”

她拎起了纸盒，在半空中摇晃。站在远藤的位置，恰好看得见商标。

“现在你可以感谢我了。”

如她所愿，远藤惊喜异常，垂下眼帘，掩住嘴唇低语。

“你为什么总是犯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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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句是“I begged the sun for keeping you unharmed.”出自落日飞车的《Vanilla》，我见过最美的，写给分别的爱人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