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萬

第3章 婚姻

Joy,是開心快樂的意思,同時也是她的父母給她改的名字,寄予著希望自己的女兒每天都過得愉快的意思,她並不喜歡這個名字。

跟父親的再婚對像見了面後,Joy就一直提不起勁,雖說不上是萎靡不振茶飯不思,不過也足夠讓她的笑容暫時消失不見的程度了。當然,看到自己的父親再婚,Joy是再開心不過了,可是,這也就正正關上了一道父母能夠再回到一起的那一道門。她細想了一下就會發現這樣的想法其實非常的自私,父母的關係也就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瞭,她不過是一個外人。 她能做的,就只有希望自己的母親能夠快點找到另一半了。

稍微回復了一點精神後,Joy從床上坐了起來,卻「呯」的一聲撞到了頭上的架子,這個架子並不堅固,Joy立即慌張地扶著架子上頭的透明膠箱,以避免那些膠箱掉下來。 要是掉到Joy的床上倒沒什麼問題,可是由於她睡在上鋪,要是膠箱掉到地上把地磚碰壞了的話就麻煩了。

她跟母親住在一個剛好過百尺的劏房中,那怕現在正直中午,房子裏的光線依然不足。可是要是她打開窗簾的話,就會被對面大廈的人看個正著,這是她絕對不想的。這個房子唯一能讓她慶幸的只是她家裡有自己獨立的洗手間,而且廚房跟洗手間更是分開的。

她爬下床後瞟了一眼下鋪,空空蕩蕩的,看來她的母親早已經上班去了。靠著父親微薄的贍養費,她的母親在她小時候不得不打兩份兼職才勉強負擔起家裡的支出。幸好現在因為Joy已經長大了能夠賺錢了,母親才可以辭掉其中一份兼職好好休息一下。

Joy還沒有跟自己的母親說父親再婚的事,昨天回到家的時候她甚至連自己母親的眼睛都不敢去看。現在母親正好不在家,才讓Joy鬆了一口氣。她掏出了手機一看,發現已經有二十多個未讀信息了,閑來無事的她……不,就算她有多忙、多不方便,她也會趕緊回覆別人。不然,她就會被人討厭了。

本來她是很享受這種在人群中心的充實生活,可漸漸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發地變得不喜歡,覺得那是一種壓力、一種枷鎖,甚至開始有點厭惡。她想試一下沒有手機的生活,可是她又擺脫不了。 她很害怕自己錯過了些東西而變得不合群,儘管自己從來沒有在其中享受過些什麼。

她坐在母親的床上,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把所有訊息都看光回覆,順便也把 Instagram 也滑一遍,回過神來發現今天已經過了一半。她還沒有吃午飯,甚至連洗漱都沒有,她浪費了整整半天。懷著對自己的厭惡感,Joy拖著腳步來到了洗手間。她對著鏡子想擺出一個完美的笑容以應付晚上的大學同學聚會,卻發現自己的嘴角跟本提不起來。今天實在不是一個出門的好日子,她能夠勉強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對勁,小肚的位置有點不舒服,整個人都很是低沉。大概是因為快來月經了吧?可是她又不能不去聚會。

這個矛盾在她的腦袋中醞釀著,要是放人鴿子的話其實也沒差,因為今天的大學同學聚會出席人數有十多個人,要是她不出席的話,大概也不會被發覺。可是,要是她錯過了這個聚會,別人搞不好就不會再邀請她出席第二個聚會了,接著,第三、第四個聚會她也都不會再被邀請。這時手機又彈出了一個信息提示,是來自那個自己間中會上的同性交友軟件的信息。

「我的叉子呢?」

Joy看到了這一個訊息,在確認了信息的來源後就莫名的大笑了起來。Ada姐竟然為了一隻叉子而主動找自己,確實是有點難以置信,卻又讓Joy的鬱悶不可思議地一掃而去。Joy一直覺得Ada姐是個不會跟人交流的人,她的人生中很少跟這種邊緣人有來往。要是Joy沒有發覺到對方有自殺傾向的話,她大概也不會主動纏著對方。那怕Joy經常偷偷到Ada姐的檔案中偷看她的照片。Ada姐在這個程式中所發的照片只有三張,三張都是目無表情地坐在不同餐廳中看著鏡頭的照片。照片究竟是誰拍的?這個問題Joy想了好久都沒有結論,卻在這好奇之中漸漸對這個冷淡的同事產生了興趣。

「在我的桌子上呢,週一還妳:)」

「洗好了的?」

「當然啦!」

對方的回覆非常的快,比平常的要快。正當Joy打算關心一下Ada姐的抑鬱症時,對方卻傳來了一條讓她不知所措的短信。Joy雖然很清楚Ada姐大概並沒有別的意思,卻害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昨天跟妳爸再婚」

信息只有七個字,而且也沒有Ada姐在一句結束後一貫會回加上的標點符號。Joy可以肯定對方是不小心按錯了確認鍵而誤把這句話發了出來。她應該怎樣回答比較好?應該假裝驚訝,驚訝對方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去哪裏了。昨天她故意把說話說得很大聲,就是想讓Ada姐不會誤會自己是去了約會而不送她回家。所以現在她跟本不驚訝對方知道這件事,反而,如果對方不知道的話,才比較讓奇怪。難道,她是在關心我?就像一隻野貓似的,妳不能一下子就上前要摸牠們,妳要慢慢接近,讓牠們習慣妳的存在,然後牠們就會慢慢地親近妳。

「是我多管閑事,當我沒說過吧。」

「我不是有心偷聽的,只是昨天你們的對話太大聲了。」

在Joy胡思亂想之際,Ada姐很快就話鋒一改,大概是想掩蓋自己發錯訊息、而且間接承認自己偷聽的窘境。正當Joy想回覆點什麼時,Ada姐的顯示狀態已經變回「離線」。經過這幾天的經驗,Joy很清楚Ada姐在這幾個小時內都不會再上線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打算隨便說幾句客套話就算了。縱使她很想找個人談一下父親再婚的心事,可是那個能交心的人不會是一個有抑鬱症、有自殺傾向的人。

「我沒有介意!昨天的見面很順利,一點問題也沒有哦」

這句話倒是不假。後媽是一個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女人,她對自己非常友善。正在公立小學中擔當教師,收入大概比自己跟母親的收入加起來差不多,而且非常年輕,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如果他們結婚了,老爸給的贍養費會上調嗎?她現在的目標是想立即還光學貸。可是她一想到自己也是二十多歲人了,還要靠父親的贍養費生活也實在讓人丟臉。人,還是得靠自己。想到這,Joy搖了搖頭把腦袋中不好的念頭趕跑。

「OK。」

她本來打算打開別的通訊軟件,Ada姐意外地發來了信息,雖然只有單單兩個字,卻把Joy逗樂了,沒想到對方只打OK這兩個字也會用中文的句號。本來情緒有點低沉的她驀然覺得窗簾被打開了,整個房間也都明亮了起來。她被一個冷漠又不喜歡自己的同事關心了,這證明了對方沒有再討厭自己了吧?「嘿嘿。」Joy自然地勾起嘴唇,燦爛地笑了起來,覺得今天終於有動力去同學聚會了。


待在人群中會感到快樂嗎?施小姐的答案是否定的,不過她倒也不反感跟好友一起漫無邊際地談天說地。在周末的時候,她會間中跟一個中學同學相約在咖啡店待一整個中午。她們說不上有什麼共通點……唯一的共通點只是她們都喜歡咖啡,不過她們對待咖啡的態度卻大大不同。施小姐只要求有咖啡因在咖啡中就可以了,她的這位同性好友卻只愛喝手沖咖啡,而且對連鎖咖啡店的咖啡嗤之以鼻。

「對不起!我來剛剛出門的時候因為一些事情耽誤了。」一位女子喘著氣跑到施小姐的前方,女子臉上滿是通紅,因為汗水的關係,讓她臉上黏了幾根黑髮。 本來施小姐因為對方遲到了整整半小時而有點不滿,可看到對方狼狽的臉後,又消了氣不少。接受了那名女子的道歉後,那名女子把她帶到了位於一幢破舊的商業大廈中高層的小型咖啡店。電梯大門一被打開,一股濃厚的咖啡香撲鼻而來,彷彿要掩蓋了這個電梯口般。施小姐根本不用去看招牌,只是單單跟著味道,就可以來到咖啡店的門口外。

大概是因為這裏太難找了,店中還剩下一半的空位。要不是別人帶她來,恐怕施小姐不會踏足這種地方。她們被店員帶到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風景只是對面大廈的天台頂樓跟更高的大廈外牆,實在不能說是很好看的景色。這裡的咖啡比其他地方相對來說有點貴,可是由於她們打算在這裡坐大半天,所以施小姐也沒打算埋怨什麼。她們剛點好咖啡,坐在施小姐對面的女子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炫耀自己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宣佈:「我要結婚了!」

在這個年紀結婚並不出奇,施小姐也為對方感覺快樂,「對方就是妳之前說的男朋友?好像叫……Ken?」她並沒有見過對方的男朋友,一切對他的印象都是她聽對方的描述後,自己在腦袋中拼湊而成的畫像。Ken是一個離了一次婚的中年男人,髮線有點後移、卻又沒有到地中海的程度,高高瘦瘦的。這就是施小姐對那個男人的印象。

「對,我的英文名是Kenneth,然後未婚夫的名字是Ken。很好記吧?」Kenneth看上去真的非常開心,只見她露出了整齊又潔白的牙齒,而雙眼彎成月牙,讓人看到也會覺得心頭感到暖暖的。Kenneth一直很渴望結婚,而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施小姐當然沒有潑人家冷水的理由,「的確,我大概可以想像到,在婚宴的時候佈置都會是『K&K’s Wedding』之類的。」

「這個挺不錯!如果寫上Kenneth & Ken的話,看上去可能會像是一對基佬結婚。」Kenneth很有自知之明地自嘲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就很快地帶過了這個話題。她坐直了身板,臉上的嬉笑一掃而去,「Ada。不如妳當我的伴娘吧?不然我就要讓Ken的女兒當了。」

施小姐實在是不習慣突然變得嚴肅的氣氛,想把話題變回去:「妳未婚夫的女兒……是要去當花童嗎?等等,港式的婚宴,有花童這種東西嗎?對了,妳的妹妹呢?找她不是更好哇?」

認識了這麼多年,Kenneth當然知道施小姐討厭這種場合,她準備了很好的理由:「我的婚宴正好撞上了妹妹的產期,所以我只好找妳了。」Kenneth在自己的妹妹結婚後確實慌張了地找了個男朋友 。她是因為害怕自己將要孤獨終老,所以才會立即拉著最接近自己的人結婚,扣著一個男人一輩子嗎?施小姐突然閃過了這一個念頭,雖然覺得這個做法很不對,卻又不受控制地覺得有點嚮往。嚮往他們可以結婚。

Kenneth知道施小姐不喜歡熱鬧的地方,要不是她拍拍心口保證自己會把她帶到沒什麼人的地方,週末的時候施小姐跟本不會想到外面去。不過要施小姐參加婚宴並不困難,只要軟硬兼施稍微撒一下嬌即可,她只是不喜歡熱鬧人多的地方罷了,並不是有人群恐懼症。不過要施小姐負上伴娘的責任,她是十萬個不願意的,「那Ken的女兒呢?沒有人規定小孩子不能當伴娘吧……應該啦?」

「他的女兒啊……其實已經二十多歲了。昨天我第一次去見了她,總覺得她不喜歡我。」Kenneth大概之前並不是想隱瞞這件事,只是一直沒有去說。是因為她自己不想去承認、不想去面對自己的對象有一個比自己只小十歲的孩子這件事,還是其他別的什麼原因,施小姐就不得而之了。

她不擅長安慰別人,施小姐只會以事論事,說出自己的想法。Kenneth其實還是很喜歡施小姐這一點的,她知道只有她會給出最真誠的建議:「妳之前不是說她都在跟她老媽一起住嗎?況且……人家都都二十多歲了,就不用太在意了吧。現在離婚宴還有……」

「七個月,婚宴是在十二月舉行。」歸功於結識的二十年,Kenneth很有默契地補完了對方想要說的話。

施小姐頓了一下,就半推掉了對方的提議:「妳還有大半年時間跟她搞好關係,要是在十月前她都不喜歡妳的話,我才當妳的伴娘吧?」她知道Kenneth並不會太介意這件事才拒絕掉的,不,應該可以說要是Kenneth會是介意這種事的人的話 ,根本不可能跟施小姐相熟起來。

Kenneth點了點頭,暫時接受了這個方案。對方到最後也沒有把話說死,既然有了一個候補對象,Kenneth也安心了不少。「昨天啊……她雖然有跟我好好交流,不過總覺得她好像不太接受我似的,就是有一種距離感。雖然我明白她不想自己父親再娶一個女人……尤其是我這個年紀的……」

在完整家庭中長大的的施小姐不太理解這種心態,如果有一天老爸或是老媽帶了一個跟自己年紀相距不遠的人回家,讓她喊這個只比她大十年的人做「媽」或是「爸」,她當然不會願意。可是要是只把那個外人當是自己爸媽的情人,而且只喊他們做「叔叔」或是「姨姨」的話,倒也可以接受。「我覺得不用強迫對方接受妳,也不要去妄想當別人的媽媽。就很普通的以妳父親情人的身份去對待她就行了,要是她看到妳能讓她的老爸開心的話……她也沒有理由反對你們的婚事吧?」

這句話不無道理,Kenneth也是這樣打算的。「先不要說我了,不如說一下妳吧?最近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不知為什麼一聽到這個問題,施小姐竟然想起了在辦公室裏坐在她對面的Joy。可是她當然不會把「最近有一個女同事纏著我」這件事說出去。「居屋又抽不中了,感覺車費也浪費了。」

「那妳還不趕快去找個人結婚?結了婚的話,申請公屋也會快一些。」由於自己的未婚夫早已經成功有幢房子,她也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要是你問她,她是不是為了房子、為了將來的舒適,而跟比自己大一輪又有一個成年了的孩子的男人結婚,她應該也會猶疑一會兒才能給予否定。

施小姐可以說是非常羨慕對方了,那怕她連一個能夠結婚的對象也沒有。婚姻對其他異性戀來說是一個選擇;對她來說,跟本就不能去選,因為同性婚姻不被容許:「要是我能結的話……」

Kenneth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經常會忘記施小姐是一個同性戀。原因並不是因為施小姐長得很女性化,而是因為施小姐甚少提起自己的感情生活。「搞不好過幾年就可以了,看看隔壁日本和台灣,不是開放了一個什麼同性情侶註冊證明之類的東西嗎?再過幾年應該也就可以了去結婚了。」

香港是一個連反歧視條例也通過不了的地方唉。為了避免自己讓到話題越來越負面,施小姐把這句話活生生埋在腹中。改口說:「那我得要找一個日本或是台灣人當女朋友才行了,而且還要考慮移民。不知道現在學好普通話會不會太晚了?」

「當然不會。」


跟Kenneth道別後,施小姐在回家的路上陷入了沉思。她在想是不是應該開始慌張?自己的年齡只會往上升而不會往下跌,自己的皮膚最終也會鬆弛,臉上的皺紋也會越來越多。她知道自己並不好看,性格也沒有特別討好。 這樣下去的話,會孤獨終老嗎?這個概念沒有讓施小姐感到害怕。

孤獨一點兒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沒有自己的居所、最可怕的是自己到死的那一天都還住在自己弟弟頭上的上舖 。對她來說,這是一個非常恐怖的概念。自己的弟弟說得好聽是「自由工作者」,說得不好聽就是一個好食懶做的。他雖然不至於是一個父母供養他的啃老族,不過也不是會像自已一樣會給家用的、會好好儲蓄的人。只要手上有錢,他就會立即去旅行用光,用光後又會工作幾個月,儲到錢後就會辭職去幾個星期的旅遊。他根本沒有要搬出父母家的想法。他只活在現在;而施小姐活在將來。

她跟他是過著折然不同的生活的兩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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