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过往
火光。
意识在海上漂流,船体摇晃,她自深沉的梦境醒来,第一眼便瞥见这火光。熟悉的颜色,身体不停下坠,再下坠……
德克萨斯挣扎着坐起,环顾船舱内,并没有第三个人。她晃晃脑袋,黑色发丝从眼前拂过,她突然感到莫名的违和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但大脑此刻并没有余裕在意乱七八糟的事。门吱嘎作响,有风在敲打窗户,她的眼里只有火光。
——从窗外透进来的绮丽绯红。
德克萨斯跌跌撞撞下了床,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繁复的连衣裙,大小似乎也有点奇怪,自己穿裙子的时候会露出膝盖吗?
算了,也许只是错觉。
她握住门把手,思索着开门之后会看见怎样的光景,这一幕总感觉已经发生过,她有一点迷蒙的印象,但记忆模糊不清,像覆盖着一层面纱,她只能茫然的在记忆与现实中徘徊,思考是否需要打开这扇门。
“小姐?!”
这是谁的声音?德克萨斯抬头望去,却只能捕捉到一团动态的模糊。恍惚间,她似乎被谁一把抱起,那人开始快速移动,她只好被迫趴在那人肩头,双手搂着对方的脖子,姿势很难受,但她却感到奇妙的安心。
“老爷和夫人已经……小姐,你是德克萨斯家最后的后代,请你一定要……”
熟悉的声音戛然而止。德克萨斯被前冲的惯性重重抛在地上,全身火辣辣的疼。她想挣扎着看清周围,却被某种腥气的液体糊住了眼睛。
“……”
“就是你吗?”
脚步声在身前停住,德克萨斯勉力睁开眼睛,只看见了黑色的马靴和笔挺的西装裤管。这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
潜意识里警铃大作,战栗的感觉从耳朵尖一直传导到尾巴根,她只想逃走。
“我不会杀你。”
手被人牵起,一片绯红的火光中,德克萨斯感觉到自己手中突然多了某种冰凉触感,她握紧手心,边缘处不光滑的锯齿割伤了她的手,炽热与冰冷在交融。
“这是你的家族留下的最后印记,我本可以带走它,让德克萨斯家彻底毁于一场阴谋,或者屠杀。”
“但是,这么做并没有意义。”
“叙拉古将不再有你的容身之处,我会带你去哥伦比亚,在那里,你会拥有新的人生,新的性格,甚至新的姓名。
“——效忠于我吧,德克萨斯。”
这个名字似乎有魔力,世界应声支离破碎,然后重新组合。这次,德克萨斯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她坐在一棵大树下,周围是绵延千里的原始森林。天被无穷叶片遮盖,她只能听见雨和叶的轰鸣,却见不到一滴雨。
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她一时记不起这是与什么生物交手导致,也不重要,有绷带就行。
德克萨斯从随身水壶中小心地倒出些清水,将伤口周围的泥土和草叶冲洗干净,然后她吃力地伸手进背包,一阵摸找后,终于从最底层掏摸出扁扁的小瓶子。
还好没丢。
她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郑重来形容。拧开瓶盖,德克萨斯将瓶子整个翻转过来,几滴透明液体洒落在伤口上,她的表情瞬间扭曲到狰狞。
不能再受伤了……直到回去之前。
她把用光的酒瓶随手放在旁边,单手打绷带并不容易,但德克萨斯早已轻车熟路,她甚至把绷带打成了玫瑰花的模样。但嘴角仅仅扯动了不到半厘米,铺天盖地的疼痛再度袭来,她只好咬住嘴唇,默默忍受。
还有多久才能回去?
她不想思考,时间在这里唯一的用处只有计算敌人逃跑的距离。就算真的能回去,要面对的不过是下一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已。
德克萨斯抱住腿,将头埋在膝盖中间,疼痛与疲惫消耗了她太多精力,现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是睡着了又有什么意义?
她依旧会挣扎在永远不会醒来,名为“现实”的噩梦里。
世界随着她的梦变幻色彩,德克萨斯从少时的梦中醒来。
她早已不会像少年时的自己那般脆弱。受伤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用酒精清洗伤口更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早已将德克萨斯锻炼成无血无泪的怪物,便捷高效的杀人术与干净利落的一击毙命相辅相成,在哥伦比亚地下世界,德克萨斯这个杀手代号早已超越昔日德克萨斯家族,成为这四个音节最好的释义。
是时候了。
一切发生的自然而然,和晚餐决定吃面包或饭后决定去散散步没有什么区别。她用刀斩下他头颅的时刻,心里的确想的也是“明早穿哪件外套”这样无聊的问题。
不,也许有一些区别。
她从来不会诅咒命运,也不会主动去追寻什么。生命里尽是黑暗的人自然不会明白光明的可贵。她只是捂住眼睛和耳朵,蜷缩在船舱的角落里。
德克萨斯从未为自己活过。
连复仇都是被操纵的命运,在叙拉古大地上,没有家族的狼是最可悲的生物。所以,德克萨斯遵守规则,用自己的复仇保全了德克萨斯家最后的荣光,她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早已孤身一人。但长久的拘束结束后,只懂得杀戮的灰狼面对骤然而来的巨大自由,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欢喜。
只有迷惘。
她从未想过复仇的意义。到了这时,她不得不承认,拥有“德克萨斯”之名的自己,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傀儡,怪胎和玩具。
命运自火光冲天的时刻便已注定。
德克萨斯握紧双手。
离开吧,无论哪里都可以。
用从他那里掠夺来的财产,请泰拉大陆最著名的安努拉族人替自己制作最精妙的伪装,不仅仅为了逃离接踵而来的报复,她更想体会全新的人生。
不是作为“德克萨斯”,而是作为“德克萨斯家族”普通一员的人生。
——世界最后一次破碎。
黑发少女睁开眼睛。
迎面对上的,是不带一丝杂质的银色双眸。
“多久了……?”
并不需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克萨斯对量子二踢脚的威力再清楚不过,眼前所见即为现实:她在一场必须要胜的赌局中失败了,而代价是至今为止收集的所有地图。
“没多久,半天时间而已。”
拉普兰德坐在她身边,银色长发披散,德克萨斯发现她脸颊上多了几道血痕。根本不用问发生了什么,天性疯狂的白狼和猎杀鲁珀为生的猎狼人之间只有一种可能。
“拉普兰德。”
“嗯?”
“红呢?”
“啊,她啊……”
拉普兰德唇角翘起,又是德克萨斯再熟悉不过的漫不经心的微笑:“我揍了她一顿,然后她跑了。”
“反过来才对吧。”
“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拉普兰德很想敲德克萨斯的头,但顾虑到这个人今天两次受伤,还是将已经伸到半空的手收了回去。
“叫她来。”
“哈?”
“我有话对她说。”
“不行。”
拉普兰德断然拒绝。
“不用担心。”
“不是这个问题……嗨,也不全是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输了,再谈有什么意义,反而更像无能狂怒不是吗?”
“你把地图给她了?”
“还没有。”
拉普兰德指指她的口袋,德克萨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地图原来一直在自己这里。
“没有就好。”
话说得有点多,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被量子二踢脚近距离炸到虽然不算什么重伤,但胸口憋闷的感觉持续存在,德克萨斯皱起眉头。
“帮我叫她,拉普兰德。”
“德克萨斯,你在想什么?”
“……?”
拉普兰德突然俯身,距离不到一公分。德克萨斯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凛冽的血腥味。她想翻身起来推开拉普兰德,但量子二踢脚的伤害仍在,她只能尽力把自己的身体向上挪了挪,但完全于事无补。
“你知道吗?”
唇角惯常的微笑消失,银色的瞳中倒映着德克萨斯的一脸默然。
“你哭了。”
……
其后,天与海相接。
……
这是她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德克萨斯的身上还有浓浓的火药味,拉普兰德脸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腥和硝烟交织成奇妙的气味,拉普兰德的嘴唇冰凉,喷吐在她脸颊的气息却火热。德克萨斯几乎以为拉普兰德要沸腾了,但是没有。那双银眸依然如故。
这是个简单的吻,并不缱绻。
“……我没有。”
德克萨斯的声线依旧冷静,但句尾微微的颤抖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拉普兰德倒是好脾气地笑笑,顺手替德克萨斯抚平了肩上的乱发。
“叫那个猎狼人来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拉普兰德认真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保护好自己,第二,不许再玩量子二踢脚……第三,什么都不许和她做!”
话说这明明是三个条件吧。
但是望着拉普兰德的银眸,德克萨斯一反常态地无法拒绝,说不出多余的话,德克萨斯只能以点头作为回应。
“好。”
拉普兰德起身离开。
德克萨斯从她身后瞥见了一条虽然有在尽力压抑,却克制不住左右摇摆的尾巴。
真是个好懂的家伙。
红进来的时候,德克萨斯已经恢复了正常,量子二踢脚的伤害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是鲁珀族的本能仍在,她下意识地离红远了些。红不以为意,倚靠着门口坐下,道:“你,输了。”
“是这样吗?”
德克萨斯直视着红,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德克萨斯从怀中掏出地图,扔到红的脚下:“没错,是的,我输了。”
“但是,这毫无意义。”
伸出去捡拾地图的手停在半空,红霍然抬头,仅仅一瞬后,德克萨斯颈间便感受到和拉普兰德的唇完全不同的冰凉。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德克萨斯突然很想笑。
“红,很生气。”
猎狼人的声线不带半分情感。
“你已经感觉到了,真不愧是外婆培养出的一流猎狼人。”
“你,杀了,她。”
德克萨斯闭上眼睛,颈间尖刀离体更近。汗毛在颤栗,但心间奔涌的欲望已经无法抵挡——
“我没有动手。”
“遗忘了父母、至亲、家族,迷惘于应背负的命运,连自身的存在都不愿承认,这样的背叛者,要怎样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看看吧,红,用你独一无二的认知看看这些地图。”
德克萨斯睁开眼睛。
“她已经死了。”
“这项任务,从一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这些提示语,从一开始就只为背叛者而存在。”
“你的外婆不过是想测试一下你的能力,作为猎狼人,首先要足够敏锐。”
“所以。”
红松开抓住德克萨斯的手,刀滑进宽大的袖口。红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坐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红,明白了。”
“那就好。”
红站起身,原本引起她瞳孔地震的地图此刻像垃圾一样仆在脚边,没有再看的必要。正如德克萨斯所说,在感知到背叛者已死的现在,这些地图、任务和三千万龙门币不过是恶趣味的玩笑而已。
“但是,德克萨斯。”
红掀开帐篷门,然后转身,看了斜倚着枕头的德克萨斯最后一眼,金发的狼脸色苍白,但在那双如同湛蓝海水的眸子深处,红分明望见了翻涌的黑色浊浪。
“这是,无谋的,自杀。”
“委托人,你很清楚,不会像红一样敏锐。所以,不会停止。”
“杀戮。”
德克萨斯没有回答,只是对着红伸出手。在她掌心,德克萨斯家族的铭牌正在闪闪发光。
她们走的时候并没有和红云打招呼,德克萨斯留下了些钱,虽然不多,但足够红云治好额头的伤。拉普兰德摸摸口袋,空空如也。思来想去,她只好随便撕了张纸片,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下次见!”
下次啊。
风吹起拉普兰德的衣角,正午的流浪者营地非常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外为生计奔波。太阳光直射下来,拉普兰德仰头看天空,粘腻的闷热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天空恢复清爽的湛蓝。
凉意渐起。
她打了个喷嚏,然后不由自主牵住了德克萨斯的手。
还有十天。
“你笑什么?”
德克萨斯瞥她一眼,手没有松开。
“我在想,我的三千万是不是有好好呆在目标地点等我们。”
“如果任务最终被我们完成了,你想拿这三千万做什么?”
也许是这问题实在太过没头没脑;也许是阳光实在太过明媚的缘故,无论如何,拉普兰德没有注意到那双湛蓝眸子里潜藏的暗流。
“没想过啊。”
她脚步轻快,腰间的双刀拍打着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白狼眼睛弯弯:
“我想在波城、或者勒庞、或者任何什么地方都好,买一处小庭院,然后把刀和源石都丢掉。啊,老板的这辆车我还是会留下的,然后呢……”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