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1
五
中国人的大型旋翼机“蓝鲸”仿佛勤劳的工蜂,在夜晚连续忙碌着。工兵用它们运来的材料和预制件很快搭建起了野战机场和简易基地,整个察沃国家公园成为了一个被士兵和武器填满的大军营。
尽管莫拉不停地抗议,我们四人还是被分开关押。
几个集装箱式的人员住舱被作为我们的牢房使用。中国人去掉了我的手铐,同时也警告我们,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将造成“无法承受”的灾难性后果。
我单独待了很久,因为担忧而辗转反侧。大约夜里10点,“响箭4-1”来到我的“牢房”,告知我前去接受“质询”。这个词有些微妙,但我并不会就为此抱有幻想,以为中国人会解除我的囚徒身份。
她带着我离开被设置在旧营地外的住舱,乘上一辆军用越野车驶回营地中央。
中国人或许很喜欢我们的敞开式帐篷酒吧,只是移走了吧台、厨具和大部分桌椅,把它改造成了一处临时指挥中心。这里四处都能见到电子设备,还停着众多的车辆,只是人却没有我想象得多,大部分系统都处于自动运行的状态下。
大块头女士坐在一张木质折叠桌旁,我在桌上发现了我之前遗忘在水塔上的咖啡壶。很明显,中国人对营地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搜查。我的一些私人笔记因为藏在枕头里而躲过了走私犯的抢掠,可现在它们却被大块头女士捧在手中。
“响箭4-1”把我带进帐篷,简单的报告之后她也获准离开,“返回警戒勤务中”。我注意到她们只是用语言交流,传达和接受命令,却没有像电影中常见的军人那样敬礼。
不向长官行礼,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身处战区的缘故。换句话说,在中国人看来,米德加德周围的区域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
很快,帐篷下只剩我和大块头女士。“埃利斯博士,”她和我打招呼,“我相信妳已经充分休息了。”
腹部的伤口仍旧隐隐作痛,疲倦和紧张也仍旧在大脑中进行着拉锯战。但我依然点了点头。“妳们的床还不错。”
“很好。请坐。”她的英语没有东方式的口音,语调也相当温和。
宪兵们守在帐篷外,逃跑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她。
“希望妳原谅我们的年轻人,她们确实有些粗暴。”大块头女士说,“但请相信,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她们所能够采取的最为人道的方式了。”
我又点了点头。
“妳有一个出色的妹妹,很强大也很暴躁。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判断,她会对我们的士兵构成威胁。妳应该庆幸,埃利斯博士,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还没有伤亡发生,莫拉·埃利斯造成的最严重破坏还只是砸坏了一个战术头盔。”大块头女士接着说,“就个人而言,我喜欢强悍的女孩。但我也必须明确告诉妳,她的人身安全取决于妳是否能在扣留期间——我希望不太久——合理地对她进行约束。”
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警告,我除了接受以外毫无办法。
我答应合作。如果对方同意,我现在就能与莫拉交谈,劝告她放弃敌对的姿态。这不仅仅是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实际上,我认为中国人现在和我们有着类似的立场。
大块头女士对我的选择还算满意。“埃利斯博士,目前妳处在中华帝国皇帝陛下政府及最高统帅部大本营的保护下。”她向我宣布,“希望妳能把自己视为我的客人,而非囚犯。”
“好吧。”我无奈地说,“真荣幸……那么我该怎样称呼好客的主人呢?”我试探道。
“S。”她说,“叫我S就好了。”
有意思的化名,“S”,而非常见的X。
“好的,S女士。”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接下来,她花了一点儿时间来询问我和Umoja组织有关的事。同样地,作为一种示好的姿态——我猜——她也主动告诉了我莉莎和其他人已经被中国军队在坦桑尼亚边境一侧收容的消息。大部分人都平安无事,包括在进攻米德加德失败后逃散的游击队员。少量受伤较重的人,比如我们的狙击手瑞克·哈维尔,也已经得到了中国野战医院的救治,眼下正躺在医院中,安静地挂着输液袋。
因为Umoja从未攻击过东非地区的中国企业和人员,帝国政府愿意在“合适的时机”释放所有相关人员。
当然,我想这也取决于我能为他们提供多少有用的消息、能帮上什么样的忙。
令我意外的是,在和“乞力马扎罗的女王”有关的问题上,S女士似乎不打算花太多的时间。相反,她居然问了我许多涉及安妮·奥肖尼斯的事:我和安妮相识之初的细节、安妮的行为举止、我对安妮真实去向的看法,等等。她想知道我是否清楚安妮“其他的间谍活动”,甚至对我的一些私人观点,比如有没有“感到受骗”,以及是否会为那件事而憎恨安妮……之类的事颇感兴趣。中国人还知道我和莫拉曾经为了寻找安妮而花了整整一年在全美各地旅行,为此对我表示了“同情”。
“和那个骗子打交道并不容易,是吗?”
这位中国军官第一次对我微笑,是在饱含讽刺的反问中。
安妮确实曾经去过中国,并且作为《芝加哥论坛报》的通讯记者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也许中国人的情报机构很早就盯上她了,而S女士的问题只是为了了结一些“旧事”。
大致上,我如实回答了几乎所有的问题。我知道安妮在为A&E和其他一些大公司充当经济间谍或者黑市掮客,但对与政治有关的事一无所知;我知道她在“超级玉米”的事情上没有完全对我说实话,可是我从没有为此恨过她。我之所以在18年间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追寻,只是想要得到答案。
“我必须弄清楚,安妮为什么会离开我。如果我们之间的所有爱情都不过是我的幻想和她的谎言,那么我想,我就可以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了。而假如她是出于不得已,我就应该帮助她……帮助她摆脱麻烦,然后重新赢回她。”
我不介意把这些都告诉中国人,至少S女士在聆听我这番女高中生一般幼稚的发言时没有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或是像那些亚伯拉罕宗教的狂热分子一样指责我所选择的道路。
“非常好,埃利斯博士。”她暂时关闭了桌上的录音装置。“现在我可以确信,安妮·奥肖尼斯对妳意义非凡。”
“是的。”我并不否认。
S女士对我愚蠢的执着没有多加评论。她随后表示,接下来她会就米德加德内部的一些情况对莫拉加以质询,希望我也能在场。
中国人的理由是十分现实的。如果莫拉拒绝配合,她们希望由我来说服妹妹。我自然只能表示同意。
“请把莫拉·埃利斯小姐带来。”S女士在通讯频道中下达指示。
在等待莫拉的时间里,我们找来几个话题闲聊了片刻。她说,莫拉刚才的“狂暴”令她印象深刻。为了救回被抓走的姐姐,竟然试图用“冷兵器”,乃至于徒手对抗战车,就像传闻中的波兰骑兵那样勇气可嘉,也傻得让人难以想象。
“她可以为了妳不顾一切。”S女士说,“就像真正的姐妹。”
“是啊,就像真正的姐妹。”我表示赞成。
我和莫拉没有血缘关系。10年前去罗马参加母亲的葬礼时,我才知道自己曾在几个月大时被遗弃在她的餐馆里。我不敢肯定这样的经历是否影响了母亲,总之,当她有自己的孩子,她的表现也并不比将我带到世界上来的那两人强多少。只是我依旧感激她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以及和莫拉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中国人知道的事比我预想的要更多。
“只是别想让我羡慕妳,埃利斯博士。”S女士认真地说,“我也有妹妹。她一点儿都不幽默,更没法给我带来吵架的乐趣,唯一会开的玩笑大概也只和我的体型有关。但她的笑容总是使我着迷,她的眼睛每一次都让我想起蓝天。”
看得出她很为妹妹感到骄傲。虽然在通常的认识里,东方人大多有着黑眼睛,不过我也明白,中国其实是个缩小了的世界,300个少数族裔同样是那个国家的一部分。
“我想妳们一定很爱对方。”我有些感同身受。
“是的。”S女士说,“除了在教育孩子时。她对女儿的保护欲过于强烈了,而我认为冒险是成长最好的催化剂。每当我们为此开始争论,她就不那么可爱了。”
这个话题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可惜也只能到此为止。莫拉被带来了,“护送者”仍是“响箭4-1”。后者似乎对头盔被打坏的事依然耿耿于怀,直到S女士提醒才为莫拉摘下手铐。
“老实点。别忘了,我和我的枪会在背后盯着妳的!”
“响箭”警告莫拉。显然,她对我们这些美国人并不像她的上司那样放心。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像妳这样的漂亮姑娘对我xing骚扰。”莫拉冷笑道,“只要妳的女朋友同意就行!”
她们俩几乎又要打起来,好在S女士和我及时阻止了年轻人的冲动。
莫拉在我的身边得到了一个座位。S女士重新打开录音装置,像之前那样介绍了我们目前的处境,要求莫拉予以“协助”。莫拉不得不再一次叙述了她被“绑架”到米德加德之后的经历,只不过她显然有意漏掉了一些曾经告诉过我的内容,尤其是和黛娜·雷耶斯有关的事。
中国人用事实证明了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接受所有的故事,然后照自己需要的提出问题。
与询问我时相同,S女士没有将时间花在“乞力马扎罗的女王”上,而是对米德加德的人工智能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她提了很多与“帕莎”有关的问题,例如这个AI是否聪明?是否已经通过了图灵测试?是否对埃莉诺·雷恩忠诚?是否有能力只凭自身意志行动,还是被强制植入了必须服从创造者的程序。
莫拉自然无法回答所有的问题,但是她从不会说“无可奉告”之类的空话。
“帕莎很有趣,我们是朋友。”她的声音里透露着某种骄傲。“她看过34万部电影和超过100万集的电视剧,我喜欢的角色她都认识。她还会唱所有电影的片尾曲,模仿每一位歌手的声线……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厉害的人!她说,在事情结束后,想和我办一场20世纪老电影鉴赏会,说不定她还能在社交网络上发些影评什么的。”
看来控制着整个米德加德基地的人工智能有一个成为好莱坞影评人的梦想,尽管这个梦可能永远无法实现。
“这么说妳和它的关系不错?”S女士的眉毛微微扬起。
“是‘她’!”莫拉立刻对中国人的说法加以纠正,“帕莎可不是一只小猫咪,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比其他人懂的都多。”
“拥有人类在300万年历史中所创造的一切,对吗?”S女士微笑着。“她。”
“并不是‘拥有’,女士,帕莎认为自己是火种的看守者。”莫拉说。“在世界的旧秩序崩溃时保存人类文明,是她的使命。幸存者们将在她的帮助下完成重建社会的工作,同时避免重蹈覆辙。芙洛拉从没有告诉过,或者要求她履行这样的职责。帕莎说,芙洛拉只希望她能够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享受生活,但她并不这么想。相信我,帕莎是个非常有责任感的孩子,她愿意和人类交朋友。”
在我,也许还有埃莉诺,并不知道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自行在彼此间建立了友谊。莫拉曾告诉过我,埃莉诺把“帕莎”当作妹妹悉心培育。可以想象,这位“妹妹”对建立并发展自身人际关系网有着独立的见解。
S女士继续聆听着,录下每一句话,不时向莫拉提问。我认为她几乎想要知道和“帕莎”有关的一切,对这个“女孩”的关心超越了目前的危机本身。
此外中国人也希望莫拉能够提供和埃莉诺有关的情报。她们似乎很早就知道“委员会”的存在,对众多美国政要参与种族灭绝阴谋的事丝毫不感到惊讶。中国人更想了解埃莉诺,也就是计划执行人的态度。S女士和之前的我一样注意到了莫拉对埃莉诺·雷恩的独特称呼——“芙洛拉”,而机灵的姑娘在解释时轻描淡写,一再回避她对埃莉诺心存好感的事实。
“我只是觉得她特别爱花而已。”莫拉敷衍道,“她有很多温室,温室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就像芙洛拉的神殿。”
她说话时的表情和开玩笑差不多,中国人也并未深究。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