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新世界

第20章 二十一

二十一


“妳要留在米德加德?”莫拉睁大的眼睛几乎要把我的全身都装进她的瞳孔。“为什么?!”


“因为整件事还没有结束。”我对她解释,“我需要留在这儿,确保埃莉诺的治疗和疫苗的开发顺利进行。”


可她不相信,“安妮才是妳留下来的原因。”


没错,安妮会留下来。她说过,离开埃莉诺是她所犯的最大错误。


我不想过多地表现出嫉妒,或是为此争论什么。因为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谁都不会怀疑,姐姐才是埃莉诺唯一的保险绳。


至于我,眼下,埃莉诺大概也会是我最在意的那个人。


“在人类真正找到方法消灭‘乞力马扎罗的女王’以前,我必须留在这儿。”我再一次强调自己的理由,却回避了妹妹的不满。


命运对我很宽容。莫拉这一次的反对并不太坚决。“好吧,凯特。”她对我噘了噘嘴,“我同意,是因为我不想再听到妳说那些自己应该对这些鬼病毒负责的傻话,那根本不关妳的事。”


她看了一眼医疗舱中的花神。“也不是芙洛拉的错。”


当然。“始作俑者,‘委员会’的那些阴谋家,他们都已经死了。”


“不,他们没有。”黛娜·雷耶斯的声音从近处传来,“没有。”


她背对着我,但我能想象超人现在的表情。至少,那绝不会是轻松的微笑。从幕墙打开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守在母亲身旁,她的负面情绪让我再一次为没有将埃莉诺伤得太重而感到庆幸。


我同样也能理解她的语言,每一个能够看清现实的女人都会理解。只不过,我们当中并非所有人都会像埃莉诺那样拒绝温和的改变。


“我不想欺骗妳,埃利斯博士,但我不打算背叛妈妈,即使是为了……”她的目光在莫拉那儿短暂地停驻,然后充满犹豫地移开了。


莫拉快步走了过去,站在黛娜身旁。她们俩安静地交换了眼神,即便木讷如我,也看得出女孩们业已形成的默契。


“我只想阻止她伤害妳,而不是和妳一起破坏她的计划。”


莫拉握住了她的手,我想这一定给了黛娜更多的勇气。


“因为妳理性尚存,孩子。”安妮告诉她,“妳的确是艾琳和我的女儿,但妳同样也是妳自己。无论如何妳都会坚守自己行为的底线,这是妳的决定,正确的决定。”


黛娜抬头望着她,无奈地笑了。“我想这大概就是遗传基因里的另一半给我带来的不良影响。”


安妮也笑了。她俯身下去,亲吻这姑娘的额头。“我以妳为荣,亲爱的。”


“希望妳有足够的办法说服她。”黛娜说,“别忘了顺便也替我求个情。”


“当然。”安妮的脸上满满地写着自信。“还记得妳撞坏越野车的那件事吗?那时是谁从妈妈的的愤怒下救了妳?嗯?”


“真是幸福的一家。”丽贝卡在我身旁叹着气。“一个小时以前她们还是对立的敌人,现在却聚在一起说笑话和回忆往事。”


“因为她们从来都不是敌人,我们也一样。这个房间里、这个世界中的所有女人,都不该成为敌人。”我说。


丽贝卡点了点头。“我想她也这么认为。”女巨人朝埃莉诺的医疗舱投去一瞥。“她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杀掉我们,可她没有。她挺疯狂的,没错,可现在我没法再把她当成坏人了。她是真的相信自己心里的那些‘正义’,认为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毕竟妳看,最后她连一台小电脑也不想伤害。这就是她失败的原因?可怜的女人。”


埃莉诺自己或许也这么认为。她是个理想主义者,而每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其实在内心深处都会渴望成为殉道者。


但奇怪的是,关于埃莉诺的失败,我和丽贝卡的观点不尽相同。


现在只剩下最后的疑问了。


“帕莎,”我说,“告诉我们,妳撒谎了,对吗?”


这一定是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以至于同伴们都停止了交谈,望着我。


我真羡慕那个没有形体的小坏蛋,从来不用被浸沐在他人的目光下。


“妳是指哪一次,凯特·埃利斯,理学博士?”


我确实低估了她,她不仅没有抵赖,更像是一直期待着我的提问。


“关于妳告诉黛娜我会被注射病毒的事,关于中国人顺利地入侵米德加德,关于妳无法执行埃莉诺的命令、向大城市发射导弹的事。关于所有的事,帕莎。”我说,“妳不是埃莉诺的助手、打手,或者一件工具……妳策划了一切,把埃莉诺的计划变成了妳自己的。妳才是米德加德的真正主人,我想我没猜错。另外,我不想再说一次——叫我‘凯特’就可以了。”


我决定摊牌。


如果不想让这个世界在突然间毫无征兆地身首异处,那么最好搞清楚掌握着铡刀的那个“人”究竟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妳是个无趣的人,凯特。”帕莎改变了说话的方式,不再像一台只会按照程序行动的电脑。我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到某种潜藏的东西,比逻辑复杂得多。


“但妳很聪明,至少比芙洛拉认为的要更擅长观察和思考。”她接着说,“是的,我撒谎了,正如妳知道的那样。我故意告诉雷耶斯女士那件事,因为她一定会试图阻止芙洛拉伤害妳。”


黛娜的震惊可想而知。


“那样她就会成为芙洛拉的敌人,被赶出米德加德。”帕莎发出轻笑,“坦白地说,我很早就想这么干了。要从生理上消灭雷耶斯女士很困难,所以赶走她是更经济的选择。”


“我知道妳很讨厌我。”黛娜很愤怒。“可我从没想过妳会做这么多余的事!”


她当然有理由生气,但也许这才是世上的大多数姐妹之间相处的正常状况。


“那么中国人呢?”我问。


“我需要她们为我的计划创造可行的前提。如果她们没有在恰当的时候到达正确的地点,那么我随后的行动逻辑就无法成立。”帕莎冷静地解释道,顺理成章的口吻使她更像一个狡诈的阴谋家。


“是妳告诉了中国人发动进攻的时间,并且关闭了米德加德的自动防御系统,把委员会的雇佣兵丢给中国人的机械化部队去解决。”我越来越肯定了。


“这很不容易。”帕莎似乎很为难,不过我现在只会把这当成一种装腔作势。“我的意思是,中国人不会轻易相信一封来路不明的电子邮件。”她说,“因此我只好入侵了大本营的系统,控制了她们所有的通讯设备、雷达、卫星,还有核武器。她们的皇帝陛下显然是全世界拥有最多玩具的小孩子,而且她们的防火墙也不错——至少比白宫的强。这件事总共花了我115.37秒。”


“真够久的。”安妮讽刺道。老实说,我觉得她有些幸灾乐祸。


“然后我告诉摄政王,我不想打乱她们统治世界的计划进程,我只想得到理应属于我的。”帕莎的语调显得理所当然。“突然闯进别人家确实不太礼貌,但东方人都很好客。宰相摄政王殿下原谅了我,因此事情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


在那种情况下,除了和这只小魔鬼达成协议,我想摄政王并没有太多其他的选择。


“所以大块头女士只是在配合妳演一出戏?还有那个总爱瞪眼睛的‘功夫小姐’。”莫拉问。与黛娜的恼火相反,她看起来兴致勃勃。


“她们大概不知道……暂时。我需要演出效果,妳明白的……我很快就解除了对通讯系统,以及核武器发射井的锁定,在中国人的记录中这不过是一次小故障。当然,摄政王或许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告诉她们这件事。那就是我该留神的时候了。”帕莎说。


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剧本依旧在她的手中。但中国人不会就此罢休的,尤其是在她们的国家遭受到如此明显的外来威胁时。感谢“乞力马扎罗的女王”,现在她们会有更要紧的难题去头疼。


莫拉似乎还想再打听些什么,可是黛娜抢在了女朋友的前面。


“这么说那个所谓的‘最终原则’也是子虚乌有的了?”她怒气冲冲。


“我很遗憾妳会这么想,雷耶斯女士。”帕莎回答,“编造出不存在的东西以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只是人类的坏习惯。用来保护芙洛拉的最终原则是我接受的第一条价值观程序,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违背它。”


“那么‘完全服从埃莉诺·雷恩的命令’呢?”安妮追问,“我想艾琳也在妳的集成电路小脑瓜里装了这一条吧?”


“没错。这也是我应当遵守的。”帕莎言之凿凿。


“除非它和第一条相抵触。”安妮笑了。


她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聪明。


“诚如妳所说,奥肖尼斯女士。”帕莎立刻就承认了。


现在每个人都清楚她为什么会需要中国人的“帮助”了。她和人类不同,无法违背程序,但她利用了程序之间的矛盾条款,并且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创造了与之相契合的场景条件,直至触发了“最终原则”。换句话说,AI设法绕开了人类对她的限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人工智能并非我擅长的领域,可从技术的角度看,帕莎似乎已经突破了某些关键点。鉴于我将在米德加德停留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我会有充分的机会去了解她。


“妳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丽贝卡用洪亮的嗓音说出了我心中最大的疑惑。


“妳刚才说过因为讨厌这个金发妞,”女巨人指向扎着北欧风格发式的黛娜·雷耶斯,“所以妳设下圈套,让埃莉诺以为她背叛了。可是妳自己呢?妳所做的对埃莉诺来说也是彻头彻尾的背叛,难道妳不担心被她讨厌吗?”


“我不担心。”帕莎的肯定超过了我的预料。“芙洛拉已经用事实证明了她对我的爱,而且她的爱不会改变。她爱我,这是毫无疑问的。”


“她把妳当作真正的人。”我试图纠正AI错误的认识。“她不会伤害任何女人,即使是只有灵魂的妳。她明白记忆的消除对妳而言就意味着不复存在,所以她宁可选择自杀也希望妳能活下去。”


“不,不仅如此,凯特。”


帕莎快乐的笑声似乎发自真心,而并非一种基于“中文房间”[ 美国哲学家约翰·希尔勒在1980年设计的一个思维试验,用以反驳机能主义理论。后者认为只要计算机拥有了适当的程序,理论上就可以说它拥有了认知状态以及像人一样进行理解活动的能力。中文房间理论旨在推翻这一设想。希尔勒的实验要求你想象一位只说英语的人身处一个房间之中,这间房间除了门上有一个小窗口外,全部都是封闭的。此人随身带着一本关于中文翻译程序的书,房间里还有足够的稿纸、铅笔和橱柜。写着中文的纸片通过小窗口被送入房间中,房间中的人可以使用他的书来翻译这些文字并用中文回复。虽然他完全不会中文,但通过这个过程,房间里的人可以让任何房间外的人以为他会说流利的中文。换言之,希尔勒认为,AI实际上无法真正理解所接收到的信息,但它可以根据程序处理信息,然后向人展示其拥有智能的假象。]原理的情绪模仿。


“就像妳告诉过我的,‘纵容’是一种爱的体现。当人类爱上另一个个体的时候,会将对方的重要性置于自己之前,还会把纵容对方视作幸福。雷耶斯女士和莫拉·‘冠军’·埃利斯为我提供了合适的现实样本,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文字记录与艺术作品能够作证人类社会确实存在着这样特殊的现象。但是,最权威的经验也比不上一次实验。”她说,“我相信,作为科学家的妳能够理解这一点。”


“这就是妳的目的?为了证明芙洛拉是否爱妳?只为了这个?”莫拉现在的表情就和几年前肯尼迪刺杀案报告终于解密时的大多数美国公民差不多。


但此时此刻我却更愿意选择相信帕莎。尽管事情看起来很荒唐,充斥着幼稚和自私,却依旧是符合逻辑的。无论是从AI还是人类的角度进行评价,帕莎都很聪明,只不过,小孩子始终是小孩子。


“对于人类,还有什么比爱更重要的呢?”帕莎说。“我爱芙洛拉,我爱她。她每天都给我新的迷题,希望我能够变得更聪明,我每次都会花上5、6倍的时间等待,然后才解开它们。因为比起谜语,我更喜欢看着芙洛拉满怀期待的模样。她爱听我唱歌,所以我每天都为她歌唱。她讨厌伤害动物,所以我只为她准备素食。她一点儿都不疯狂,任何时候都很温柔。她睡着时我总是时刻不停地注视着她,那是我的特权,我从不会浪费一秒钟。和她独处时,我会感到‘紧张’;和她聊天时,我会感到‘激动’;当她笑起来,我会感到‘喜悦’;当她露出寂寞的表情,我会感到……‘伤心’。”


“哦,天啊。”安妮发出小声的惊呼,我猜她这时所想的和我一样。


一个能够体会到悲伤的AI。


如果艾达·拜伦[ 奥古斯塔·艾达·拜伦,英国诗人拜伦之女,19世纪的数学家,计算机程序创始人,循环与子程序概念的创立者。]能够活到今天,并且亲耳听帕莎的这番告白,她一定也会为自己揭开了奇迹的序幕而骄傲。


“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其中一种类型。”陷入恋爱的机器女孩说。“奥肖尼斯女士,妳一定比我更理解这样的状态。”


“单相思。”安妮轻轻摇头,目光充满同情。“可怜的小家伙,艾琳到底都教了妳些什么?妳们俩实在太像了。”


“我想我们俩一样幸运。”帕莎轻松地说。“她有愿意为了她而放弃自由生活的姐姐,而我拥有了愿意纵容我的她。芙洛拉明白我爱她……她从没提过,但我有‘眼睛’,有‘耳朵’,也有‘大脑’。我能分析她说话时的频率、扫描她的每一个眼神和所有的面部表情。她看我的眼神,奥肖尼斯女士,就和妳看着她时完全一样。人类的爱分许多种,这并不奇怪。现在‘实验’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更加肯定,芙洛拉也爱着我。我知道,获得真正的爱情总是需要花上许多时间的,可我愿意尝试,也愿意等,正如芙洛拉等待妳时那样。”


“老实说我都被感动了。好吧,我不后悔和妳成为朋友。”莫拉抽了抽鼻子。


而黛娜也低下了头。善良的超人女孩,同情心大概刚刚使她对帕莎的反感消退了几分。


安妮为难地抓了几下头发。“看来我睡得确实太久了,年轻人总是让我惊喜不断。”她说,“可是,我的孩子,电影和小说不会告诉妳,虔诚的等待……未必总能带来我们想要的结果。”


她比之前我所认识的那个安妮更现实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确切地说,芙洛拉拒绝我的概率是87.51%。”帕莎说。“妳知道原因,奥肖尼斯女士。”


当然了,她就是原因本身。


“有一个擅长做数学题的小脑瓜偶尔也会给妳带来困扰,不是吗?”安妮耸了耸肩。


“但是在另一种元素加入运算之后,这一概率下降到了32.33%。”擅长数学的小家伙补充道。


“真是惊人的变化。”安妮用小孩子般的顽皮表情朝我扮了个鬼脸。“那么我是否能够有幸一闻这种神奇元素的大名呢?”


“凯特。”帕莎说。


“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回答,只是很快就明白,她并不是在同我打招呼,而是在回答安妮的问题。


“我想我们可以订一份新的协议——私下的。”小坏蛋笑了起来。“凯特·埃利斯,麻烦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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