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由
“他还活着。”
这次凛冬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回答。W没有多此一举地问她为什么,她知道凛冬不是傻瓜。之前想不到可能是因为冲击过大,现在还想不到,只有蠢一种可能。
凛冬虽然一定程度上缺乏情商,但智商并不低。
倍受歧视的萨卡兹小姑娘,到现在还觉得是世界辜负了她吗?
凛冬这么想着,将自白书递还给她。W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过,在翻来覆去确认凛冬并没有将纸张损坏后,她无比珍惜地将纸按照折痕复原,重新放回了狱警的口袋。
W不会让他死的,这就是凛冬的判断依据。凛冬见过整合运动的雷霆手段,宛如行走天灾的龙女。那么与此相伴,整合运动内部也应该有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治疗术士才对。
你怎么会让他死呢,W。
毕竟,那是你的——
“听我说了这么多故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W的声音打断了凛冬的思考。
“想让你去死。”
“冬将军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W的语气平静,甚至在那之下还潜藏了些莫名的温和。
凛冬迟疑了一秒。她看见W的手指从狱警短而硬的发丝间穿过,一遍又一遍。乌萨斯少女常常为晚归的父亲做这样的按摩,凛冬幼年时也这么做过。那时父亲会笑着夸奖她力度到位,而她也笑着,一遍又一遍。
现在呢。
凛冬的身上沾满脏物和血污,衣服下摆甚至已经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而W坐在狱警身边表情恬静地为他按摩,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凛冬突然生出一种宁静的错觉。她和他,真的很像一对父女。
这是凛冬从未有过的情绪。
“怎么,冬将军不说话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的判断是否正确。”
“你看了就该明白。”
不是的,他的死活的确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实。但凛冬在意的不是这个,她只想通过岔开话题驱除心头的异样。很明显,失败了。
“为什么……”
“嗯?”W抬头,手里动作依旧不停。凛冬注视着她的手指,白净修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凛冬根本无法想象,无数条生命正是在这双手细微的动作间,伴随着巨响消失于爆炸硝烟的虚无。
“现在的你在做什么,扮天使吗?”
“萨卡兹扮拉特兰?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冬将军这么会讲笑话。”
依旧是无所谓的语气,却彻底点燃了凛冬的怒火。上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冲破,一些模糊的想法被她压在心底。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会有谁说着‘真可怜啊’然后代表被你杀死的人来原谅你吗?别做梦了!像你这样的杀人狂为什么还会有人类的感情?!既然你能这么对他,那为什么不想想那些被你杀掉的人,他们也有爱着的人啊!”
凛冬双肩颤抖,大段的情绪爆发让眼泪难以克制的流下,她并不想哭,更没有感到悲伤,只是愤怒罢了。
只是在发泄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这个让真理这样的孩子不得不手染鲜血的世界,这个……
“我从来不祈求谁的原谅,。”
W的表情越发恬静,甚至称得上有种安详的美。
“我只是在忠实履行自己的诺言,毁灭世界而已。自那天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幸福,并且永远不能再追回。”
“谁让你失去了幸福就该在谁身上讨回来,和其他人无关!”
“冬将军,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或者你明白了,只是不敢面对。那好吧,我再重复一遍。”
W将手从狱警的头发中拿出,对着凛冬伸出了手指。
“感染者、萨卡兹、乌萨斯、以及剩下的其他民族和国家……如果其中某一个消失了,其他的国家就能和谐共处了吗?答案你很清楚,不能。那么我获得幸福又有什么意义,我的萨卡兹同胞和感染者同伴依然生活在地狱里。”
“再进一步,就算萨卡兹和感染者通通从泰拉消失,或是一夜之间变成普通人,依然会有其他民族顶替这个位置,永远没有尽头……”
W将手指握成拳,对凛冬挥出了虚空的一击。
“人生下来并非平等,有人幸福,就会有人不幸,有人获得,就会有人失去。你想从获得的人身上讨回你的失去,而我想终结这个无谓的轮回,仅此而已。”
就是这样。
说到底,萨卡兹也是人,感染者也是人,大家不过是在这个世界上,追求生存的权利而已。那么为什么其他民族生下来就要踩在萨卡兹的头上,为什么感染者就必须要在这样的铁笼中不见天日?
凛冬从没有想过,或者说,身为一个乌萨斯,她没有深思的权利。
“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毁灭世界这件事还没和那个龙女说过,你可要替我保密~”
肩膀被谁按住,透过被眼泪模糊的视线,凛冬感觉到脸庞被什么东西摩擦着,她转头,是白色的手帕。一位披着整合运动外套表情慈祥的奶奶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对她露出了笑容。
“来吧……冬将军,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还有五个半小时,五个半小时后,塔露拉将全力释放最强的源石技艺,和天灾一起毁灭这座城市,将这里改造成只有感染者的乐园。
在这之前,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完。
W将最后一个笼子打开,里面的人服饰华贵,肩章臂章以及胸前挂的工作牌直接彰显了他的身份。
“你知道他是谁吗?”
W将他胸前的工作牌扯下,一把丢给了凛冬。凛冬接住,塑料锋利的边缘差点割伤她的手。吊牌上是中年男人不苟言笑的脸,下颌处有一道短而粗的刀疤。总体上是一张非常凶狠,又很有记忆点的脸。
“切尔诺伯格警署长官。”
凛冬默念这几个字,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张冷漠且不苟言笑的面孔。
是的,凛冬记得他。
在凛冬还不是社团首领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冲锋在前甘当马前卒的经历,那时的社团首领是个平时温温和和,打起架来立刻脱胎换骨的女孩子,下手迅疾又凶猛,经常把对手打的趴在地上哀鸣,凛冬也因此和她一道进过好几次警署。
而那时坐在首领对面,以完全冷漠的态度签发收押令的,正是工牌上这个男人,当时他的下巴上还没有这道伤口,看起来也年轻的多。
这是报复吗?
凛冬还记得刚才的故事中,切尔诺伯格警署长官出场过好几次。是他听取了少年的报告,签发了对W的逮捕令;也是他下令将狱警收押。如果说W要恨谁,警署长官明显是排名前列的目标。
但,一个声音在凛冬心中不停回荡,提醒着她:
W追求的不单是对个体的报复。
如果要正确判断他的生死,一定要谨记这点。
凛冬默念这句话数遍后,将工作牌扔还给W,她的语调已经稳定下来,不再有哭腔的颤抖。
“他犯了什么错?”
“不能说是犯错吧,毕竟按照上级指示,屠杀被关押的感染者是正确的嘛。”
W的眼神中有笑意和轻蔑的混合物。
“不过说犯错也没问题,这个年纪的男人有妻有子,大多数只想能够安定的混完这辈子,仕途对他来说已经终结了。五十岁才做到切尔诺伯格警署长官,任谁都看得出他的潜力不过如此。他自己更是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能够随便做做,过两年挂个闲职退休,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但他和别的这个年纪的中年男人不同,那些人只想着如何再捞两笔钱、或是如何才能多找几个漂亮的女人。在工作中他对他们总是笑脸相迎,宛如亲兄弟般和睦。只有在酒局散去的那些夜里,他会在外套上不停摩擦刚和他们觥筹交错过的手。”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他不认同,却分外迷恋这句话。”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样的世道里保留住心底最后一点正义感。他了解感染者,知道感染者的末路是就是在某处突然爆炸,然后变成新的传染源。或是死在哪个阴沟角落,连动物都一起被感染。”
“为了所有人,能够牺牲部分人吗?他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然后在短短一瞬间便下了决定。”
“是的,可以。为了多数人的幸福,他愿意将少数人牺牲,他愿意为此严格执行上级消灭感染者的决定。”
“他的效率远远高于那些脑满肠肥的同事,在其他部门还慢吞吞地为感染者建档办卡的时候,一座针对感染者的屠杀机器就已经在切尔诺伯格地下修建完成。”
W踢了踢脚下的草坪。
“世界先进的源石控制系统、升降式平台、自动饲喂笼、定时提取装置、犯人异动报警系统、24小时无间断监控……不过这些在那个面前都不算什么,冬将军,你看那边。”
凛冬顺着W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诸多铁笼的正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淋浴喷头般的铁管,泛着冷森的金属光泽。
“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东西正好在工作,所以才能顺利破坏它的工作系统,让你看到它的真容。”
“那是什么?”凛冬问。
W冷笑。
“那个啊,那个就是他发明的,针对感染者的终极武器。”
“开始的时候,这里的工作人员会以投放药剂消毒为名启动机器。这根管子会从更深的地面浮出,对整个监狱喷洒大剂量空气麻醉药物。在监控设施确认所有感染者昏迷之后,由警署长官下令,释放高浓度化学毒素。”
“然后,你会在监控屏幕上看到此生难忘的场景。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感染者的血液和身体里依旧有源石成分。所以他所采用的化学毒素不是简单的将人毒死,而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所有蛋白质变性分解,从完整的人体,变成一摊猩红的血水,这样就可以避免感染者尸体二次感染,同时也能解决尸体处理的问题。更巧妙的是这种毒素可溶于水,所以在流程的最后,这根管子会喷洒出大量的清水,在中和毒素的同时也将监狱洗的干干净净,和从未有人来过一样。新来的感染者无知无觉,怀抱着隔离审查三十天便能离开的想法,进入了这里。”
“单次作业时间四小时,每三十天开动一次,效率与节能的完美平衡。”
W将目光从那机器上收回,重新投注到眼前的男人身上。
“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切尔诺伯格行政长官对他天才的发明也甚为激赏,这套装置很快便在切尔诺伯格各个城区的监狱普及开来,他在满意之余也在考虑,要不要等下次上级巡回监督的时候,将这套系统推往全国?”
“有人在会议上唾骂他的残忍,他非常不理解,明明先释放了大规模的空气麻醉药物,所有感染者都是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世界,毫无痛苦,甚至还能梦见没有病痛的新世界。这明明是规则内最大的温柔。”
“对于那些指责的声音,他从不反驳,和我的……父亲一样,他只是沉默地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并且期盼着矿石病被攻克那天的到来。”
“在他的推动下,切尔诺伯格的感染者人数迅速降到了一个极低水平。据乌萨斯统计局调查,乌萨斯首都的感染者数量约为三十名每千人,而在切尔诺伯格,这个数字达到了惊人的五名每千人。切尔诺伯格的新增感染者人数也是乌萨斯国境内最低水准。”
哈。
W笑了。
“冬将军,你觉得靠屠杀少数人,真的能够带来一个和平的新世界吗?”
不等凛冬回答,W自顾自的补上了后半句:“不知道——是啊,你不过也是个刚刚被撞碎幸福之梦的孩子而已。”
W的声音略带苦涩的意味。
“但……你是不是已经听烦我的转折了?不过没办法,转折就这么发生了。”
“那应该是某个和今天一样的秋日吧,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他接到了矿石病研究中心的电话。”
“电话是矿石病研究中心检验科主任打来的,对方是个话比他还要少的男人,不过肯定要比他强。不然怎么会仅仅用八个字,就将他这样一个钢铁般的乌萨斯男人打倒在地。”
“检查结果出了,阳性。”
“在挂掉检验科主任的电话后,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你以为他在思考?不,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坐着而已。”
“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那么为什么自己种的因却不是由自己来承受?在那段时间里,他无数次的问自己,没有人回答他,他想大声咆哮、哭泣、愤怒、杀人,但这些他通通都做不到,他只能坐在椅子上,只是坐着而已。”
“那是他年已七十岁的老母亲的体检报告。”
“他不敢想,是不是真的要亲手将抚养自己十几年的母亲送进自己制造的杀人机器。他只能尽力维持住坐着这个姿势,以免立刻滑倒地上去。”
“在那天之后,他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白头发,他的母亲很关心地替他煮了拿手的红肉汤,嘱咐他工作不要太累,他手里拿着汤,对母亲露出机械的笑容。”
“所谓‘杀掉少数人就能让多数人获得幸福’是多么傲慢的想法啊,你又如何能保证永远都能站在多数人的一边,你又是基于何种认识,才能将自己置于审判别人性命的神的领域?”
W一把将手中的塑料工作牌捏碎,不再言语。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故事讲完了。”
……
“你是不是觉得这故事没头没尾,根本无法从中提取出任何有效信息?没错,他虽然年纪有五十岁,内心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于自己的判断以及判断的后果一无所知,不过是从书上鹦鹉学舌一两句‘正义’、‘代价’、‘牺牲’之类的话就拿来当指导世界的准则,这样的人的故事,还有讲下去的必要吗?”
凛冬注视着男人的身体,如果故事不能揭示答案,那么直接观察肉体也是个不错的方法。果不其然,在男人因搬动而松开的领口,凛冬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源石碎片……”
“哈,被你发现了。”
W嘴角的嘲讽意味更加明显。
“如果已经到体表出现源石碎片的程度,那就代表……”
矿石病得病时间足够长,或者近距离接触了大剂量的感染源。在学校的生理卫生课上,凛冬听专业的医生讲解过。
那么,切尔诺伯格警署长官,又是在哪里接触到大剂量的感染源呢。
凛冬突然觉得背后发冷。
是的,不会有别的原因。
“所以冬将军,请你判断吧,我会杀了他吗,他死了吗?”
答案非常明确了,不需要再问。
“没有……他还活着……”
W虽然是个恶趣味的人,但绝不会对她认为无聊的人下手。
而且需要下手吗?
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这位令人尊敬的警察署长都已经被判了死刑。
警察署长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天空,和那日只是坐着同样,他现在,只是活着而已。
W的举动让凛冬彻底放心,她并没有宣布其他的信息。
“我们的游戏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冬将军,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W从口袋中掏出一块黑色炸药,和在大楼里抛给凛冬的那块同一规格。
“我当时也给了你一块对吧,你有好好收着吗?”
凛冬无言地对着W摊开了手掌,那黑色的固体正在她的掌心,外层已经被汗沁湿,看得出凛冬握了很久。
“哦~是那个时候想和我同归于尽所以才拿着的吗,那为什么没有做?果然是顾虑到自己同伴的安危呢,不愧是冬将军,真是个好领袖。”
W将这一块炸药抛到警察署长身上,之后对着凛冬,摆出了起爆的手势。
“知道为什么是他们吗?”
“……”
“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舞台,为了找到你,我可是联合了梅菲斯特和弑君者,才终于从塔露拉接触过的某支政府军小队中发现了你们的踪迹。”
“我和你有过节?”
“并没有,我只是很欣赏你,从我还在切尔诺伯格的时候开始,就经常听见‘冬将军’的大名,我当时想冬将军不过是可笑的虚名,但在某次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的会面中,我承认了你。”
凛冬咬牙,她本就不是会注意身边人长相的性格,哪怕对方是外表极为特殊的萨卡兹。凛冬完全没有任何关于W的记忆,更不知道到底何时与她有过这样的会面。
“你足够聪慧,足够杰出,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少女。我想用所有正面的词汇称赞你。”
W轻飘飘地说出了会让普通人脸红心跳的话语,不过凛冬并不是一般人,她只是皱着眉头,低声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看看周围吧,冬将军。再想想我告诉你的这四个故事。你现在依旧觉得我们感染者的报复是错误的吗?”
“……”凛冬本以为自己可以坚定的立刻回答出“是的”,但话到嘴边,她说不出来。
那个给哭花了脸的她递上手帕的奶奶,那个不停搬动着笼中人的年轻人,还有更多……远处有怀抱着孩子的青年妇女,还有坐在门口一脸硝烟和疲惫的中年男子,他们都穿着整合运动的衣服,他们都从属于这个组织。
按照乌萨斯帝国,不,这个世界的理论来说,他们就应该是被牺牲的少数吗?
是谁——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权力,把自己摆在神的地位,冷漠地判他们死刑,说他们不配生存在世界上?
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力,无论是感染者还是萨卡兹,在是感染者是萨卡兹之前,他们首先是人,而人,生来自由!
“你沉默了,你看到的事情和你的认知之间产生了偏差,现在的你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W的表情很复杂,有她惯常爱摆的微笑,也有被她压抑隐藏却终究藏不住的愤怒和不甘。
“冬将军,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我选择了这四个人,他们用自己的行为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老师让我知道,爱不是纯粹的,爱有牵绊。而他让我知道爱不是高尚的,爱有缺陷。我的……爸爸让我知道爱的形式不仅仅只有语言和陪伴一种。而这位警察署长让我明白,人趋向温暖的本性,无法拒绝。”
“与其和你的这两位同伴挣扎在这毫无希望的世界上,时时刻刻面对可能死亡的风险和失去的痛苦,冬将军,你有考虑过另一种人生吗?”
凛冬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W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径直说出:
“加入我们吧,我们可以给你远远超越同伴的温暖,然后我们并肩,为这世界上所有追寻自由的人而战!”
W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肉眼可见的激动,以至于声音都大了许多。依旧跪坐在少年身边的真理听到了她这句话,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书本。
追寻自由……吗?
凛冬,你不说话,你到底会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